新傲龍戲鳳 第二十章

作者 ︰ 林如是

第十章

龍天運信守承諾,不再逼迫殷若然。殷若然過起幽僻的生活,鎮日煙鎖重樓,坐看行雲流水,偶發幾聲低吟輕喟,彷佛陷在夢中那一團沒有時間感的灰亮之中,對夢空怔忡。

「我怎麼也像莫愁姐那般鎮日發愣嘆氣?唉。」真讓人著急,又無力改變,想抽離這置身的泥淖,處境又顯得那麼被動,非她自己所能控制。若生為男兒身就好,天涯四方為家,不必受這不得已的擺弄。

「算了,回殿吧。」根本無心在花庭流連,轉身吩咐身後的侍女。

迎面一群宮女簇擁著一名瓜子臉、一身貴氣、神情帶幾分驕蠻的麗人走來。殷若然低了頭,走到一旁回避,等著麗人過去。對方卻停下腳步,站在她面前。「參見公主。」侍女忙上前請安。

殷若然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亦上前福禮。這才知道這一身驕氣的麗人是長公主辰平。

「你就是殷若然?抬起頭來。」辰平公主人未見,早先就對殷若然印象壞上三分,盛氣凌人。

殷若然抬起頭,水目流動,轉著漩渦,干淨清澈而帶點頹萎的臉,不沾塵埃,迥異于那些濃妝艷抹花嬌月媚的妃嬪。

「果然長得有幾分姿色,妖里妖氣,難怪能將皇上迷惑得神魂顛倒。」辰平公主看她一具玻璃人兒似的清澈,出于一種本能的嫉妒,原先對她的不滿更加上三分偏慢厭棄。

殷若然略垂著眼,靜靜不語。

「本宮問你,皇上是不是給了你一塊玉佩?拿來給本宮瞧瞧!」辰平公主抬高下巴,以眼角瞅睨殷若然。她多次求取,龍天運皆無視,卻輕率地將玉佩給了在她眼中身分和歌姬相差無多、一般低下的殷若然。盡避殷若然是前翰林大學士之女,出身書香世家,到底比不得她是天潢貴冑,堂堂一國的長公主。

殷若然一定是用了什麼手段蠱惑了皇帝,才使得他對她如此執著。

殷若然從懷袖中取出玉佩,遞給了侍女,侍女再交給辰平公主。識時務者為俊杰,來者不善,她可不想有任何閃失。

「皇上果真把玉佩給了你!」辰平公主將玉佩握在手中,忍不住一陣妒惱。

「說!你到底是怎麼迷惑皇上的,皇上竟將這玉佩給你!」

「公主誤會了。玉佩只是暫且放在我這里,我這就要送還給皇上,否則怎會剛好隨身帶著。」

「哼,玉佩是皇上隨身的信物,身分的象征,何其重要,皇上怎麼可能隨便交給閑雜人。若非你利用美色迷惑了皇上,趁機索求,皇上怎麼會把它給你!」

「公主明鑒,如此貴重之物,若然怎敢輕易索求。」有理無理似乎都說不通,殷若然暗覺要糟,姿態放得更低。

「你還敢抵賴!」辰平公主怒斥︰「來啊,給我掌嘴!」

兩旁侍女上前拽住殷若然,陪侍殷若然的宮女翠竹搶跪到辰平公主身前,懇求說︰「公主,求您饒了若然小姐——?」

辰平公主杏眼一瞪,神態驕慢說︰「翠竹,你也想挨打是嗎?」

「不!鮑主,求求您饒了若然小姐!皇上特別交代要好好照顧小姐,如果……如果皇上知道了若然小姐被公主處罰,那……那……」吞吞吐吐地說出憂怯。

「你是想拿皇上威脅本宮嗎?」

「翠竹不敢!」

「諒你也沒那個膽!」辰平公主哼了一聲。

小徑一頭,入宮探望淑妃的杜邑侯妃與淑妃一起,帶著若干侍女緩緩走近。

淑妃鬢上金步搖迎光蕩晃著耀眼的璀璨,花顏嬌艷,直比滿園的奼紫嫣紅。

「怎麼了?」杜邑侯妃眼帶琢磨地掃過殷若然。

原以為殷若然會是什麼花容月貌、千嬌百媚風流裊娜、令人銷魂蝕骨的國色天香,卻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陽光灑在殷若然身上,光影參照,整個人別有一種透明的清澈感。

