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出城行走在官道上,此時雖已是正月底即將進入二月,東風輕緩,卻依然還有些料峭寒意,透過薄紗窗簾隱約可見野外林木草地漸萌綠意,初春景致清新又可愛,錦繡卻沒有了預期的興奮歡喜,被洪彩衣那事給郁悶的,眼望著窗外,不像往時那樣多嘴多話拉著羅真說東道西。
原本計劃好出城就陪錦繡騎馬,所以羅真也和錦繡一起坐馬車,見錦繡自顧托腮面朝窗外,不聲不響,羅真自然知道她心里在想什麼。
把翻看完的邸報收拾好,放進楠木長匣,伸手拖了那人過來︰「發呆夠了嗎?別人家的事,要你想這麼久?和我說話,不然下車騎馬!」
錦繡嘟嘴︰「你又不和我說,自個兒光顧看那些!」
「是你不管我自顧去看窗外好不好?正好有新下來的邸報沒看,就順便瞧兩眼。往天出門你也不管我做什麼,有話盡管一路說不停,我就算不搭腔,一邊耳朵可是專門留著听你的,你所說的每一句,都記著!不信你問,你在車上說過的所有言語事件,我都可以答給你看!」
「真的?記性這麼好?那我得閑了非考考你!」錦繡輕笑,偎進他懷里。
羅真道︰「洪清風和洪彩衣,實話說我以前還以為他們是兄妹,真正要用上他們時才了解到原來是師兄妹,而且是一對兒,後來洪清風替補了南宮照親衛,洪彩衣仍留在我帳下,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我就不清楚了,你知道我不關心這些。洪清風不足道,以後都不會再听見這個名字,不過洪彩衣,你倒是要問她一問。」
「問她什麼?」
「朱迷上次辦得件爽利事,我給賞不要,卻想要侯夫人的賞,托我請問侯夫人︰可否討侯夫人身邊的洪彩衣做老婆?」
錦繡噗哧一笑︰「這關我什麼事啊?洪彩衣又不是簽了契約的婢女,她是自由身,而且應該還有點軍功的對吧?他直接去問本人不更好?」
羅真道︰「他是托人問過,可洪彩衣不肯答應,說她這輩子只跟著侯夫人,哪也不去,也不嫁人!」
「這姑娘,她倒是會找借口,拿我當擋箭牌呢!」
錦繡道︰「不過蔣燕和洪彩衣兩個是很不錯的,與身邊這些丫頭、婆子相處得都挺融洽,我也需要她們。只是她們年紀也大了,二十多歲,應該成個家,但凡有合適的,她們自己看中就可以。可那朱迷……他配洪彩衣,行不行啊?」
「怎麼不行?朱迷也出身斥侯營,他們也算知根知底——洪清風和洪彩衣的事,朱迷都了解!」
「那倒是可以考慮,不過也得洪彩衣願意。」
「你發話,洪彩衣就願意,她們這樣的人習慣听命令!」
錦繡無語,斜睨他一眼︰「難不成你們軍營都這樣配夫妻?」
「軍營極少女子,沒這規矩。既然洪彩衣要一直投靠你,你可以這樣做。算是給了朱迷賞,又解決洪彩衣終身大事,豈不兩全?」
「說來說去還是為你那個賞。做起來倒也容易,就是有點擔心會再誤洪彩衣一次︰朱迷油嘴滑舌,長得妖冶艷麗,扮起女人來連我都信以為真,洪彩衣卻很平凡,兩個人太不般配了!」
「般配什麼的,都是別人的看法,合不合適、心中如何喜歡只有自己知道,只需按著自己的意願去做就對了!這是朱迷的想法,我也認同。」
「那行吧,我回去試著跟洪彩衣說說看。」
錦繡頓了一下︰「外院有多少沒成家的男侍衛?寫個名單來,我讓蔣燕也挑一個!」
羅真伸手輕叩她額頭︰「不如讓他們列隊給她挑好了!」
錦繡連連點頭︰「那樣當然更好!」
羅真無語,直接拉她起來︰「下車騎馬!你的騎射都得練好了,秋獵的時候帶你出去,才能跟得上我!」
一路行程緊湊,兩日後便到了朔縣,因之前羅真和那位表兄弟都曾派人往錢家遞信,錢家有所準備,連著幾天派人在路口雨亭迎候,接到了羅真一行便帶路繞近道回去,省了半天時間。
