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富貴悄悄回過頭,看到胡義馬良和蘇青三人,仍然還站在鬼子傷兵那邊,好像激烈地爭論著什麼;再瞥一眼劉堅強,他一直沒動過地方,還在失魂落魄地曬太陽;只有小丫頭,翹著辮子,在附近竄來跑去忙得不亦樂乎。羅富貴終于放下了心,繼續在尸體上仔細地搜模。
扯開上衣口袋,模出一個淺綠色表面的本本,應該是證件,為防這里面夾著好東西,羅富貴把它打開了,果然,有東西滑落;好奇地伸出糙黑大手,拾起來放在眼下端詳,不禁瞪大了眼楮,嘀咕道︰「我去你姥姥!咋能畫的這麼真?」然後隨手拋棄。一個男人,一個,一個孩子;一張被血沾紅了邊緣的黑白相片,翻飛跌落在風里。
把手伸進下面衣袋,模出一個扁圓的小油紙盒,讓羅富貴有點高興了。這是個啥?能吃吧?打開盒蓋,就散發出一種古怪的味道,好奇地用手指摳起一點,放在大嘴里吧唧吧唧,呸呸呸……小丫頭此刻正好拖著個鼓囊囊的挎包從他旁邊經過,瞥了他一眼,然後頭也不回地說︰「該!那是鞋油。」
羅富貴隨手扔了紙盒,抬起髒黑的衣袖抹抹嘴,再把手伸進尸體的褲子口袋,總算是咧開了嘴笑了,是錢。可是扯出來放在眼前看了看,又迷茫了,花花綠綠的幾張票子,就認得一張法幣,其他的是什麼玩意?
雖然山區里相對落後偏遠,但是幾年前為了替換回收大洋,民國政府發行的法幣也流通了,所以羅富貴自然認識法幣,這紙錢輕飄飄不如大洋實在,也不如大洋貴,但也是錢。羅富貴把那張法幣仔細地收好了,手里攥著那些不認識的紙票,湊到了同樣在搜羅尸體的小紅纓身邊。
「哎,丫頭,我沒見過這些啊,你給看看,這是錢不是?」
小紅纓接在手里,裝模作樣地橫端豎比,瞪著倆大眼瞅了半天,又塞還給羅富貴,撂下一句︰「不知道!」然後就繼續忙自己的。
與羅富貴的愛好不同,小丫頭喜歡的是各種彈藥,和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此時她身前,正是那具鬼子醫務兵的尸體。她端起鬼子的小藥箱,打開看了看,然後合起來,心里挺高興,這回衛生隊的兩個可要欠我一個大大的人情了,嘿嘿嘿。
兩個羊角辮得意地晃悠著,不經意間又停下來,她尸體身上還背著一個不起眼的小挎包,被壓住了。伸出小手費力地翻轉尸體,用小手捏了捏那個包,有軟有硬,不知道包里是個什麼;于是直接把包打開,將里面的東西扯出來,小丫頭一時愣住了,這是啥?
圓溜溜的兩個鏡片,緊瓖在一塊黃綠色面皮上,四周牽連著幾條細致的帆布系帶,面皮下端連著一根間隔褶皺的膠皮管子,另一端連接著一個綠色鐵盒。
此刻,小紅纓的孩子心性終于被吊起來了,不再去管其他的,小心思全都放在了這上面。鏡片是透明的,端起來貼在眼前往四下里看看,有意思;擺弄著琢磨了一會,總算看出些眉目來。這是面具啊!鬼子為啥帶個小孩玩具呢?這面具做得真好,帶上肯定像個鬼一樣,多好看!太漂亮了!這不正是我喜歡的風格麼!今天算是撿了個好寶貝!隨即就扣在臉上,把帆布系帶套在腦後,扎緊了,正好在間隔縫隙中還能無遮無攔翹出小辮子,這應該是專門給女孩準備的吧,哈哈!好像,喘氣有點費事,這點不太好,湊合著戴上玩了。
羅富貴正在專注于手里的物件,冷不丁覺得有人拍肩膀,趕緊倉惶地把手攥緊,擺在衣襟下,一扭頭︰「哎呀我姥姥!」嚇了個跟頭。
滴流圓的兩個大玻璃眼黑洞洞的扣在一副怪異驢臉上,嘴前還連著根管子,要不是兩邊還撅著倆羊角辮,真會以為是見鬼了。「你,你個缺德孩子,這啥玩意?」
咯咯咯……面具後的小丫頭連笑聲都變得沉悶,這效果讓她非常滿意︰「騾子,咋樣?我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羅富貴心說你該問我,難看不難看才對吧?你這品味也太與眾不同了吧?「好看個屁!本來你就夠難看了,再帶上這個,將來甭指望嫁人了!趕緊起開,別耽誤老子干正事!」羅富貴唧唧歪歪說完了這句話,就不再搭理她。
馬良的一只腳仍然踩在傷兵鬼子的胸膛上,刺刀還在指著,滿頭是汗,這個姿勢他已經保持了好久了,站得胳膊發酸腿發麻。當時回頭喊胡義,說是有個活的,然後胡義了,恰好蘇青也到這了,結果馬良就成了倒霉的泥菩薩,再也沒動過。此刻,馬良心里正在後悔,當初如果狠下心,果斷一點,何必受現在的罪!
