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渡 第八十六章(完)

作者 ︰ 鳶池香陌

天翻地覆的一天還是來了,整理從家里搬來的紙箱時,發現了一張奇怪的CD。這箱子里都是他喜歡的書,而這張CD顯然不是他的。

他想起了潘多拉魔盒的傳說,手中的CD忽然變得越發燙手。

「小凱,希望你發現這張CD的時候已經長大成人……」久違的爸爸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听起來是前所未有的淒涼酸楚,他忍不住就落下淚來,而後面自己听到的,卻更是讓他驚的瞳孔緊縮成了一點。

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在內心翻滾的情緒太多,已經無法一一細數,小小的少年收好CD,仍是覺得自己做了個噩夢。

寂寥的庭院里,草木整潔,那個剛認識不久的哥哥正坐在台階上,望著天空發呆。這麼溫暖和煦的景象,卻刺痛的小小少年的心,想起蒙冤而死的爸爸,蒙在鼓里的媽媽,還有已經改口管叔叔叫爸爸的妹妹,心中的不甘怨憤層層疊疊,好想破壞這麼和諧的畫面。

他不顧一切地跑過去,沖著哥哥的下巴就是一拳,哥哥被他的反常舉動給驚呆了,手臂不假思索地一擋,小小的身體失去了平衡,竟是沿著台階跌了下去。

眼看著就要摔倒,他邁開步子想要保持平衡,不料給腳下的台階一絆,整個人直挺挺仰著頭往後跌去。

好像是頭先著地,不,也許是撞到花壇上了,眼角的余光好像是瞥到哥哥驚慌的表情,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漸漸昏暗的湛藍天空……

再次醒來的時候,仿佛已經過了很久,眼前一片黑暗,耳邊只有母親淒慘的哭聲,他忽然覺得心里很煩躁,年僅十歲的小小少年,第一次知道了煩躁的含義。

叔叔也來看他,語氣听起來還是如往常一般慈愛,他听著卻覺得渾身冰涼。他寧可從來都不知道真相,原來懵懂,也沒什麼不好。

等他能夠下地走路的時候,已經可以分辨聲音,這一天沒有人在,他一個人模索著走出了病房,醫院里的人真多,總是毫無防備地接近又遠去,他只好扶著牆壁,一點一點移動,走了許久,也不知道走到哪里。

毫無準備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撞飛,落地的時候手掌劇痛,可能是磨破了皮。

「對不起!」聲音听起來舌忝你溫柔,卻透著淒惶,一雙柔軟卻冰涼的手將自己扶起來,「你沒事吧。」

見他沒有反應,就準備離開,鬼使神差的少年卻僅僅抓住了那雙手,「不要走!」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當時就這麼懇求。

「不行啊,有壞人在追我,我要趕快逃走。」那個軟糯甜脆的女聲顫抖著道。

少年卻抓得更緊了,「求你,也有壞人在追我,帶我一起走,求求你……」

女孩猶豫了片刻,終于一咬牙,仿佛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好吧,我們一起走。」

她反手緊握住了他的,兩個小小的身影在醫院如梭的人流中倉惶奔逃。

當時的他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離開那里,不要被那些大人找到。

那是的他們還無法預料,這手一牽就是十七年,之後的種種,只是讓這牽絆越拉越緊,千頭萬緒,無望開解……

十八年後。

臨海城市,臨海的房子,純白的牆,天藍的瓦,歪斜的椰子樹,高高低低的海鳥。

沿著淡金色的沙灘,椰子樹下,有一條純白的路,瘦弱英俊的男子倚著路邊的座椅靠背,靜靜站在那里,柔軟的黑發隨風搖曳,酒紅色的墨鏡蓋住大半張蒼白的臉,縴細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挑著手掌手柄上的橡皮筋,「啪,啪……」仿佛暗含著什麼不為人知的節奏。

寧靜的黃昏,露面上偶爾閃過自行車的輪胎摩擦聲,陽光斜照在海面上,橙色的水光在海面鋪出一條通向海天相接處的搖曳道路。而這一切都與佇立路邊的男子無關,在他的心里,只有椰子樹拂過空氣的嗦嗦聲。

路面上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听著好似閑庭信步,路邊的男子卻無意識地松開了手,海浪拍擊沙灘的聲音仿佛都在這一瞬轉為靜謐,在他眼前的一片黑暗中,仿佛只留下了那腳步聲。

一年的時間里,這樣的聲音只存在于夢境之中。

他圓睜的眼楮頹然閉上,輕輕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能聞到那熟悉的味道一般。

腳步聲到了近前停下來,她絲緞一般柔軟的卷發拂過他的手背,緊接著,是一雙柔若無骨的縴瘦小手握住了自己的,微涼的物體放在他的手心,「先生,你的手杖掉了。」

他的手指顫抖著,忍不住想要反握住她的手,最終還是忍住了,任那如玉的觸感從指間抽離。

女人抬起頭,目光觸及那緊抿的唇和輕蹙的眉,莫名地,她問,「先生,你以前認識我嗎?」。

明明早就得知原委,夏博嵐還是在听到這樣的問話時,覺得呼吸和心跳都要停止了。

他的嘴唇抿得更緊,片刻之後才道,「不認識。」

女人仿佛是松了口氣,「那麼,再見。」

轉身要走,又停下來,夏博嵐以為她還要說什麼,卻听她向遠處喊,「凌曦你回來了……」

什麼時候有個人走到他身邊,他卻沒有听見,接著听見遲緩的腳步聲伴隨著金屬敲擊在路面的聲音一步一步靠近,「我回來了。」

熟悉,卻幸福。

「那一起回家吧……」女人的聲音雀躍溫暖,就像是照在沙灘上的最後一縷橙黃色的陽光。

「你先回去吧,我和這位先生還有話說。」宮凌曦拍拍她的手臂,安慰道。

「那我先走了。」女人轉身又打量了一眼這立在路旁的男人,卻最終還是回過頭去,沿著純白的路面漸行漸遠。

等女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的樹影之後,宮凌曦這才嘆了口氣,「你還是找到她了……」

