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頂天立地!
高一刀可稱英雄麼?不知道。
但在二連戰士眼里,他就是。
他現在就站在公路上,頭頂著蒼蒼陰霾,腳踏無際泥濘,疲憊在細雨霏霏仍然高昂著強壯的胸膛,豎背著他那支永遠掛著雪亮刺刀的步槍,黑鐵塔般嚴肅西望,儼然暴君。
這樣一個暴君,總是能喚起戰士對戰斗的渴望。
二連的老兵看著他這個暴君,不再疲憊了,默默摘下掛著刺刀的步槍,攥緊,甚至興奮。
二連的新兵看著他這個暴君,不再恐懼了,傻傻朝他望,甚至因為曾經被他凶狠打罵過而感到幸福。
寂靜的公路寂靜的荒原寂靜的雨,寂靜的公路遠方敵人即將要出現,戰士們已經預感到他們即將成為中流砥柱逆流,在泥濘中寂靜地仰望他們的驕傲,寂靜地等待著暴君的命令,呼吸,每個戰士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緊張的呼吸,驕傲的呼吸,最終變成渴望殘暴的呼吸。
而後,高一刀終于開始擰橫眉,開始咬緊牙齒,所有人都在等待他將要說出的那句話︰有我,無敵!
于是他惡狠狠開了口︰「臭不要臉的胡雜碎!臭不要臉的九連!」
寂靜。只是寂靜得變了味,好不容易攢滿的殺氣眨眼全無!
「出發。兩列縱隊。上路。向東。」
「連長,還要急行軍嗎?」。
「急行個屁!你還有力氣急行嗎?」。
公路下的泥濘中嘩啦啦一片嘈雜起立聲,一百七十多個濕淋淋的刺刀重新上肩,紛紛涌上公路,自覺形成兩列,一列走在路左,一列走在路右,然後向東行進,間距逐漸拉開,慢慢變成向東稀疏在公路上的鐵流。
最後一個戰士也走過了高一刀身旁,他的高大魁梧身形仍然佇立在梅17路標旁,朝西靜望。良久,才返身,去追隨他的鐵流。
干糧已經變成了泥糊糊,捧在手里的干糧袋變得像塊濕黏的破抹布,行走在公路隊伍中的小甲仍然吃得很香,大口吞咽,不咀嚼,邊走邊吃。
身後的新兵往前趕了兩步︰「小甲,快腿兒這個綽號太適合你了!」
「我不喜歡。我是小甲。」
啪嘰一聲,一塊飛來爛泥狠狠打在了小甲肩頭,濺了他一臉。扭頭驚看,走在路那邊的一個戰士正在惡狠狠看著他︰「廢物炮灰!你也配?」
那戰士身後的戰士也朝小甲投出無良目光︰「小子,你看個屁?信不信我捏死你?」
走在前方不遠處的排長終于回了頭,靜靜目視那幾個朝小甲猙獰的戰士,他們才不再做聲了。排長又朝小甲冷冰冰瞥了一眼,拽拽肩上的步槍背帶繼續朝前走。
走在小甲身前的是碎嘴,新兵連時一起的那位八卦份子,見附近那幾個老兵不再盯著小甲了,便放慢腳步,與小甲走了個並排,低聲道︰「千萬別再說渾話,再敢說你絕對好不了。快腿兒這個綽號在二連可了不得,據說是當初二連最好的尖兵,最好的排長,後來是最好的通信員。」
小甲無語,都排長了,怎麼又做成通信員了?
