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食客歡用過午膳，蒂蓮與文叔和劉君塵共理了一些賬簿，回府時已是傍晚。
馬車駛入府門，蒂蓮下車站定，抬眼卻見到敞庭的廊道下站著一個血色長衫的縴挺身影。
見蒂蓮回府，那人腳步輕盈踱步下了台階，到得近前，清秀白淨的面上有些靦腆，微微頜首喚了聲，「江小姐。」
這個雌雄莫辯靦腆內斂好像個孩子般的人，正是統領著十五萬御林軍的一品都督，鳳羽。
卻是太久沒見了。
蒂蓮溫淺一笑，屈了屈膝行禮，「鳳大人。」，鳳琰在先帝逝世後便按舊例辭了官，蒂蓮才能喚這位昔日的鳳少將軍一聲‘鳳大人’。
見她行禮，鳳羽白淨的面色微紅，似是更拘謹了，眸子清亮如星，客氣笑道，「江小姐不必多禮，鳳羽今日前來相府，是因著陛下有旨召見江小姐，還請江小姐隨鳳羽入宮面聖。」
又召？自她回京那日起，安帝宣召的旨意隔三差五來一次，日前皆是莫觴，今日卻又換了鳳羽了。
看來不見自己一面，安帝著實會寢食難安啊。
心下微微思索，蒂蓮面上卻不動聲色，「不知陛下此次宣召蒂蓮，是為著什麼？」
鳳羽靦腆一笑，聲音低細，「听聞江小姐與榮國公府謝三爺的好事將近，不止是陛下，太皇太後在內，後宮的主子們皆要賜下賀禮，故而，江小姐還是隨鳳羽入宮吧，順便謝過厚賜，也省得日後再跑一趟。」
這麼快，宮里便知道自己和子煦要成親了，謝家派送給各大門庭世族的喜帖還未寫好呢。
這是要打一場硬仗啊，蒂蓮心下嘆了口氣，盈唇淺勾道，「既然如此，請容蒂蓮整束妝容，還勞鳳大人稍等片刻。」
既然遲早要跑這一趟，免得子煦到時在眾人面前裝的辛苦，還是自己來解決了這麻煩吧。
只要她肯入宮，不要說稍等，便是等到明兒晨起，鳳羽也不會埋怨一聲。
他清秀的面容溫緩一笑，輕輕頜首，跟在蒂蓮身後往後府走去。
冬日的天色暗的早，等到蒂蓮換了宮裝下樓，已是入夜，這個時辰宮門本是快要落鑰了，盛華公主知道她要入宮自然很不安，早早便帶了人過來。
她端坐在一樓的大堂等著，鳳羽坐在下首，二人時不時言談兩句，氣氛卻不見和睦。
見蒂蓮下來，盛華公主自軟榻上起身，看了鳳羽一眼，踱步上前低聲道，「今兒都晚了，明日再去成不成。」
蒂蓮淺淺一笑，「公主以為呢。」，安帝要見她已是迫不及待，知道她會入宮，不要說宮門落鑰，便是子時再開皇城門，也會等著她去的。
盛華公主當然也知道安帝那份執拗頑固的心思，不由心累的嘆了口氣。
「若是這時去了，怕是要等到明日晨起才能出宮，這一整夜，實在讓人心里不安。」
「這事，先不要讓謝家知道。」，蒂蓮猶豫了一瞬，低語一聲，看盛華公主怔怔點頭，便面含淺笑看向鳳羽道，「鳳大人，走吧。」
坐在夜如明晝的車廂內，蒂蓮望著車角壁上瓖嵌的夜明珠，月眸反映出幽幽波光，其實，夜里入宮也好，今日在食客歡李琦說的那些話，讓她只覺得和娜姬見上一面，若是大白日里宮中耳目眾多，反倒要擔心落人口實。
依舊是御書房，如今已是晚膳時分，鳳羽將她送到御書房門外便退了下去，今夜他還要值夜。
西達早早等在門口，目送鳳羽走遠，方躬身引著蒂蓮徑直入內。
「這個時辰入宮，陛下知道江小姐未用膳，已經命人備下了。」
黛眉輕挑，蒂蓮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頜首一禮。
雖是入夜，但皇帝所居的地方從來金碧輝煌，在由著殿內各處擺置的燈燭和夜明珠一反射，整個御書房內比白晝還要明目。
在御書房內陪皇帝用晚膳，怕是也只有她有這份‘殊榮’了。
「陛下，江小姐到了。」
御書房的正中白了金絲楠木八寶桌，桌上布置十數道菜肴，安帝正端坐在桌邊正位，他自然看到蒂蓮來了，兩年多未見，這個清麗絕塵的女子，真是盼到了眼前。
他的視線一直落在蒂蓮山上，眨也不曾眨一下，只是擺手回退了西達。
只剩他們二人，安帝低啞道，「坐吧。」
蒂蓮淺淡勾唇，屈膝一禮，「謝陛下。」
徑直坐到桌邊，蒂蓮端著的貴女矜雅的姿態蕩然無存，她徑直持起手邊的銀箸，掃視一眼桌上似乎皆是自己所愛吃的菜肴，便隨意選了就近的一道糯米鴨下筷。
自在隨意毫無禮數，安帝看著坐在對面大快朵頤的女子，沉睿的龍眸柔靜含笑，她能在自己面前如此愜意，也算是一種安慰吧，至少沒有像她回絕宣召不肯入宮的態度一樣冷漠刺人。
蒂蓮吃的不快不慢，她在吃食上素來講究，‘品味’才是她吃飯的最大樂趣。
