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胡義趴在高處的一叢茂密中,隔著枝葉靜靜看著那些臨時休息在亂石堆里的人,認真地看了好一會兒之後,像只鱷魚一樣慢慢地在泥濘中滑退下來,不聲不響到了坡後的谷底,貓著腰,順著低窪處快速逃竄遠離。
周晚萍坐在一處寬石縫里,拼命地搓著手上的泥,全身黏糊糊讓她這個平日里並不注重儀表的人也無法忍受了,跑的時候沒覺得怎樣,現在一停下來才開始覺得難受,又濕又冷又黏又髒又累,一輩子沒這麼狼狽過。
衣服褲子全都泥乎乎地緊貼在身上,低下頭看看,難怪剛才他有點不太自然,高高低低溝溝壑壑,挺拔處凹陷處一覽無余,看著看著,連周晚萍自己都無奈地笑了。
不遠處的綠色里抖動起來,正在試圖將濕黏衣褲扯動得寬松些的周晚萍抬起頭,沒多久他便出現了。
「是他們嗎?」。
胡義悶著頭一直到了石縫邊,低頭看了看一邊仰著髒臉等待答案一邊還在拉扯衣褲的周晚萍︰「是他們,而且多了一個人。」
「多了一個?」
「徐科長。」
「啊?」周晚萍終于露出了滿臉不可思議,連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你是說……難道他……」
「至少他沒受傷。」胡義這句話語氣淡淡。
周晚萍能听懂胡義話里的意思,嘆了口氣低下了頭。
「計劃得改。」胡義掏出了指北針,一邊打開皮盒一邊道︰「現在我教你用這個,只要方向不錯,明天天亮前你就能找回師里,別走小路,盡量順著谷走。」
周晚萍看了看胡義遞過來的指北針,沒有伸手接,低下頭,繼續整理她的緊身服不。
「接著。」
「我不要。天快黑了,你教會了我也看不見。我覺得……最穩妥的辦法是你自己先回去,我可以在後面慢慢走,或者找個地方先躲起來。」
「……」
胡義也很無奈,指望周大醫生自己翻山越嶺模黑回去報信,確實不太靠譜,無論是她的體力耐力,或者勇氣和方向性,再加上意外受傷幾率的話,她回到師里的速度根本指望不上不說,生存可能都成問題……一旦自己的行動失敗導致徐科長沒死,這件事就再無挽回余地。
周晚萍的想法的確是眼下最穩妥保險的一個保守方案,不過胡義能感覺到她的主要目的是不想讓自己涉險。如果把她一個人放在荒山野嶺,不是不可以,萬里有個一,卻怕因此而後悔,這和指望她一個人回去沒分別。
沉默了一會兒,胡義收起了指北針︰「能不能別忙活你的褲子了,看得我頭暈。趕緊收拾收拾起來,快點!」
周晚萍停止了整理動作,抬起髒臉看著胡義等待答案。
「一起走,必須抓緊時間,從現在起你得咬住牙了,不許再跟我喊累。看什麼看,還不快點?」
兩件事,至少要先保證一件事能夠圓滿,然後再爭取兩件事都圓滿;師部和周大醫生之間,胡義終于將周晚萍排在了前面。
「可是……我還是會拖累速度,我就是個累贅。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先藏……」
「藏個屁!我是你的警衛員,師部的人我不熟。你要是願意為他們著想,那就少讓我背幾回。」
這句話如果被別人听到了,胡義將會遭到唾罵,但是周晚萍听在耳中,卻一點也不覺得匪氣,反而忽然不再感到冷。
……
徐科長的雙手仍然被綁著,坐在一塊石頭上,見葉排長正在遠處和手下人嘀咕著什麼,忽然問旁邊︰「你圖什麼?」
「你說呢?」答話的人正是給葉排長他們做向導的人。
「錢能大過人命麼?」
「至少我沒直接出賣誰!」向導的語氣里帶著鄙夷,帶著嘲笑,帶著理直氣壯。
徐科長十分認真地看了向導一眼,點點頭不了。
咕咕咕……怪異的聲音隱約響起。
循聲望去,一個戰士正在卸下背後的東西,遮蓋的油布滑落,露出個方形小盒子,四邊透著些小孔,那就是聲音來源的位置。
徐科長深深皺起了眉,愣愣地望著那里,見那戰士好像掏出些谷米在往盒子孔上逗喂著。
「那是……養著活東西?」
見向導不搭理,徐科長主動往他那邊伸了伸頭,努力堆出個笑來︰「好歹咱倆是能說上話的,這也算緣分一回是不是。真要是活著返回去了,還指不定誰求上誰。」