錢家住在縣城近郊一處大鎮子上,錢氏娘家父母已不在,尚有兩位兄弟,各自成家生有兒女若干,兩位出嫁了的妹妹也回來了,連同族人一起,百多號人迎出鎮口幾里,加上圍觀看熱鬧的鄰里鄉親,里三層外三層,待車隊近前,鞭炮齊鳴,兒童歡呼雀躍,來往奔跑,倒也熱鬧得很。
羅真下馬,自有人引領錢家兩位舅父上前,羅真先躬身揖手為禮,稱兩聲舅父,錢家舅父熱淚盈眶,一人一邊拉住他,年輕比較輕的那位回頭朝著人群高喊︰
「我們家大姑太太嫁的是京城成國公府二將軍羅柏!姑爺和姑太太不在了,可他們有兒子!這就是我們家外甥——成國公府羅三公子,如今自己有戰功,皇上親封為保定侯!」
人群嘩地一聲,議論開了︰「哎呀,是保定侯啊?我在城里听說過的︰有勇有謀,戰功赫赫!竟然這麼年輕?」
「這就是保定侯?天哪!也太年輕了吧?還長得這樣好看,跟神仙似的!」
「錢家有個這麼好的大外甥,大福氣啊!」
「可不是,羨煞人了!」
「……」
議論聲中,錦繡挑開一角窗簾,看見羅真面部表情木木的,被兩位舅父左右劫持著,身子有些僵硬,不由得偷笑起來。
認親,可不是好玩的事兒呢!
錢家雖然沒落了,卻還是很有底蘊,依然詩禮傳家,所沿用的規矩跟城里那些書香門庭有過之無不及。
回到錢家老宅,錦繡下了車,便陷入舅母、姨母以及表嫂表姐妹們的包圍,早有族里老人做好安排,羅真和錦繡稍事歇息,喝了點香茶,眾人又怕他們餓著,再勸著進了點羹湯,然後先在堂前上香、跪拜,依序給舅族一眾行大禮,這只是簡單儀式,等他們帶來的牲禮宰殺辦好之後,還得去祠堂供奉祭祀!
錢家人都非常熱情,能看出來他們很喜歡羅真,錢家兩位舅父更是為羅家二房有後而高興,爭相告訴羅真,羅柏和錢氏生前為人如何如何,說著說著就免不了抹眼淚,並不是虛情假意,而是很真誠地緬懷故去親人,成國公府二老爺羅柏生前似乎很親近岳父家。
時間不多,夫妻倆只能在錢家住兩天,錢家擺了兩天宴席,白天忙于應酬,晚上親戚們才能坐一塊說說話,對錢家目前情況大致有所了解。
錢家老太爺即羅真現在該叫作外祖父的那位,官至三品因病致仕,兩個兒子雖然也從小讀書,卻沒什麼天份,且當時太老爺病很重,需要兒女們侍疾,又想落葉歸根還鄉去,錢老太太便帶著全家人一起離開了京城。
當時的日子還算是很好的,賣掉京中宅屋和所有產業,置下的田地產業頗豐,等到老太太、老太爺相繼去世後,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家勢便開始敗落,到現在,其他產業都沒了,僅剩下三兩個田莊幾千畝田地,維持族中百多個人的一應生活開支,平日還算過得去,到逢年過節與鄉鄰親友往來行走,就有點捉襟見肘了。
錢家大舅卻拿出一張嫁妝清單以及兩張地契交給羅真,說道︰「當年你母親去世,我們尚在京里住著,我們並沒有提什麼要求,也沒說什麼出格的話,但成國公府卻著人將你母親的嫁妝都退了回來……用過的家具之類多有折損,也不給你們了,這里兩個田莊,一個五百畝,一個八百畝,本就是給你母親的嫁妝,離京城較近,如今二房由你頂著,你母親的這兩個莊子一直保存得很好,原該你拿著!」
羅真沒有接,卻看向錦繡,錦繡笑道︰「既然是婆母的嫁妝,那也是個念想,夫君就收著吧。」
羅真收下地契,錢家舅父松了口氣,不推辭不見外,才是親外甥。
羅真隨後從吉祥手中接過一個木匣子遞給錢家舅父︰「我不曾見過父親母親,十二歲便去了邊關軍營,但听過父親的一些事跡,他是個英雄,我很敬佩,亦敬重母親!父親母親不在了,錢家應是他們掛念之一,我既是錢家外甥,日後自當常來常往,免使親情斷缺。這個,是前些時偶然听說里邊住著的人要赴外任,有意出讓,便去買了下來,今日完璧歸趙,也算是我們夫妻一片孝心!」
錢家大舅父和二舅父相視一眼,接過木匣放到桌上,打開來,里面厚厚一迭文書,再略略翻看,不由得驚呆了︰這上邊一層文書是房契和地契,產業文書,還有二三十幾張奴僕賣身契……下邊一層,則是十張銀票,每張面額千兩!