安帝卻沒有動箸，只是捧了杯茶慢慢抿著，欣賞她在毫無儀態的用膳時亦難掩的骨子里的優雅，看她下箸越來越慢，似是快要填飽肚子時，安帝方沉笑著開口。
「宮里的廚子，可還和你心意？」
咀嚼著口中香酥脆女敕的‘金泥蝦珠’，蒂蓮夾起一口米飯入嘴，點點頭聲音含糊不清卻一字一句，「御膳房的大廚手藝自然一等一。」，畢竟是在伺候這世上最尊貴的人。
安帝低笑一聲，放下茶盞，雙手置于膝頭端坐著定定看她，「真听人說，左相千金有三好，好錢，好食，好謝珩煦。看來所言非虛，早知如此，朕宣你時不如以‘品好美食’為由。」
自腰間取出絲帕拭去唇角的油漬，蒂蓮撫了撫被美食犒勞的月復，盈唇彎了彎，「蒂蓮的確好食，卻也只在該食之時才會挑剔些。」
這話，又是婉拒了。
安帝眸色微暗，面上卻依舊含著溫笑，溫和道，「你的氣性太大，上次，是朕唐突了，朕向你賠不是，你便不要放在心上了。」
這是要打軟牌啊。蒂蓮心下暗忖，月眸淺淺一彎，「陛下說什麼，蒂蓮不知。」
安帝無奈搖了搖頭，「不提也罷。」，龍眸柔和在她身上轉了一圈，又嘆道，「你實在不該這樣任性，居然為了躲朕逃開京城，瞧瞧，必是吃了許多苦。你知道，朕不過是因著先前你拒絕朕，才會因著置氣賜下那鳳釵，你若是不願入宮，朕如何會強迫你。」
你的確沒有強迫我，卻打著要子煦性命的心思，蒂蓮心下冷笑。
眉目略彎，眼瞼低垂，蒂蓮淺笑道，「听鳳大人說，陛下宣召蒂蓮，是要為蒂蓮和子煦賜下成婚賀禮。」
成婚。這兩個字著實刺著了安帝，他置于膝頭的龍掌微握，面上溫和的笑意亦僵了僵，然而只是一瞬，便恢復了溫柔的神色。
「相府與謝家的聯姻，不止朕，後宮所有人亦要備下厚禮，不過這卻是其次，你還想要什麼，只管與朕說。」
要你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陛下和各位貴主能夠賞賜，蒂蓮便十分榮幸了。」
「蒂蓮。」，淺嘆一聲，安帝的眉目間浮現幾分疲倦，笑意亦有些干澀，「謝珩煦如今這副模樣，你依舊執意要嫁與他為妻是麼？」
月眸輕掀，蒂蓮淡靜含笑低清道，「無論他什麼模樣，我卻是非他不嫁的。」
「你這樣愛他，竟然連自己的後半生都不顧。」
「陛下沒有愛過，自然不會明白，真正的愛是相依相伴不離不棄，真正愛他便該知道什麼才是對他好，甚至為了他能過得好，能夠不奢回報奉獻自我的一切。」
「情之一字是帝王的禁忌，你說朕沒愛過，可朕以為，朕正是犯了這個禁忌，才會被你逼的進退難安。」
「陛下。不論陛下是否真的對蒂蓮有意，蒂蓮不想成為紅顏禍水。千古以來，太多帝王為了江山社稷舍去情，才能立下流芳百世的盛業被人歌頌贊美，也有太多帝王愛美人不愛江山，但他們落得何等下場，想來不必蒂蓮多言。熊掌與魚何能兼得？江山美人，陛下選擇哪一個？」
沉黑的龍眸微怔，安帝怔怔看著她，腦中嗡嗡然亂如一團，江山，美人，他皆想要啊，但卻又明白，那美人若是蒂蓮，即便他強行將她鎖入後宮，她不僅會折騰的他江山斷送，亦不會讓他達成懷抱美人的意願。
「朕。」，喉間干澀，安帝垂目終是說不出。
蒂蓮清淺笑道，「陛下若是明君，會選江山。陛下若是昏君，會選美人，陛下知道，蒂蓮性情剛硬寧折不屈，而且折之前，還會狠毒的要陛下墊背。」
安帝無奈疲憊的搖搖頭，「你安排玉嬪到朕身邊，不正是在朕身邊安插棋子麼，為了防備朕，你還做了些什麼？你不必費這樣的心思來對付朕，你想知道的，只要開口，朕都會告訴你。」
事實上，自決定送娜姬入宮，蒂蓮便猜到安帝終有一日會發現她是自己安插在他身邊的。
不過，雖然他這樣說，蒂蓮卻不認為，倘若她問，安帝真的會都告訴她，例如關乎謝珩煦。
「她想要榮華富貴，蒂蓮不過是成人之美，玉嬪娘娘溫柔賢淑貌美過人，有她在陛邊噓寒問暖體貼照料，好過蒂蓮心腸狠毒時刻要算計陛下。」，月眸清和，蒂蓮低語道，「其實，陛下是個勤政為民善于權謀的君主，而蒂蓮是城府深沉手段陰桀之人，若是世事不能順我心，不攪個天翻地覆生靈涂炭，是不會罷休的。莫要讓蒂蓮的存在成為陛下治世明君道路上的斷崖。」
安帝緘默，半晌嘆道，「你說這許多，做了許多，不過是防著朕誘導朕，讓朕放棄對你的心思。你放心，朕心中很清楚，若是將你逼到絕處會陷入何等境地，你不點頭，朕不會再做出越矩之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