蹲在石頭上兩手相互抄著濕袖口的向導斜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遠處那個盒子︰「那里頭是只白鳥,白得雪一樣,可好看。原本有兩只呢,前兩天放了一個。」
「白鳥?放了一個?為啥?」
「我哪知道為啥?」
「那你能不能說說那……」徐科長往向導身邊湊近著想知道些詳細,正好看到葉排長走過來,只好收回了後半截話。
「準備出發,徐科長,說說下一站吧!」
「從這往西南方向,繞過那三座山,十五里,不過……路不太好走。」
葉排長淡淡笑了笑︰「這也算路麼?能不能說說還有多遠?」
徐科長認真想了想︰「如果照現在這個速度,今天夜里我就讓你看見師部。」
「出發!」
……
雖然雨停了,天色沒變,接近傍晚,漸漸變得有點暗。
徐科長抬起頭,前方已經顯出一座隱隱的陡峭山峰,這條小路會從那座山峰中間的陡崖上,距離百米多長的一段險惡路段,被稱作‘半邊天’,因為一側是峭壁,一側是懸崖,只能看到半邊天空而得名。
一段時間後,帶隊的葉排長停了下來,站在懸崖邊看了看,一條小路緊貼峭壁彎轉,繞崖而過,光線越來越不好,懸崖下面黑黝黝一片,扭頭再看看右側的峭壁,那上面有前面偵查先行的人留下的行進記號。回過頭,發現徐科長沒有緊跟在自己身後,落在後面的隊伍里,走路不太自然,似乎扭了腳。于是大聲問︰「徐科長,怎麼回事?」
「沒事沒事,沒看清路扭了一下,不耽誤。」徐科長的回答傳來,葉排長帶隊繼續行進。
徐科長真的不想死,沒人願意死。只是家中還有個老娘,還有個年輕的弟弟,參軍以後,成了老娘的榮耀,成了弟弟的偶像,成了全村人掛在嘴邊上的驕傲。
雖然是個文職,雖然沒打過仗,雖然被那些死在鬼子槍口下的戰士嚇丟了魂,但還不敢忘了祖墳!其實這就不錯了,至少躲過了受刑的劫難,如果是那樣肯定會熬不住,肯定會說出一切來;至少可以多活這麼長時間,至少可以死個痛快,上天待我不薄,怕也得忍著,如果過了這里,就入不了祖墳了,娘和弟弟會被人唾罵一輩子,怕也得忍著。
原本是想拉著那個王八蛋葉排長墊背,後來走在路上覺得不妥,轉而考慮帶著那個敗類向導一起死,沒了向導要比沒了指揮員更有意義。可是現在,這個想法再一次被修改,向導說的那個白鳥,可能就是他們用來傳遞消息的方法,只有這樣才能說通葉排長說過的話,聯絡不到援軍的他們,早晚會死光!
只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猜對了,卻必須這麼做。
故作一瘸一拐,兩條腿打著顫,越走越慢;一瘸一拐是裝的,顫抖是真的。一直到那個背著盒子的人超過了身邊,才繼續跟上隊伍,可是兩條腿還是發顫,仿佛灌滿了鉛。就這樣顫抖著走近懸崖邊的路,顫抖著走上了半邊天,顫抖著走在了深淵邊緣。
這段百米多長的路,平日里覺得很長很遠,盼著趕緊通過;現在反而覺得太短,腦海里嗡嗡響,幾次不勻暢的粗重呼吸間就已經走出了好遠,一抬頭的功夫居然已經走過了一大半,眼睜睜看著隊伍前邊的葉排長和向導已經出了危險地帶。
再走就了,再走就肯定是叛徒了,不能再走了,從來沒想到這段險惡的路會讓自己這樣眷戀,不舍,不舍這最後一段。
大口呼出氣來,緊跟兩步,雙手還反綁著,只好一口咬住了前面那個背鳥人的後衣領,死死地咬住不松口,然後抬起腳在峭壁上猛蹬了一下……
白鳥……可好看的白鳥……呵呵……永遠也不會覺得這東西好看!這分明是一只血淋淋的畜生!當它張開漂亮的翅膀的時候,也許就注定了千千萬萬個靈魂的厄運,它比烏鴉更可恨,它才是真正的魔鬼,是死神!它哪里好看!它有什麼資格好看……畜生,你沒機會再飛了,而我在飛……
一聲淒厲的嘶喊從黑黝黝的懸崖下傳出,幾秒鐘後戛然而止。
渾濁的溪水流淌在黑暗的崖底,翻騰在碎石間,漆黑的水面上,漂浮著一朵漆黑的羽毛,正在隨著渾濁奔騰,沒人能看得見,所以那片羽毛是黑色的,如果能夠有光,才會知道它是血色的。
那只畜生要麼就是黑色的,要麼就是血色的,根本不是白色的,絕對不是,所有的人都被它騙了,它比鬼子更猙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