她心一沉,更覺威脅。龍天運對立後一事不置可否,且又言明非要殷若然不可,她本想也許龍天運只是被殷若然的姿色所誘,一時迷了心竅,此時見到殷若然,坐實了她先前的擔憂,龍天運多半對她動了心。

尤其近來,龍天運竟像變了個人似,暴躁易怒,身旁的人動輒得咎,讓她深覺不妙。果然,殷若然會是她將女兒推上後位的阻礙。

「姨母。」辰平公主憤懣未消,恨恨地向杜邑侯妃吐訴殷若然的罪狀。

淑妃心軟,有些可憐地看著殷若然。她個性溫婉,嬌美柔情,無辜而純潔,不像她母親那麼富有心機,對龍天運她也是一片單純的傾慕情懷,芳心暗許,並沒有深沉到去思及宮廷爭寵的計較。

「公主,殷小姐應該並非有意頂撞你,請你原諒她吧。」淑妃心生不忍,為殷若然求情。

「娘娘,這件事公主自有主意,娘娘不必多言。」杜邑侯妃阻止淑妃,轉向殷若然,態度倨傲說道︰

「殷若然,雖然皇上寵愛你,你到底沒有封號,連個小小的才人都不如,竟敢如此放肆,對公主無禮。」

宮中規矩嚴明,宮人有貴有賤,殷若然不願接受冊封,是以並無身分與位號;沒有正式封號,則地位身分和一名侍女差不多。

「若然不敢,請公主明鑒。」果然,深宮中企求安穩,簡直妄想。

「你還敢出言頂撞!」辰平公主怒氣又起。

翠竹急得又迭聲請求︰「公主,請您息怒!原諒若然小姐!皇上他——」

「大膽!你別想拿皇上壓本宮!來人啊!」

「等等!」杜邑侯妃阻止辰平公主的盛氣。翠竹提起龍天運提醒了她,在辰平公主耳旁低聲說了幾句。

辰平公主邊听邊點頭,朝拽住殷若然的侍女撇個頭,示意她們放開她。然後,吩咐宮女端來一盤彩珠,說︰

「殷若然,宮里有宮里的規矩,你既然入了宮,不管皇上對你有多寵愛,該守的規矩你還是得守。你給本宮听好,限你在申時之前,將同花色和同珠紋、同大小的彩珠串成練子,送到建章宮來。過了申時如果你還沒將彩珠串好送來的話,就不許你吃飯,一直到你把珠子串好為止。」

那盤彩珠起碼上千顆,有圓、有扁、有橢長、有梨狀,大小不等且形狀不一。每顆珠子且各有多色不同的珠紋,要在申時之前將同花色同珠紋和同大小的珠子串成一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辰平公主此舉,擺明了只是想為難。

「公主,這怎麼可能!」翠竹叫了起來。

「住口!」辰平公主怒斥她一聲,「殷若然,你听清楚了沒有?」

「听清楚了。」殷若然恭敬回答。心里吁口氣,還好,只是不給飯吃。杜邑侯妃扯扯嘴角,露出一個只有自己懂得的笑。她希望殷若然跟龍天運告狀,如此辰平公主必更加不肯善罷罷休,長此以往,必惹龍天運對她厭煩。「听清楚便好。你給本宮——」

