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當了塵念道第十五遍時，原本如一灘爛泥般趴在欄桿上的鹿笙終于忍不住跳起來，「我只是帶你來到這酒宴的二樓過道處看看而已，沒吃肉，沒喝酒，沒看姑娘，沒賭博。拜托你不要老是念叨了好不好，搞得好像我真的帶壞你似的……」
「聲色犬馬，酒氣膾炙，皆是塵俗**執念，不可想，不可看，不可沾。」了塵頓了頓，加重語氣道，「你脅迫我來到這里，看了這許多……恩……我回去定是要和師傅告上一狀的。」
「……隨你告……只要你現在別念念叨叨的就好了……反正老和尚的話，我躲開他就好了。」鹿笙沒好氣地看著樓下熱熱鬧鬧地酒宴，不由得又長嘆一口氣，扁了嘴碎碎念，「……啊……我為什麼要帶你來啊……本來今天晚上不用將故事，正可以好好吃一頓的……啊……結果……要站在這里陪你……命苦啊……點背啊……你沒有良心啊……沒有善心啊……好餓啊……好香啊……人生好淒涼啊……」
了塵瞥了一眼鹿笙滿面失落的神情，終于停下了默念經文，勸慰道，「那些都是酒肉，于修行無益，你還是別踫了。」
「你這是在安慰我麼？」鹿笙艱難的將眼神從樓下的酒桌上收回來，看向了塵，自言自語道，「需要修行的好像只有你吧……」
了塵神色嚴肅，點了點頭，「也不算安慰，此乃……」
「打住！不要影響我用眼楮吃飯……」鹿笙訕訕轉過頭，繼續將目光投向樓下。
一十三支盤睫蓮花燭台，映著整個大廳，火光昏黃柔和卻又不十分刺眼。樓下上菜換菜的人如潮汐，來了又去，去了復來，那菜肴的香氣便隨著這人來人往的動作而緩慢蒸騰飄起，落到了鹿笙的鼻中。
今夜這種大多皆是商賈的酒宴原就不同日常的小聚，宴開六席，所來之人未必熟悉，但幾輪推杯換盞之後，即便不曾相識的人也能自自然然地熱絡起來，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好似已然相識多年。
怪道有那許多人喜歡酒，酒真是個好東西，一個人喝可以暖心，一群人喝便好像大家都成了相似的人。醉人。
那熱絡的氣氛隨著酒力漸長，任是誰也沒再去注意正南面為著這宴席而特意搭起的台子。既然自己已經到了興頭兒上，又何須旁人來助興了？
鹿笙瞥了樓下的情形，卻是不由得有些感謝今日搶了她生意的教坊。今夜在這里的人，原也不是附庸風雅的文士墨客，來到這里想要的不過是這看似微醺的熟絡，既然所求都已得到，那些歌舞唱段于他們而言，也只能成為這熱鬧繁華中的陪襯，無足掛齒的陪襯。
戲台上很亮，銅鏡來來回回的映射著火光，將所有的光線都照到舞台的中央。一個女子，懷抱琵琶，端坐一椅，五指撥弦。
樂音緩緩，聞若月色如水靜靜流過，流過眼前，流過耳側，流過指縫……流過四肢百骸，讓聆听的人不自覺地陷進去，沉淪在虛無卻美好的想象之中。
「曲調和緩，如泣如訴，婉轉可人，若見于目。」了塵半合了眼眸，帶了幾分惋惜贊嘆道，「可惜這樣的環境中奏這般清明之樂，未免可惜了。」
「有人願意出銀子，有人願意演奏，有什麼可惜的。」鹿笙嗤笑道，卻是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
「只是……」
了塵還想分辨，一個女子的聲音卻從他們身後傳來。
「你何時變得如此大方了，怎的沒人來知會我一聲。」
了塵訝然回首。
他看見了一位女子。女子神情漠然，長身玉立，了塵看著端莊定在原地的女子，卻有些恍惚，恍惚覺得這女子下一刻便要翩然起舞。
鹿笙並不回頭，依舊懶懶地趴在欄桿上，聲音更為懶洋洋地說著，「清羽姐姐可向來是大方慣了的，我不過是稍稍大方了一點而已，又怎麼敢在你面前現眼呢？」
「有人搶了你的生意，你倒落得悠閑。」
鹿笙側回過頭，「那姐姐呢？」
「舞台上的位置被人佔了，下面又鬧得慌，我來躲清靜。」清羽的神情依舊漠然，「你倒是會找好地方。」
