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我？」
鹿笙便說著邊走進書房，自尋了張椅子坐下，好整以暇的看著坐在書桌後的李源。
李源放下手中的書冊，打量了鹿笙一刻，方才笑道，「有人惹到你了？」
「是。」
「誰？」
「難道沒人同你告狀麼？」鹿笙反問。
「這倒是真是有一個。」李源看她這副神情，「不過瞧你這般好整以暇的樣子，只怕她所說你威脅她的部分應該大多是真的。」
「是，可惜我對她所說的最重要的部分，她沒有听進去。」
「鹿笙，倩菀她還是小孩子的脾性。」李源嘆了口氣，笑道，「你同她較真我原本也不該說些什麼，但你的確嚇著她了。」
鹿笙看著李源無奈而又平和的笑，突然覺得自己竟無法面對這笑，不自覺地將頭別到一邊，「她也曾傷到別人，你可知道？」
李源沉默了，聲音和神情一同沉默下去，寂靜得讓人恍然于他是否真的听到了那個問題。
「我從來便不是什麼以德報怨、兼濟天下，或者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聖人。之所以來到這里，坐在你的面前，只是想問一問你，這麼多年來，有一個人始終陪在你的身邊。你喜歡詩詞歌賦，她就苦讀詩書，只為了能夠明白你每一句話的含義；你喜歡字畫古籍，她就苦練書法畫作，只是希望能夠同你有能夠交談的東西；你想游歷天下卻不能成行，她就去背誦各種地理文章，不過是為了在你無聊時背誦給你听……這許多年，這許多事，不要告訴我你無知無覺，我不信，我從來都不信你沒有任何感覺！」鹿笙一口氣說出許多。
「可要喝杯茶順順氣？」李源看鹿笙因為剛才憋著那一口氣沒喘出來而憋得煞白的臉，不由得笑道。
「李源！」鹿笙見他這副如平常接人待物時一般平靜微笑的樣子，幾乎要將李源的書案掀過來。
李源卻依舊是那副平靜安和的樣子，緩步行到桌邊，倒了一杯茶遞給鹿笙，「你還忘記說，她當年明明可以離開這里，不再做我的護身符，但她選擇留下來陪著我；你還忘記說，這些年來，她不惜替我去承受那些病痛；還忘記說，這些年來，她替我試藥，服食各種酸苦……她對我已然是此生不可得之再好……」
鹿笙推開茶杯，氣急道，「那你還……」
「……她太好……對我太好……起初時我不懂，也沒能推卻掉，到後來才發現……終此一生是再也還不起她了……」
咚的一聲，李源將手中的茶碗重重擱在桌上，「……既還不起，我便更不想辜負她。」
「……可是你這樣做！」鹿笙聞言，怒氣消了一半，疑惑更重，「……妮兒……妮兒，很傷心，很傷心……這……這……」
「她要得我給不了，又何必欺騙她？」李源看著手中的茶碗，長嘆口氣。
「欺騙？」
「她所求的是‘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我既知道自己給不了，又何必許給她一個虛無的承諾……我已然框住她七年，難道還要用欺騙來框住她一生麼？」李源側過頭，眼中是從未有過的肅然。他看著鹿笙，似是在反問她。究竟在她的心中，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鹿笙有些遲疑，即使不願承認，但是在心中自己已經被說服了，只是……只是……她依舊不忍心去拋棄那個最初的想法，那個她在明了後便不忍它再被任何人任何事奪走的，妮兒的，那個卑微到塵埃中的唯一的希冀。
「其實……她所祈求的只是一個能夠留在你身邊的位置，一個能夠留在你身邊的理由，難道……難道……你連這個都願給她嗎？」鹿笙月兌口而出。
「我當然可以給她。」
鹿笙被李源如此順遂平淡的回答弄得一愣，很想接著道，那就給她呀，但李源並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只是給了她又如何呢？她所求的究竟是一個位置，一個理由，還是一顆心？鹿笙你又真的明白了麼？」
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如冬日寒冰化水，點滴心頭，皆是涼意。
「你明白？」鹿笙反問。
「我曾問過她……那句‘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便是她說的……」李源沒有再說下去，他拿起手中的杯盞，送到鹿笙面前，「你可知道這茶叫什麼名字？」
鹿笙搖了搖頭。
「這茶叫暮顏，如暮之容顏，這茶每過一刻便都是不同味道，如夕陽西下時，雲霞之變化莫測。」李源手一傾，茶水便隨著杯盞的角度瀉出，「于是便有人發明了這種杯盞，用陶土混上晶石燒制而成，只要始終將手環握杯盞，茶味停留的時間便會長久一些。」
鹿笙看著地上的水漬，默默出神不語。李源手一松，杯盞便立時墜落于地，碎片在燈火下折射光華，他繼續道，「人，總是努力去抓住些什麼……茶香沒了，至少杯盞還盛著茶水，茶水沒了，至少手中還握著杯盞，直到杯盞也沒了……手中，便空空如也。」
李源攤開手，伸到鹿笙面前，「茶香，其實從一開始便是留不住的。」
鹿笙抬起頭看著李源，李源搖頭笑笑，重新拿了一個杯盞，將重新沖過的茶水再次倒進杯中，遞給鹿笙，「那不如再重新倒過一杯。」
「……花七年的時間去愛一個人，可不是沖一杯茶這麼簡單……」鹿笙推開李源遞過來的茶杯，看著李源的眼楮，一字一字反問道，「我所听到的，只是她所求的你給不了，所以你就把她推開。」
「難道讓她委曲求全，只為了留在我身邊，便對了嗎？」
鹿笙搖了搖頭，她很想甩去眼楮里不知從何而來的淚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即使這只是一個夢，醒來時依舊會很痛，很痛……」
「既然知道是夢，就該早早醒來。」李源淡淡道，「鹿笙，你也應該醒過來了。」
「醒？」鹿笙忽的笑起來，好像听到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太遲了……」
「我只知道如果一件事已經錯了，便不該再錯下去！」李源皺了皺眉頭，「太遲……不過是不願承認自己錯了的托詞罷了。」
鹿笙一跺腳，轉身向門外走去。
「不許走！」
「只要我現在呆在你家曬月亮，立刻就會引來各種妖魔鬼怪，那你留我是對還是錯？」鹿笙背向著李源。
李源頓了頓，無奈道，「那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鹿笙氣鼓鼓地答道。
「去國子監罷，你一個人在外面游蕩……始終不好。」李源的語氣緩和下來。
鹿笙不再回答，一只腳剛踏出門檻，忽的想起了什麼，悶聲道，「倩菀她趕妮兒走，是不是也是你的意思？」
李源似是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愣了一刻才又問了一遍，「……倩菀趕妮兒走？」
鹿笙回頭看了一眼怔忪的李源，神色緩和了幾分，「……幸而你是不知道的……」
不再多說，鹿笙便走出門去，一個縱躍飛身上了屋頂。
屋中遙遙傳來李源的聲音。
「妮兒同你，于我如家人一般，無論是誰都不能趕走我的家人。」
鹿笙矮身站在瓦上，回頭看了一眼。
李源長身立在燈火中，手中端著一杯茶，看見她停在屋頂上，抬手敬向她，冷靜而平和，好像兩人方才從不曾爭辯過。
「也許你說的沒有錯……」鹿笙抬起頭，烏雲正緩緩移動著，月亮探出了一角，「……但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選擇對的那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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