「皇姊,朕不許你欺負若然。」花間突然傳來龍天運的聲音,打斷辰平公主的話。

表情語氣都很平淡,像在說一件平常的事,沒有特別的激動或情緒起伏,卻反而令人不敢造次。

「皇上。」辰平公主扁扁嘴,她對龍天運一向忌憚。

龍天運輕掃了杜邑侯妃一眼,眼痕很淡,卻又淡得若有意味。個中含意,讓心里有底的自妄加揣測。他的態度平靜似若無其事。

「臣妾見過皇上。」淑妃婉柔多儀地上前請禮。

「不必多禮。」龍天運溫和地扶她起身。淑妃的婉約溫柔令人喜慕,原也是立為皇後的適當人選。

短暫目光相接,淑妃無限嬌羞。殷若然安靜看著,像是不干己事。

「姨母,」龍天運說道︰「你是來向太後請安的吧?那便不宜在此處多擱。」語氣仍是淡淡。轉向辰平公主,說道︰「皇姊,那塊玉佩與你不合適,朕會另外再派人送一些珍罕的珠寶到建章宮任你挑選,將玉佩還給若然。」

「皇上你——」辰平公主氣憤不平,但龍天運那毫無商榷余地的冷峻眼神讓她不敢造次,只好極不情願地將龍紋玉佩交還給殷若然。憎惱說︰「你別以為有皇上袒護你,你就可以——」

「皇姊。」龍天運冷冷一聲。

辰平公主更覺氣惱,臉色一陣忿恨,哼了一聲,甩袖離開。杜邑侯妃藏起不滿,口氣放得極為委婉︰

「皇上,公主是你的皇姊,皇上不該為了一名宮女而對公主——」

「姨母,你該赴建章宮了,別讓母後久候。」龍天運不疾不徐地打斷她的話。

杜邑侯妃表情一陣陰沉,隨即化為笑容,福了福禮,領著淑妃離開。

「你沒事吧?若然。」龍天運轉向殷若然,表情變得柔和。

「沒事。」那般柔情,讓她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麼。

無法不疑惑,也不敢單純地看待龍天運的每句話、每個舉止與每個動作。他是帝王,若以權力逼她就範,她也無法逃月兌,然而,他不以權力逼她了,她反而覺得有詐,無法猜透他的心思。

「來。」龍天運牽起她的手,走到那盤珠子前。

殷若然不知他究竟想做什麼,困惑地看著他。他沒說話,從懷中取出一個銀鎖,拾起那些彩珠,一粒一粒的,穿成一條串著珠練的鎖片。

他將串著珠練的銀鎖遞到她眼前,未說一語,只是朝她輕笑著。

「皇上……」殷若然愣住。她沒想到,他竟親手為她穿出一個銀鎖片。低下頭,默默接過。心里暗忖,是要她感動?

龍天運看著她低垂的沉默。別的妃嬪成天只忙著妝扮爭奇斗妍引他注意、迎合奉承他,她呢?何時她才會爭著要他的寵愛——要他的心?

他等著呢。

「天氣這麼宜人,若然,你陪我一起去城外走走好嗎?」突然改了口,只有一個「你」和「我」,而非皇帝與宮娥。

殷若然稍稍遲疑,便輕輕頷首。他是皇帝,自然是听他的。後宮佳麗多柔順,不需多她一個。久了,他就會厭倦了吧。然後……

龍天運似笑非笑,似乎看出她在想什麼。她不由得一驚,連忙收回心神,若無其事對他盈盈一笑。

摒開眾侍衛左右,不帶任何隨從,不驚動任何人,兩人單騎,微服出宮,穿過熱鬧的街坊市集,直出了城門,往皇城郊外奔馳而去。

晴光大好,他們一路走走停停,或看山或听水,賞花觀樹,徜徉在敞闊的天空下,任憑和風吹拂。

「此情此景,我只願能和你共相偎依。」低俯在她耳畔,輕聲吐訴情衷。

殷若然垂低了頭不語。

「喝!」龍天運拉緊韁繩,催喝馬騎奔馳,然後歇緩,彷似漫無方向地任馬兒走動,載他們到天涯四方。馬兒走著走著,走到了水邊。不遠處零散著幾戶人家。

龍天運翻身下馬,抱扶下殷若然,放馬兒自去喝水。斜陽正照,點點瀲瀟的金波。溪邊有婦女在浣紗,一溪潺潺的江水,緩緩地流向人間。她呆愣了半晌,默默看著龍天運,再無語,緩坐在岸邊,靜听溪水的回響。