鹿笙伸了個懶腰，轉過身，倚了欄桿，「彼此，彼此。」
「他是……」清羽忽的注意到始終平靜地站在一邊的了塵，疑惑出言問道。
「了塵，我的朋友。」鹿笙答得簡短。
「了塵？」清羽打量了了塵一刻，似是還有問題。
「今夜姐姐不跳舞了？」鹿笙打斷清羽的問題，「那可是可惜了，是在揚州的最後一場了罷。」
「你若想看，大可以來京城尋我。」
身後幾人行過，清羽明白鹿笙不想她繼續問下去，便也岔開了話題。
「我喜歡這里。」鹿笙笑笑，側頭看向樓下，「我喜歡熱鬧的地方。」
清羽順著鹿笙的目光也望向樓下，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這里的確是個熱鬧的地方，可這個說喜歡熱鬧的人，卻站在遠離那熱鬧的所在。
「看這情形，今夜我還是舞上一曲罷。既收了別人的銀兩，總不能如你一般沒皮沒臉地逍遙自在。」
清羽漠然的臉上終于暖了一暖，嘴角微微彎起一個淺笑。
「恭候。」鹿笙拱了拱手，「看來今夜我是不能提前開溜了。」
清羽淡然一笑，轉而向了塵道，「身在俗世外，目無染縴塵。之後這一曲是清羽贈別損友的，您也不妨陪著她一觀。」
了塵偷瞥了一眼一臉無奈的鹿笙，雙手合十，垂首一禮，一副頗為認同的模樣。
「你們倆這算什麼意思啊？」鹿笙見他們兩人頗有默契地認可自己為損友的意思，不由得氣悶，「我怎麼就成了損……」
噌啷一聲，碎玉裂帛。
鹿笙忽的停下了話語，三人同時看向聲音的來處。樓下的熱鬧也因了這驚蟄一聲，而霎時鴉雀無聲。樓下眾人甚至已經忘記了手中的動作下一步該怎麼去動，石化般將目光投向戲台中間。
火光來回折射，這里很亮。
光華中有一個女子，沉靜端坐依舊，五指撥弦。
只是自指尖流出的已然不是那溫和入水的美景，而是金戈鐵馬、黃沙漠土。
「黃沙漫漫，一人**。見人相邀問，汝何往行路？」
男聲忽起問道。台上只端坐一個女子，女子微笑著，指尖不停，聲音自她而出。
這一句說出，頓了一刻，台下忽的歡呼起來，贊嘆之聲不絕于耳，一時間竟掀起別樣的一番熱鬧。
「吾往何處，吾往何處，行到碧水青天地。」
女聲接起答道。台上只端坐一個女子，女子微笑著，指尖不停，聲音自她而出。
男聲女聲交疊而出，女子的口卻始終未張，而指也始終未停，這一番新奇技藝吸引著台下每一個人，皆期待著下一句唱詞。
「呵，倒是新鮮。」清羽微有贊嘆之意，轉頭詢問鹿笙的意思，卻只見鹿笙若石化一般站在哪里，一雙手緊緊握住欄桿，竟微微顫抖，「……鹿笙……你怎麼了……怎麼了？」
戲台上，女子朱唇輕啟，聲音自她口中唱出。
我獨自走在路上，這條路好像可以直通向我想去的地方。
路邊站著一人，叫住我相問。過路的人兒呀，你要行去何方？
我說，我要去一個碧水青天的地方。
那人說，過路的人兒呀，這一路上許多艱難，何必非要去找那未知的地方。
我說，我已經找了許久，那是我夢里的故鄉。
那人說，過路的人兒呀，這里風光正好，你怎舍得就此路過這紅塵萬丈。
我說，我已與人約定，若尋到，便待相逢。
那人說，過路的人兒呀，這一條路並不通往那個地方，你可走錯了方向。
我說，你怎的確定這條路並不通往那個地方？
那人說……
「……因為那是一個從不曾存在的地方……」鹿笙喃喃念道，她的眼楮死死盯著戲台的中間。
台上只端坐一個女子，女子微笑著，指尖不停，聲音自她而出，唱道，「因為那是一個從不曾存在的地方。」
鹿笙忽的松開死死摳住欄桿的手指，轉身從樓梯處向下奔跑而去。
台上，女子依舊唱著。
「……因為你並非真心想去那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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