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開口,催促母親快繼續給她講。
謝氏也不再故意調她胃口,又開口道︰「誰又知道,你祖母竟告訴王老爺子,這事情因她而起,就她來解決。然後……她竟然收拾了東西隨那個內官去了京城。王老爺子雖然滿心不情願,但也沒辦法,只好派了人隨她一起上京。之後發生了什麼,除了老爺子和你祖母,誰都不知道。只知道後來你祖母回來後,說了句沒事了,就回房睡了一天一夜。之後就跟沒事人一樣起身,兩個月後,嫁到了陸家。」
「而太子,則于半年後娶了早就定下的太子妃……就是當今的皇後鄭氏,她是你祖母的親表妹。」
陸濱柔雖然听得頗有些激動,不過還是沒有忽略心中的疑惑,問道︰「母親請原諒柔柔非議長輩之罪,這個事我有些不明白,祖母救下太子後,就算當時不知道,之後應該也是知道他的身份罷,祖母為什麼不告訴家里人呢?總不能真是……私情罷……還有,祖母為什麼沒有嫁給太子,而是嫁給祖父了呢,皇命不可違,祖母上京發生了什麼事呢?」
謝氏听完後,沉默了一會,方道︰「你年紀太小,距離那時時日已遠,又是長在北方,不了解當年的事情。當年的叛軍根本不是和後來所說的那樣不堪一擊,那三年江南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只有經歷過的人才知道。後來因為一些原因,朝廷一直不許人太過議論,其實那時,江南屠村甚至屠城事件都有發生,江南好些地方都生靈涂炭,人人自危。自古以來的富庶之地,當時一片悲涼,一直到近些年才慢慢緩過來。」
「你祖母救下太子時已是反叛末期,但叛軍在江南積威仍在,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誰也不知道最終的勝利者是誰。要是太子流落出宮,藏在王家的事情被叛軍知道,王家能不能抗住壓力保住他,還真是個不確定的事——畢竟是家大業大的百年家族,又處在虎視眈眈的叛軍眼皮子底下,王家的當家人必須為家族上百人的安危考慮。這是其一;」
「再者,就算王老爺子知道了決定站在皇帝那邊保住太子,那也是拿整個家族做賭注,你祖母不願看到這樣的情況發生,所以她選擇了沉默,寧願冒著名聲被毀的危險,也自己背了下來。」
陸濱柔听到這里只覺得心中悲涼,一個家族安危的重擔,祖母當時一個十幾歲的稚弱女子卻選擇全然承擔。藏起來太子的驚懼、擔憂,後來听到不堪流言的憤怒,被家人誤會冤枉的委屈悲涼,長輩要對她家法處置的恐懼……
那些日子,也不知道祖母是怎麼扛過來的。
她不禁喃喃自語︰「祖母這樣……她後來後悔麼?」
謝氏長嘆,低聲道︰「不知道,她沒說過,誰也不知道。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當年救太子的事,換了是我,可能也會做出和你祖母一樣的選擇。江南世家教女兒,三從四德貞靜賢淑固然重要,可最重要的,還是以家族親人為重。」
「但旁人比不了你祖母,換了我,可能在流言四起長輩震怒時,會選擇一死,保全自己和家族的清白名聲。或者,在皇帝密旨下了之後,會屈服,嫁給太子,畢竟這樣的話流言終會平歇,天家的媳婦,又有幾個敢隨意議論的!何況許給你祖母的雖然是側妃之位,但憑王家的門第,進宮後定然受不了委屈。甚至日後太子登了基,說不定就封了皇後——這是皇帝和太子給你祖母的補償。」
「可是,如果你祖母真選擇了其中一條道路,這後面夫妻和睦,子孫孝順的一切,後半輩子坦蕩安寧的福氣,就都沒有了。所以說你祖母,是個少見的有遠見,有勇氣,並且磊落的女子,敢作敢當。」
陸濱柔拜別母親回房後,仍然處于神游天外的狀態。新月和沐陽應該也看出來她不對勁了,話語中頗是多了幾分小心。
陸濱柔反應上來,在心中暗笑,果然是新來的,模不清楚她性子。要是素衣,看到她這幅樣子,怕早就笑話起她來。
要說威遠侯夫人謝氏,對女兒最不滿意的地方,不是她表里不一,看似端莊內里卻有些叛逆的性子,也不是她不擅女紅才藝也一般,而是她心里,似乎天生沒有什麼尊卑之分的觀念。