胡義黑著臉朝馬良道︰「九班槍下沒有俘虜!執行命令!」
蘇青滿面寒冰對馬良說︰「你是八路軍,不是儈子手!把槍給我放下!」
馬良被兩個人夾在當間呼喝了半天了,終于忍不住,抬起委屈的苦臉︰「哥,姐,你們都對……我,我……我錯了!」
胡義一看馬良這架勢,看來是指望不上了,一腳踢開了支支吾吾的馬良︰「廢物!閃開!」然後就端起了自己的刺刀指向鬼子。
「你敢!」蘇青一看胡義要殺俘,立刻把胡義給她的那支駁殼槍抽出來了,冷眼一豎︰「別忘了,我是政工干部!有權執行軍法!」
胡義看著眼前那美麗的冰寒,不為所動,面無表情地對蘇青說︰「你開槍吧!」然後就朝著地上的鬼子高高舉起了刺刀。
鬼子俘虜很難抓,人們常說鬼子重視軍人氣節,寧死不降,所以抓不到;其實不盡然,原因不止這一方面。首先鬼子常常是進攻方,作為防守或撤退中的我方,沒什麼機會抓俘虜。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方基層官兵不願意抓,他們沒那麼多心思去在意政治意義;鬼子害我生靈涂炭,國破家亡,恨不能生食其肉,熱飲其血,憑什麼要活的?巴不得他們死絕!雖然上級一再要求一再強調,可是戰斗還是由基層官兵進行的,明明能留活口的,也直接弄死,事後匯報說鬼子頑強不降,祭了武士道精神,上級又能怎樣?
蘇青也恨鬼子,就在昨天夜里,樹下村的無辜村民那慘叫聲猶在耳畔;但蘇青是做政工的,抓到鬼子俘虜的意義太大了,所以她迫使自己放下仇恨,把眼前的事情當成工作,必須這麼做。蘇青也知道胡義的話不是隨便說說,他是烽火硝煙中與鬼子你死我活搏出來的,在鬼子面前他是真正的惡鬼,他會說到做到。
真的朝他開槍麼?即便是恨過他,也不能為留鬼子一命朝他開槍吧?蘇青自問下不了這個手。但是,那刺刀已經舉起了,再不阻攔,就沒機會,于是顧不得多想,橫下一條心,彎下嬌軀,一頭朝胡義沖了。
胡義剛剛舉起刺刀,就見對面的蘇青狠狠正撲,瞬間一愣神,趕緊把手中的步槍向一側猛地甩開,怕那堅硬槍身傷到蘇青,又不敢躲避,怕蘇青摔倒。
——噗通——
結果撞了個滿懷,胡義躺下了,後背結結實實地砸在地面上,被震得一陣眩暈,因為他承受了兩個人的重量。
胸前感受到了一對柔軟飽滿的起伏,胡義睜開眼;近在咫尺,看到了一張美麗白皙的臉;那流瀑般的黑發,絲絲地垂下,撩撥著胡義的面頰;一陣馨香的異性氣息,彌漫在胡義的鼻尖;一對驚慌不知所措的咫尺黑瞳,瞬間揪住了胡義的心。
誰是俘虜?我才是俘虜!胡義靜靜看著胸前呆楞中的,無奈道︰「好吧,你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