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小子側歪著頭,趴在泥坑里一動不敢動,雖然身上的泥土糊的不算厚,鼻孔嘴巴附近有空隙可以呼吸,仍然覺得沉重,像是被壓在山底了。感覺有腳步聲傳來,像是十幾個,距離越來越近,伴隨著嘰里呱啦的鳥語,這讓傻小子的心不由自主地提起來,好像提到嗓子眼了,連呼吸都變得更加困難,而忘卻了令人惡心的泥臭味道。
啪——中正步槍的射擊聲從江水里傳來。
噗——悶哼聲隨後是一個身體從上面滾落下來的聲音。
緊接著就是一片三八大蓋的回擊聲,和越來越近散亂的腳步聲。傻小子感覺到,一雙靴子似乎已經站在自己的身邊了,不足一尺遠,也許半尺,也許……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我只是個小乞丐,從沒開過槍,更沒殺過人……
黑 的江面上什麼都看不到,江水里有人開了一槍之後就再也沒了蹤影。也許是被亂槍打中死在江里了,也許順著江水漂向下游。十幾個鬼子站在泥濘的江水邊,猶豫了一會,終于挪動腳步,順著江邊向下游的碼頭方向前進,加入進攻行列,消失在夜色里。
得勝港的槍炮聲依然在持續,身邊的腳步聲消失了很久了。趙勇終于耐不住滿鼻子的臭味,掙扎著挺起頭,看了看黑蒙蒙的四周,低聲道︰「鬼子走了。」隨後抖落滿身的泥土,從坑里爬出來。
大個兒和傻小子也蠕動著起來,挪出了泥坑,大口喘著氣,旁邊先出來的趙勇突然慌張地抓起步槍,瞄著江里。
「別慌,是我!」
先是一個低低的聲音從水里傳,隨即一個黑影慢慢水里蹚了,是胡義。
趙勇放下槍︰「我說胡長官,你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已經……正好你回來了,咱快走吧。」
胡義打著哆嗦,上了岸。水太冷,涼的臉色發青,不過,夜色里看不出來。「先順著江邊往上游走,繞過鬼子再轉向北。嗯,排長呢?」
趙勇一扭頭︰「排長,排長,趕緊出來了,走了。」
喊了幾聲沒見坑里有動靜,是不是睡著了?大個兒帶著疑問,回到坑里,模到了排長的胳膊,拽了拽,也沒反應,不禁愣在當場︰「排長!你這是咋了?」
胡義隨即下來,把王老摳從泥里扯了出來,可是,王老摳已經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
胡義心里一涼,難道是自己埋的時候埋得太厚了?使勁力氣把王老摳的尸體拽出了坑,擺在地上,在三個人呆滯的神情里,伸出手在尸體上仔細地搜模著。終于,在模到後背的時候,胡義的手指觸模到了一個清晰的彈孔,已經不再有血流出了。
王老摳死了,從掩體跑向江邊的時候,一顆流彈擊中了他的後背,他自己知道。但他害怕,怕自己一旦停下來就會真的死了,他希望自己能繼續活著,也許只是擦傷,也許不是要害。他繼續奔跑,用盡所有的力氣奔跑,直到跌進泥坑里,才自己似乎徹底沒有力氣了。也許自己只是困倦了,在這坑里休息一下,等醒來的時候,也許狗日的鬼子就走了,說不定還能和107師一起撤離,離開這個鬼地方。
胡義、趙勇、大個兒和傻小子麻木地把王老摳重新放進泥坑里,在黑暗中草草地埋了。事與願違,王老摳沒能得到個好風水,更沒能埋在陽光明媚的山崗上,他只能躺在這黑暗的,陰冷的,潮濕的,泥濘的黃浦江岸邊,听著異鄉的江水緩緩流淌,流向哭泣的上海,流向茫茫……
露水凝結成滴,天快亮了。得勝港那面的槍聲早已停歇許久,現在,鬼子們大概已經開始在碼頭上渡卸輜重了罷。
胡義躺靠在土埂下的一堆荒草後,懷抱著槍,把又髒又濕的手掌在衣襟上擦了擦,然後從衣兜里掏出了懷表,一按機鈕,啪嗒——清脆的聲音里,表殼輕盈的彈跳而起。光線依然很暗,看不清楚表盤,只能感覺到手心傳來嘀嗒嘀嗒的精確律動,那規律而有節奏的極輕微震顫,讓胡義感覺很舒服,像是一種魔法,能夠平復心中的波瀾,歸于寧靜。
一個黑影悄悄地從黑暗的荒草里爬了,是大個兒。
「胡哥,另外兩邊我都仔細看過了,比這邊還多,肯定過不去。」
胡義合上懷表,攥在手心里。點點頭沒說話。
趙勇湊低聲道︰「天馬上就快亮了,都這麼長時間了,也沒見前面那些鬼子挪窩,咱不能再等了。要我說咱趕緊順原路模回江邊,先藏起來再說。」
四個人順著江邊穿過了鬼子的進攻線,接近了鬼子在西側的渡江點,然後借著夜色掩護向北爬行,在即將月兌離鬼子控制範圍的時候,卻遇到了鬼子的固定哨。
因為東邊得勝港的戰斗已經結束了,鬼子的一個戰場巡邏班,有十三個人,就在胡義他們的月兌離路線上停下來,點起了一堆篝火,原地休息。
從胡義他們停下的位置向北二百來米就可以進入樹林,借著樹林的掩護就不難溜出鬼子的控制範圍。現在被這十三個鬼子擋住了,只好停下來等待,期望他們會離開。胡義讓大個兒到兩側觀察,看還有沒有漏洞能讓四個人溜,現在大個兒回來了,帶來的消息卻讓人失望。
「不能回江邊。天一亮,渡江的鬼子會更多,到時候搞不好江岸上都是鬼子,光天化日怎麼藏?就算能躲過了白天,到了晚上,鬼子的戰線會向北推進得更遠,又怎麼跑?」
趙勇听了胡義的話,沉默著不做聲了。
大個兒深吸了一口氣,神色一肅︰「胡哥,千壺萬桶咱都尿了,不差這最後一哆嗦。咱沖他娘的!沖算命大,沖不是活該。認了。」
胡義看著大個兒魁梧的身影,沒說話。這是一個好兵,強壯,堅定,樸實,如果還能有機會繼續歷練在戰場上,終究會出類拔萃,成為最優秀的軍人。超過王老摳,超過自己。是啊,往往到了最後的時候,最簡單直接的辦法也許就是最好的辦法,胡義在這黑暗的黎明前,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