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亂的腳步聲從四周隱隱傳來,正奔向這個院子。驚駭的蘇青從呆滯中恢復,拾起警衛員手里的駁殼槍,倉惶地跑進黑漆漆的屋門,踉蹌著沖到了對門里面的牆根處,在黑暗中背倚著牆癱坐下來,飽滿胸口急促地起伏著,顫抖的一雙秀手慢慢托起駁殼槍,指向了敞開著的屋門口,因漆黑環境而急速擴大的黑瞳,惶恐地瞄著月光下那兩扇沒有閉合的大門。
這是蘇青第二次端著槍,仍然是孤獨的一個人,仍然是躲在漆黑的屋內,仍然是面對著敞開的屋門,仍然是瞄著院子大門口。但是此刻,驚恐的蘇青無法注意到這個驚人巧合的局面,她的腦海里一片空白,眼里僅僅只有一個黑暗的,空蕩蕩的屋門輪廓,和輪廓中間的另一扇門,在暗淡的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清晰得像一幅對比分明的,毫無生機的素色畫。
片刻後,一個模糊的人影掠過了大門外,呯呯呯呯——蘇青拼命地扣動著扳機,匆匆飛翔的子彈們,帶著蘇青的驚慌,擊中了大門邊框,擊中了院牆,擊中了門板,撞得門板吱吱嘎嘎地搖晃。
門扇的搖晃還未停止,大門外就傳來了毫不遮掩的對話聲。
「排長,他在屋里呢!」
「把門給我看好嘍!後面去人了沒有?」
「我看了,後面沒窗,是死牆。」
話音落下,大門邊的院牆頭上探出了幾個頭影。呯呯呯呯呯——蘇青驚慌地繼續連摳扳機,打得門邊的牆頭上火星直冒,碎土飛濺,伴隨著慌亂的子彈呼嘯,那些頭影也慌亂地消失在牆後。緊跟著又有幾個人影倉惶地經過大門外,蘇青把槍口慌忙再指向大門,呯呯呯—— 嗒—— —— ——
彈倉已經打空了,蘇青還在狠命地摳著扳機,全然不顧指尖下的扳機已經變得僵硬,早已無法再扳動到底,但扳機的無力扭動聲還是讓她明白了這意味著什麼。
絕望,是一種很簡單,卻又很復雜的感覺。絕望,會使人變得極端盲目,同時又會使人變得極端冷靜;絕望,能讓一瞬變成永恆;絕望,也能讓一生化為一瞬。
直到此時此刻,蘇青徹底絕望了,她蜷著雙腿倚著牆,緩緩放下了擎槍的雙臂,靜靜地縮在黑暗中,心跳,好像不那麼匆忙了,呼吸,好像不那麼急促了,茫然地注視著屋門形成的黑暗畫框。安靜下來的她,終于了熟悉的感覺,想起了一只野獸的身影,和一雙細狹麻木的眼。
蘇青不知道,真正絕望中的自己,為什麼會想起他。
也許,是因為了似曾經歷的處境;也許,是因為意識到相同的噩夢將要再次來臨;也許,是因為恨之入骨而念念不忘。此刻,蘇青甚至開始荒唐地覺得,被那個逃兵奪走了貞潔,反而是一種幸運!
終于,在蘇青茫然的眼中,大門口出現了一個鬼祟的身影,緊端著步槍,開始小心翼翼地向院子里挪動。
一步,兩步,三步。
啪——
一聲突兀的槍聲猛地響徹院子,瞬間震懾了所有人的心。一顆六五型子彈猙獰地沖出槍口,無情地穿透了鬼祟身影的胸膛,牽拉出大叢血霧,然後囂張地撞穿了身影後的門板,推出幾塊碎屑,最後惡狠狠地瓖嵌在大門外的土牆上,土霧飛濺,隱隱露出一個深坑。
噗通——剛剛進門的身影僵硬地跌到在月色下,讓門外兩側準備跟進的人影們驚恐地重新縮了,失聲啞喊著︰「還有一個!」
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幕讓蘇青眼中的茫然變成了新的茫然,而後,一個身影豹子般迅捷地沖進了屋門口,屋內的黑暗讓他停滯了一下,定定地望向蘇青蜷縮的位置,然後迅速轉身,把蘇青擋在後背,單膝跪地,利落地把槍托抵上肩膀,槍口直指大門,巍然不動。
仍然是那個屋門的漆黑畫框,但是卻看不到畫中荒涼的大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巍然的漆黑背影,讓蘇青感到了一陣撲面的熟悉氣息,山一般座落面前,阻隔了近在咫尺的危機。
這是夢,這一定是夢罷,或者是我絕望中的幻覺。蘇青終于感覺到了疲憊與無力,雖然明知此時此地仍然是絕境,心里卻忽然被注滿了安全感,將頭也倚在牆上,靜靜地看著面前這個曾經扛起過自己的寬闊後背,在黑暗中,有淚靜靜溢出了自己的眼,不是因為恐懼,不是因為悲傷,不是因為怨恨,也不是因為感動,只因為自己是個,所以沒有理由。
胡義疲憊地趕到樹下村外的時候,看到了村中的火把亮光,這讓他的心緊緊揪在了一起。他急匆匆溜進村子外圍的時候,听到了對村民的訓話聲,這讓他感到了一絲欣慰,卻變得糾結,因為不知道蘇青是否還在村里,她在逃離?還是在躲藏?他下定決心,借著偽軍們搜索糧食的黑暗盲區混進了村的時候,听到了連續的四聲槍響,三聲駁殼槍,一聲是七九步槍,這讓他變得焦急,變得絕望,在混亂的黑暗中狂奔向槍聲方向。
隨後在村中響起了屠戮的槍聲與無辜的慘嚎,胡義卻仿佛沒有听到,他的大腦選擇性地將這些干擾都過濾掉了,因為他的心不在他的軀體中,早已飛向了最初的槍聲位置。
當駁殼槍的聲音再次連續響起來的時候,胡義終于完全鎖定了位置,同時確定了蘇青還活著,因為這種亂七八糟的射擊頻率絕對不是警衛員和偽軍打出來的,只能是那個笨,讓胡義听到了希望。
她做什麼事都那麼謹慎,偏偏就拿不得槍,在江南她就是這麼打自己的,她永遠也不知道她的槍膛里是否還有子彈。這個笨!蠢!冷冰冰的倔!為什麼總是搞不懂,子彈的數量可能就是她能活下來的時間。那一陣陣胡亂的連續射擊聲,打得胡義的心跟著一片片地碎落。
胡義終于沖到了昏暗的院子側邊,四周有腳步聲正在趕往這里,兩個貓腰蹲在側面院牆下的黑影把胡義當了自己人,還朝他擺著手示意,卻不料沖那個人影直接把刺刀送進了一個人的胸膛,然後在黑暗中抽出,又扎穿了另一個目瞪口呆的脖子。在蘇青打出最後一顆子彈的時候,胡義爬進了側面的牆頭,為了自己的笨,胡義心甘情願地進入了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