讓他們吃驚的,倒不是這萬兩銀票,而是那些房契地契和產業文書,竟然全都是當年他們賣掉的京中舊產!
兩位舅父一起瞪眼看著羅真︰「真兒,這……這是何意?」
羅真正拿著茶碗,含了口水在嘴里,目光朝錦繡看去。
錦繡便替他解釋︰「夫君的意思是︰這些都是錢家老祖置下的產業,不好任其流落在外,左右我們後人也還用得著,不如贖買回來。舅家如今枝繁葉茂,表兄弟長大成家室,遲早要分枝,不如分一些去京城居住。當年錢家曾祖獨自一人負笈進京趕考,除了幾本書,身上並無多銀,但他憑自己的努力在京城立住腳跟,置下這份家業,綿延幾代,咱們也該學一學老祖宗的拼命精神……」
羅真咳了一聲,錦繡忙道︰「說錯話了,不是拼命,應該是拼搏,拼搏精神!」
底下的表兄弟、表姐妹們都笑了起來,大舅母用帕子輕按一下眼角,笑道︰「我听著,真兒媳婦說得很在理!」
一位身穿石青色直裰、眉眼帶點英氣的十三四歲少年站起來說道︰「我也覺得有道理,曾祖當年進京不知幾歲?我想若是我如今拼搏起來,或許比不上曾祖,應該也不會差很多!」
大家听了,又是一陣哄笑,兩位舅父原本想繃著,也忍不住綻開了笑顏。
兩位舅父認同羅真的意思,也早覺得或許京城更適合錢家,無奈後輩們一個個讀書都不用功,心有余力不足難以成事,加之各方面條件一年不如一年,難免就逐漸心灰意冷起來。
如今羅真等于是把京城舊產業全數送了回來,兩位舅父卻表示不能接受,沒有什麼好的給外甥就罷了,還要他破費,祖宗知道了會責怪的!
羅真道︰「我只是錢家外甥,不該拿著這些!我說過,這是我們夫妻的孝心,還請舅父、舅母收下!」
推辭不了,錢家舅父最後只得收下了。
也知道羅真是朝廷命官,不能離開衙門太久,並未強作挽留,只打點好一些當地土特產做為回禮,依依不舍地送他們返程回京。
夫妻倆辭別舅家親戚們,準備登車上馬之際,忽然人群後跑過來一位老婦人,身上衣裳樸實破舊但漿洗得干干淨淨,一頭花白頭發梳得整齊熨帖,老婦人跑到羅真跟前,撲通跪下,就接連不斷地磕起頭來。
羅真微微一怔,旁邊大舅母趕緊上去拉那老婦人,竟是拖不動她,老婦人瞧著也有五六十歲,似乎還挺有力氣的。
錢大舅見此,嘆了口氣對羅真道︰「她原是錢家僕婦,擅針線繡活,你母親在家做姑娘時就喜歡用她,出嫁時索性就做為陪房,一家四口全帶去了羅家。你母親去世之後,身邊奴婢們如何我們自然不得而知,這位錢嬤嬤,是我去鄰縣訪友時路上遇見的,她變成了啞巴!被賣在鄰縣農莊上,家里其他幾口都不見,就她孤單一個,只會哭,喊也喊不出,說也說不全,她又不認得字!我只得將她贖下來,帶回錢家。」
羅真听了,再次看看老婦人,又和錦繡對視一眼,然後走去俯身扶起老婦人,說道︰「嬤嬤是听說了我,才過來的,對嗎?」。
老婦人干瘦的臉上憔悴枯黃,淚水縱橫,抬起頭雙眼緊緊看著羅真,一邊拼命點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