比如她對待丫鬟,不只是表面上的體恤,而是內心里真正把她們,當成和自己一樣的人。
謝氏不是壞人,她對待僕人也算是極好的了,可是她實在不理解,女兒這樣的心思是怎麼形成的。
她為這個事情很是頭疼,要是柔兒是個男子,這般心胸或許是個好事。可是她是女兒身,又是這樣的出身,以後注定是要嫁到深宅後院做主母的。這樣的思想,如何能拿捏地住那些刁僕。
素衣是謝氏親自為柔兒選的貼身丫鬟,看重的就是她老實懂禮,人又細心,歲數也比柔兒大些,不至于柔兒和她玩鬧成一團。
但她私下冷眼看著,即使是這是樣的人,在柔兒的小院內,也比原來自在放肆了不少。
謝氏也試過讓女兒看她處置僕人,奈何陸家規矩定的太好,多年來沒什麼大事,底下人也就是些小手段,即使她有心處罰得重些,也不好太過。
記得還不到九歲的陸濱柔,當時在旁邊看著也沒說什麼,只是私下,對母親頗有些不贊成地說道︰「您原本是個公正的人,今日的懲罰卻是有些不合適。雖說不合理的規矩應該打破,但我瞧著,原本的賞罰是很公正的,您這麼私自加重很是不恰當。您不能因為他們不如您權利大,就濫用權力,您這般不守規矩,他們總會有樣學樣,陽奉陰違的。」
謝氏被她小大人般一臉嚴肅的模樣,弄得不知該生氣還是該好笑。
她板起臉訓斥女兒道︰「母親是當家主母,處罰下人本就是主母的權利。母親就是想讓你看明白,別說是今日這小小的處罰,就是把他們發賣了,這也是母親的自由和權利。還有你,哪里學來的這樣跟母親說話,平日教你的規矩都學到哪里去了!」
陸濱柔小胸膛一挺,道︰「他們也是人生父母養的,只是家境悲慘了些,才被賣到人家家里做奴僕。那也是拿錢做活,本就不該被人看不起。但是這世上的規矩講究出身和尊卑,柔兒也明白,柔兒也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能改變這些,但是柔兒覺得,至少做人家的主子應該心里有個標準,獎罰分明,這樣辦事的人也才能盡心。」
「至于柔兒對您的頂撞……祖母和母親都教導過柔兒,遇到事情心里要有自己的決斷,柔兒覺得母親是可以說心里話的人,才對您說出心里的想法的。」
謝氏心里一震,覺得女兒這想法雖然離經叛道了些,但也並非沒有道理。只是……還好柔兒還知道點審時度勢的道理,看她選擇私下跟自己說這些,就知道了。
她心里疑惑又無奈,女兒怎麼有了這種想法的,原來一直認為她是小孩子,不願讓她接觸那些光明背後的事情。什麼時候,女兒居然知道了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改變現實這樣的事情,還居然有了天下平等的觀念!
其實要說原因嘛……就算謝氏算是個很盡責的母親,從小就不曾放松對陸濱柔禮儀規矩的教導,可是在京城時,她不能阻止王老夫人親近這個唯一的孫女(當然她也樂見其成);到了邊城,也阻止不了沒怎麼和孩子親近過的丈夫,把六七歲的陸濱柔當個稀奇玩意似得天天捆在身邊。
于是,在她不知道的時候,陸老夫人因為早年一些事情形成的主僕一家的觀念,已經深深影響到了陸濱柔。而後來,陸濱柔被父親和那些軍中之人帶的,更是深化到了英雄不問出身,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樣天下大同的境界了。
威遠侯夫人要怪,就怪她自己吧,把一個性格在成型時期的孩子,扔給了這樣一群與時下權貴圈格格不入的人。而自己偏偏還老覺得女兒還小,不重視對」思想」的教育……
也因為這種種原因,陸濱柔一向不願意接受太多丫鬟伺候。
邊城本就不比中原等級森嚴,人們不太關注這種事。而且威遠侯的軍隊,本就是以將軍小兵都一視同仁,同甘共苦為人稱許。大家見連陸家正經嫡出姑娘都如此簡樸,身邊只有一兩個貼身丫鬟,更是對陸家贊不絕口。
謝氏被這麼一捧,心花怒放,本就拗不過女兒,如此一來,更是隨女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