碎嘴知道小甲在想什麼︰「那是因為連長希望他站在身邊,說是通信員,其實他都跟連副差不多了。」
「……」
「我再告訴你,咱二連跟九連打成仇了吧?如果你到九連去說你綽號快腿兒,我敢保證九連那些老家伙凡事讓你三分,有求必應。二連獨一份,連長的名號都不如快腿兒好使。」
「……」
「不信?我跟你說真就是這麼神,我都嫉妒死你了!當然……被嫉妒的後果……會很慘,以後你沒好日子過了,估計我早晚得給你燒紙。嗯……這麼一想,我忽然又不嫉妒你了,前頭那句當我沒說。」
被碎嘴這一通瞎啵,小甲听得滿腦袋問號雲深不知處,猛听得前方的排長點他的名︰「小甲,去把尖兵替回來!聾了嗎?現在!」
……
隨車的是鬼子輜重、炮兵、重機槍等人員,騎自行車的是鬼子一個小隊。徒步行軍的自然是少了一個小隊的兩個中隊鬼子,外加治安軍一個團,千余人,像二連哨兵說的,在公路上綿延得老長,仿佛望不到盡頭,他們的隊尾剛剛走過了梅17路標,徐徐向東方無際。
不久後,一大片灰色身影謹慎走出了梅17路標下不遠處的樹林,朝公路接近過來。
滿身濕濘的鐵蛋橫端著步槍,第一個上了公路,疲憊喘著,朝正在消失于公路東方的模糊敵人盯著看。
癆病鬼吳嚴第二個上了公路,駝著背直不起腰,索性把那個樹樁般的梅17路標當了板凳,坐了,盯著路標附近那些填埋過的泥濘觀察。
英明神武的陸團長第三個上了公路,一**坐在了公路當間,不顧稀泥不顧水,反倒盤起了腿,撐著膝蓋打坐一般狼狽喘。喘夠了之後抬手看看表,不爽道︰「過去那是敵人的**?是不是?」
鐵蛋答是。
陸團長又轉臉向吳嚴︰「你坐的那是……十七公里?」
吳嚴點頭。
「十七公里是……三十四華里,我定的是梅縣公路以東三十里外,這地方外出四里了,再算那鬼子的隊伍長度,又外出多少里了?敵人屁事沒有地過去了,瞧見沒有?是吧?這說明什麼?」
吳嚴和鐵蛋都不說話。
「說明他們拿本帥的將令當放屁!九連不可能沒到這!剛才路下那些腳印絕對是二連!這又說明什麼?」
吳嚴低頭扣指甲,鐵蛋假裝四處瞭望,心說您老有話說話唄,能不能不提問?您這問題全都沒法答啊!
「鐵蛋,我問你話呢,你說這說明什麼?」
「呃……說明三連也快到了吧?」
陸團長隨手抓起一把泥,直接朝鐵蛋甩,打得鐵蛋慌遮臉。
「他娘的!」陸團長不禁冒了髒話,朝吳嚴和鐵蛋瞪眼楮︰「我的火力九連,罔顧命令把陣地給撇了!我的尖刀二連,見了敵人不戰而逃!我的最大兵力三連,到現在還在路上磨洋工!我不禁要問了……老子這個倒霉團長還他娘怎麼當?」
兩位觀眾滿頭黑線︰您……還要問啊?
「咋不說話呢?吳嚴,你起來,挪挪地方。」
吳嚴抬起頭,表情很迷茫。
「怎麼著?讓你挪挪你咋還不動呢?你這一連也要造反了是不是?」
「可是……我不明白……你讓我往哪挪?」
「我管你往哪挪!我要的是你**下坐的那路標。我現在打算一頭撞死在那梅17的路標上,就死在這,看你們誰敢給老子這個倒霉團長收尸!」
明知團長在發飆說氣話,吳嚴反倒不敢起來了,一頭撞個大血包的事別人也許干不出來,團長可能,因為政委不在,他潑著呢!萬一要是撞暈了,還得做個擔架派人抬,都快累趴下了,抬他又得倒下四個,真折騰不起了,當個近衛軍難啊!
就這樣,吳嚴賴坐在路標上不起來,鐵蛋不停地抓他自己的腦袋踱步轉圈兒,陸團長盤腿坐在公路中間喘粗氣,一連戰士全體歪倒在路基旁不敢出聲。
大約十五分鐘後,陸團長再次抬起手腕看表,終于一揮手︰「休息結束!上路出發!隨本帥追擊叛軍!」
剛站起來的戰士們听到最後一句後接著滑倒,泥濘里摔成一片,慘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