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里飄著硝煙,也飄著雪。
風里飄著硝煙,也飄著血。
雪被一次次揚起在晦暗中,大片大片,夾雜著沙,夾雜著土,橫飛或墜落。
血在寒冷中變得粘稠,變成深深的暗紅,不願流動,不願滲透進雪與凍土的僵硬,在一次次的震撼沖擊中,落上了雪,摻入了沙,覆蓋了土。
向前沖的人,都倒了,他們沒能沖出硝煙,迫擊炮彈仍然在紛紛落,機槍彈雨從正面兩個斜向瘋狂潑灑進來,在炮彈掀起的硝煙中交錯飛。
負責突擊的一個連完了!雖然仍然有身影在硝煙里蠕動,或者在尸體間爬行,那也完了,站不起來了,無論是否被打斷了腿,都站不起來了。
硝煙背後,纏著一頭繃帶的王團長頹喪地縮進了雪坑,呆呆靠在雪里,突然揮拳猛砸身邊的雪︰「我X!我X這雪!我X小鬼子!我X全天下!啊——」
他拼命咒罵,最後變成了扯嗓子嘶吼,風聲,槍聲,爆炸聲,疊加在一起仍然能听到他的嘶吼在回蕩。
雪坑里的兩個軍官麻木地等到他的團長聲嘶力竭終止,其中一個問︰「團長,下一步怎麼辦?要不……我們往東撤回長窯村,再謀後路。」
「躺在雪里仰望晦暗的團長訥訥︰「後路?哪里還有後路?這里,和長窯村,有什麼分別?」
「或者……我們換個方向再突一次!把剩下的兩個連全押上,我帶隊!」
另一個軍官看了看猶豫不決的團長,又看了看要帶隊再嘗試突擊的同僚,抿了抿冰冷嘴唇︰「不能再打了,打光了……就徹底沒老本了。」
同僚扭臉︰「你覺得現在這還叫有本麼?你覺得咱們不打就可以不挨打麼?」
「我們還有兩個連,這就是本,至少我們可以……」他說到了這,剩下了兩個字不說出口,只是意味深長地看著團長。
同僚呆了呆,猛地撲過去,一把揪住對方衣領,惡狠狠道︰「你特麼什麼意思?你想說什麼?」
轟——
一顆炮彈落在雪坑附近,碎雪沙土洋洋灑灑,伴著一股硝煙的升騰又亂紛紛落下,砸著雪坑里的三個狼狽人,沒人躲閃,被揪住衣領的軍官既不掙扎也不反抗,忽然朝揪著他的憤怒同僚露出個不是笑容的笑容︰「你以為我是為了自己麼?我這是為了團長,為了大家!」
「我去你馬的!」同僚一拳狠狠打在對方臉上,打得那位摔進雪里,又撲上去,準備生生掐死這個建議投降的。
「夠了!」團長已經坐了起來,突然大聲喝止手下,咬了咬牙︰「放開他。」
「團長?」
「我說放開他!」
……
距離硝煙再遠一些的地方,一片窪地里,或蜷或趴近百人。
「旅長,你看那……是什麼?」
蜷在土坎後一臉絕望的狼狽旅長聞聲挪動身體,從土坎後探出頭。
前方的硝煙中,隱隱約約豎起了什麼。他拿起望遠鏡,調焦,看到了一支豎舉在空中的槍,槍口朝上,掛了刺刀,刺刀上……挑著一塊白布,被寒風吹展,長長舞動在硝煙中。
旅長傻了,所有正在望向硝煙方向的兵全都沉默了,有人想要唾罵,卻沒心情開口;有人麻木到沒有任何看法,又何苦說話;有的人根本沒看懂,尚未意識到那代表什麼。
「旅長,旅長……你說話啊?」
旅長仿佛已成雕塑,呆到眼不能眨。
「咱們……撤吧?撤回長窯村,去匯合梁參謀。」
旅長仍然沒反應,手下人動手把他從土坎邊扯了下來,他似乎才有了意識,呆呆低喃︰「這不是我想要的……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
「現在怎麼辦?你說話啊?」
他抬起失神的臉,看身邊正在搖晃他肩膀的軍官,目光散得像是看很遠︰「走吧……如果還能走……如果還願意走……都走吧……」
他仿佛再也听不到任何聲音了,無論風聲,槍聲,爆炸聲,還是近在身邊的呼喊聲,也不再覺得冷。靜靜坐在雪里,看有的兵正在悄悄爬離,看有的兵繼續麻木蜷縮,看有的兵六神無主地彷徨,那一張張絕望的凍僵臉,被雪的白色背景映襯得刺骨清晰。
仰望晦暗,他的目光仿佛能夠刺透遮蔽了世界的烏雲,看到高遠的藍色蒼穹,碧藍,像是賜予他榮耀的青天白日帽徽一樣。
「這不是我想要的。」
他沒意識到,他自己的手正在抽出腰間槍套里的手槍;他也沒感覺到,被自己頂在太陽穴上的冰涼。
呯——
雪,融合了血,分不清那是雪,還是血。
……
長窯村,得名于窯,有窯廠,出磚,故名。
此刻,大概是下午兩點鐘,村子正中間的一間空屋里,地上擺著個火盆,根本不是炭火,一盆木柴撲啦啦沖起烈焰,把破鐵盆都燒紅了。