夕陽留晚照,總是看人多愁。春光自老,空繾綣,說風流。浣紗的溪水,流載著不盡的相思和愁緒;溪邊的年華黛綠,隨它空自流去。

她靜望著那些浣紗的婦女。這樣的日子多平凡,雖然年華兀自在溪邊浣去,但看這世間多美麗。

她暗自嘆口氣,隨即暗暗搖頭。她怎麼益加像莫愁姐那樣觸景便傷情,還生愁緒,吟詩又嘆氣。

站起身,忽听得身後傳來一聲驚喊。

「小姐!」

那聲音……她猛然回頭——

「女乃娘!」簡直不敢相信,不禁看看龍天運,他正含笑看著她。

「小姐!」女乃娘飛快跑了過來,身後跟了一個三、四歲的小娃兒。喘著氣說︰「小姐,真的是你!太好了!沒想到能再見到你!」

「女乃娘!」主僕乍然相見,無限欷歐。「你怎麼會在這里?鳳姐不是接你去了?」

「說來話長——皇上!」女乃娘這時激動平靜,驚見龍天運,趕緊拉了小娃兒向龍天運行禮。

「多謝皇上!皇上的大恩大德我們永遠不敢忘!」當初得知龍天運竟是當今聖上時,她簡直驚得說不出話來。

「起身吧。那些事不必放在心上。」龍天運語氣平淡。

這對話教殷若然听得一臉懵懂。女乃娘解釋道。

「小姐,你不知道,因為干旱欠收,鳳丫頭他們繳不出田租,正不知如何是好,多虧了皇上的大恩大德。皇上派人接我們到這里來,送給了我們一筆銀兩,又撥了塊土地給我們,還替我們搭建了房子。」女乃娘指指身後不遠處靠里的一處屋宇。「我跟鳳丫頭他們一家才能有所安身。這一切都是皇上賜給我們的。」

殷若然不由得驚詫,龍天運竟在背後默默安排好一切。她拉住女乃娘的手,百感交集,有安慰有慶幸。

一旁小娃兒睜著骨碌碌的大眼楮,好奇又怯生生地看著她和龍天運,模樣十分可愛。她模模小娃兒,說︰「這是鳳姐的小娃兒吧?」

「是啊。娃兒都快四歲了,愈來愈頑皮。」提起孫兒,女乃娘的神情自然流露出喜悅滿足。

女乃娘滿足的表情,讓她覺得既高興安慰又有些黯然。多希望女乃娘能常伴著自己,但女乃娘好不容易能一家團圓,含飴弄孫,過著和樂的生活。

「小姐……」女乃娘趁著龍天運沒注意,悄悄拉拉殷若然的衣袖,低聲問道︰「皇上對你好不好?」

殷若然不想讓她擔心,點頭說道︰「嗯。你不必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已。」

「那就好。」女乃娘喃喃點頭。

千言萬語,此時卻硬咽無言了。

是夜回宮後,龍天運獨自在殿廳負手徘徊。燈火通明,卻照得一殿靜寂。殷若然走近,輕聲說︰「多謝皇上。」

峻容泛出喜色。這是她第一次向他道謝。她可否感動,交出她的——

他點個頭,並未多言。殿外忽然傳來縹緲的歌聲,有宮女在唱吟,聲音如絲,若隱若現,飄蕩而來一闕「臨江仙」。

他看著殷若然,隨著那歌聲,輕輕唱起︰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去年春恨卻來時,花落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隻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太突然了……又意外……朱唇半啟,怔怔看著他,竟呆住。

怎麼也沒想到,皇帝竟會為她唱起情曲。

尤其龍天運的聲音蒼涼有味,喑啞有情,帶著淡淡欲訴的隱愫,句句皆像在傾吐。

他走到她身前,輕輕撫模她的臉,低低又吟唱,像在傾吐︰「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意情濃,相識幾人懂?那聲聲,還似縛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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