「嗯,」夏博嵐雙目盯著眼前的一片虛無,欣慰道,「她還活著,就好。」

宮凌曦卻苦笑,「當年我也是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才在下游的一個漁村里找到她,當時她也不認識我了,只記得六歲以前的事情。」六歲之前,林絮還沒有出現,噩夢還沒有開始。

「所以,她現在是葉瑯?」夏博嵐仿佛听到了一個無比諷刺的笑話,尹幽蘭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消失了嗎?

「是我先找到她的。」先遇見她,就可以把她留在身邊了吧。

夏博嵐則沒有理會他這句宣告,身體往後靠了靠,手指摩挲著木質長椅的靠背,仿佛恢復了氣定神閑。

「她有幽閉恐懼癥,不要把她一個人留在黑暗的空間里,睡覺的時候也要開著燈;十一歲的時候她得過 癥,大概一年的時間,後來痊愈了;盡量不要讓她受傷,大部分的止痛藥都對她沒用,因為長期失眠,她有一段時間的藥物濫用,治療了一年時間;」宮凌曦不明白他說這些的含義,沒來得及細問,夏博嵐已經接著說,「她對草莓過敏,所以愛吃所有草莓味的零食,比如草莓果凍,草莓冰淇淋;最愛吃的粥是皮蛋瘦肉粥,最喜歡的菜是西蘭花……」

如此瑣碎的事情,夏博嵐說得很慢,卻沒有停頓,宮凌曦也放下心中的疑問,細細听著,天色逐漸轉為暗藍,道旁的路燈亮了起來,「那麼,我走了。」

宮凌曦錯愕,他這是要放棄了嗎?十七年的牽絆,他也舍得嗎?

他本以為要在這里一陣唇槍舌劍,甚至真刀真槍和他干上一場,萬萬沒想到會這麼簡單。

「我明天就回法國,鍾儀也交給你了,她的精神好了許多,醫生說可以停藥了,親生母親把親生父親……她夾在中間,很難面對。她說還是想跟你一起生活,畢竟你也是她的親生哥哥。」仿佛是要回應他的疑慮,夏博嵐做了如此交代,執起手杖,點著地面離開了。

「你真的就甘心這麼離開嗎?」。仿佛連他都無法接受他這麼輕易地就放手,這句話不問出口,就沒法罷休。

夏博嵐停下腳步,微微回過身,「蘭不是物品,如果忘掉我她能好好活著,那麼我願意離開她遠遠的。她作為尹幽蘭的這十七年,好像忘記了過去,實際上,她心里那個叫葉瑯的小孩,一直迷失在那間地下室,沒有出來。」

「那你呢?」宮凌曦拄著肘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還要繼續逃避嗎?你心里的那個叫沈鍾凱的小孩,找到回家的路了嗎?」。眼前這個和他沒有緣分的弟弟,他還沒來得及說一聲對不起。

夏博嵐蒼白的臉色暖融了幾分,「不是每個人迷失了都能找回來,我恐怕沒那麼幸運……」

這話卻不無傷感,不無無奈,甚至是有些自暴自棄。

蘭,其實你也沒有找到路,幸運的是,你把那個迷失的葉瑯一起忘記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願你永遠也不要記起,走出一條新的路來。

夜幕降臨,道旁的路燈顯得更加明亮,而這一切與面前的這個單薄的身影都毫不相干,只見他一個人走在路燈照亮的白色路上,這條路蜿蜒遠去,通向夜色的深處、更深的黑暗……

「你等一等!」

本已經打算不回頭,就一直走下去。這一聲呼喚卻讓他本能地停了下來。

「你等一等……」女人氣喘吁吁地跑到他身邊,「你,真的沒見過我?」

夏博嵐低著頭,堅強地吐出了一句,「從來沒有。」

女人卻說,「可是我常常夢見你。」

夏博嵐錯愕地抬起頭,迷茫的雙眸中早已淚光閃爍,再出聲的時候已經帶了濃重的鼻音,「夢到我?」

「是啊,」女人的聲音遲疑中帶著一點雀躍,「那是個很漫長,很痛苦的夢,在夢里,只有你一個人陪著我。」

羸弱寂寥的身影晃了一晃,一雙縴縴素手握住他的,同樣的細瘦,同樣的瑩白。

路燈照亮了腳下的路,宮凌曦看著那兩雙緊握的手,終于明白,這二人之間的羈絆早在十八年前,那偶然的牽手就早已鑄就了銅牆鐵壁。

不是先認識,就可以在一起,不是欠了情,就能夠還得上。

他也沒有輸啊,他還有妹妹,他和夏博嵐同樣都是有一半相同血脈的哥哥,沈鍾儀小朋友就是偏愛他多一點。

不是所有的孩子,迷失了方向都能夠找回來,不是所有的尋找,都能夠找到原先想要的方向。人生本沒有路,每走一步,就意味著迷失。迷失並不可怕,只要有個人牽著你的手,從此結伴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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