不顧滿屋子煙,熱浪範圍兩邊各坐一人,都坐在用來燒火的木柴上,一個是八路軍,一個是只帶著單邊少校領章的軍官。
梁參謀把旅部通信員轉述給他的情況告訴了胡義︰「……現在你知道三生谷的情況是怎麼回事了。很明顯,鬼子料到你們可能接應,把我們當成了釣餌,其他的情況我不清楚,只知道你們的人向南出了三生谷之後就改向了東。我不太理解這個方向選擇,越往東,出來越難。目前看起來,這算趁其兵力空虛出其不意,但怎麼說那都是敵佔區,沒法躲沒地方藏,後面會更凶險,有今天沒明天。」
胡義短想了一下,吳嚴謹慎,郝平沒創意,高一刀有魄力但他負不起這個責任,看這手筆,是團長親自帶隊出來了。
見胡義沉默著沒說話,梁武問︰「你覺得,你們的隊伍有沒有可能是想打個回馬槍反突圍?」
想了想團長那個無良德行,胡義搖搖頭︰「不會,他們會一直向東,會向東到底,直撲興隆鎮,或者穿過興隆鎮繼續向東都有可能。」
「興隆鎮?那還回得來嗎?」。
「說了你也許不信,我這個團長……不是活在框里的人。」
盡管在目前這種情況下,胡義心里也想笑,這老狐狸狠著呢,他是真敢一條道兒走到黑。既然在三生谷以北的時候沒有選擇突圍,那他肯定不會再考慮突圍了。
一個上尉軍官走進了門︰「梁參謀,你找我?」
「對,我要你去替我安排一下,把全部兵力均分四份,以這村子中心為基準,劃分為東北,東南,西北,西南四塊區域,各自死守。從現在開始直到天黑,我不會再下達任何命令,也沒有預備隊。」
「那……後續計劃是什麼?」
火盆里的火焰已經夠高了,梁參謀順手又扔進一塊柴,朝上尉苦笑︰「能活到天黑,才有後續計劃!」
上尉默默點了頭,轉身大步出門。
胡義是突圍過多次的幸運鬼,他能理解梁參謀的苦衷。突圍這種事……根本沒法計劃,時間選擇,方向選擇,戰術選擇,都要在突圍之前才能因時因地因形因勢決定。也可以說,突圍計劃是由敵人來制定的,現在就出計劃那是扯淡。
轉而,梁參謀又問火焰對面的人︰「你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指望你們能活到天黑,我才有機會渾水模魚。」
「呵呵,只怕我要讓你失望了。」
「不會。天會黑的。天亮不容易,天黑不難。」
「屋里的煙……是不是太大了?咳……」
「大點好,燻黑也是黑。咳咳……」
然後火焰兩邊的人都笑了,一邊咳,一邊笑,兩個都笑得爽朗,而且無奈。
……
命令下達了,狼狽邋遢的士兵們一隊隊,一組組,在村里各自去往各自的防區,沒有長官,沒有領導,梁參謀的命令簡單到不能再簡單,根本無需指揮,只是四個片區,均分四隊各五十人。
他們各自找各自位置,選房子看院,七八個湊一起的有,二三人成組的有,一個人單獨鑽房的也有。
村中間站著兩個邋遢兵,一個歪戴帽子,一個比地上的土還髒。當然,現在不能稱這二位是邋遢兵,而該叫兩個八路。
大狗吹著凜冽西北風,還不忘嚷嚷著︰「這特麼叫什麼命?嗯?當逃兵都逃不成,還特麼混成八路了!可特麼當了八路這不還是逃不成?有天理嗎?」。
半仙一邊朝周圍的房舍踅模著看,一邊嘀咕道︰「知足吧,好歹不用被執行軍法了!有這窮啵的功夫,干點正事要緊。」
「還有正事可干嗎?」。
「廢話,不得趕緊選個好風水嗎?省得一會兒被小鬼子活活崩死!」
話落,半仙一指附近的一間厚實磚房︰「到那湊合得了。」
大狗循聲望,這地方位置相對是村中,鬼子一時半會應該進不來,那房看起來梁夠粗牆夠厚,只要不會倒霉到被迫擊炮彈砸進房頂,是個塌不了的好地方。
兩個八路晃蕩著穿過小院進了門,不料這里已經有人了,屋里已經點了火取暖,七八個傷兵蜷在火附近,那個唯一的衛生兵正在鋪著剛剛抱進屋里的干草,要使傷兵更暖和些,听到毫不客氣的門被踢開聲,扭回頭瞧,禁不住咽了口吐沫。
大狗臉色更加不虞︰「又特麼是你!晦氣廢物,不把老子給妨死你是不算完啊!」隨後又朝那些傷兵道︰「看什麼看?這里現在被八路征用了,老子說了算。再特麼朝我捏拳頭老子把你們全轟出去!」
半仙倒是不說話,自顧自開始搬桌子扣板凳,要在屋里牆角搭他的風水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