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書冊要用撢子一本一本清理干淨。」
「書架的邊角、縫隙都要擦到。」
「書，要分門別類放好，這亂七八糟放的什麼？」
「掃地之前要先灑水，灑掃，灑掃，灑了才能掃。」
「這書角要整理好，不要隨隨便便一丟了事。」
「掃帚是掃地的……莫要老是跟著我跑呀……」……
鹿笙鼓著一肚子的氣，揮著掃帚，一路追著孫博士掃著，他走到哪兒，她便掃到哪兒。
李源假作不知，究竟他身在國子監，自然是不會去惹博士的。
「李源，你同李德說，他要我幫你合的八字，我已經合好了，的確是天作之合。」孫博士捧著手里的書冊，人早已被鹿笙趕到窗邊，此刻正躲閃著掃帚的攻擊。
掃帚忽的停在了半空中，鹿笙一臉茫然地回過頭，看向李源，眼中是滿滿的疑惑。
李源似是沒想到孫博士會突然提到這件事，避開鹿笙的眼神，對孫博士作了一揖，「是，有勞孫博士了，我會同德叔說的。」
「這兒打掃得差不多了，你們倆回去罷。」孫博士拿過鹿笙手里的掃帚，開始下逐客令。
李源帶了鹿笙正準備告退，孫博士卻忽的又道，「今日莫要再留宿國子監了，究竟是女子，夜宿于外，總不會是什麼好名聲。」
這一句話，倒是挑起了鹿笙的火氣，新仇舊恨，不妨算算清晰，「博士既然有這麼好眼力，怎的昨晚還會放走那個……」
「是，我會讓她早些回去的。」李源打斷鹿笙的話，扯了她走出書館。
兩人一路默默無言，直到李源住處，李源方才笑道，「時候也不早了，你且回去罷，書院這里有孫博士，不必擔心。」
鹿笙不說話，也不離開，站了一刻，方道，「……你要成親了？」
李源緩緩點了點頭。
「如果今天孫博士沒說出來，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
李源不答言，看了一眼站在門口不肯離開的鹿笙，終于嘆了口氣，「你難得回來一回，開開心心的，不好嗎？」
鹿笙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抿了抿嘴，還是問道，「……妮兒……妮兒還不知道，是嗎？」
李源點了點頭。
「她……」鹿笙深吸一口氣，自己如今倒是真的被困在其中，無有出路。
告訴妮兒？這本不該由她來說。
不告訴她？自己怎麼對得起當年的情誼。
逼李源告訴妮兒？他們又何嘗不是莫逆之交……
「你……便裝作……」
「我做不到……」鹿笙艱難地搖了搖頭。
李源亦沉默。
「我不要回去了。」鹿笙沉默一刻，忽的蹦出一句，氣呼呼地徑直走進李源的房間中坐下。整個人縮成一團，坐在靠椅上，垂著眼眸，安靜地看著自己腳尖。
李源看她這副樣子，也只能嘆了口氣，由她在那里靜坐。
夜半，皓月當空，正是夜色最美之時。
鹿笙披著被褥，坐在窗口，仰頭看著那輪月亮。
心，真是個難以捉模的東西。
妮兒……李源……貊歌……彌斯……還有阿良……
心，好像一個結，既找不到開始，又尋不著結束，能做的大約只是有著一點一點抽緊，緊得心痛……
眼中不知何時滿含了眼淚，淚水就在她的眼中打著轉，悲傷、無奈、憤然……不知是淚水讓她的眼中多了這許多變化莫測的壓抑，還是她心中承載了太多，所以淚水在她的眼中折射出了這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你怎的又留宿在這里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回憶，帶著些微訓斥的口氣，「還曬月亮，嫌別人看不見你？」
「孫博士深更半夜的不睡覺，特意來這里吃冷風麼？」聲音里帶著濃重的鼻音。
「要不是你在這里曬月亮，我至于被鬧騰得連覺都睡不了麼。」三分困意，七分怒氣，孫博士沒好氣地往窗口走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鹿笙撇撇嘴，側過頭，果然孫博士赫然就在眼前。
孫博士乍一見鹿笙淚眼婆娑，愣了愣，小聲咕噥一句，「……怎麼哭成這樣……」
鹿笙見他面露歉意，原本的被打擾的火氣消了一半，靠著窗框幽幽道，「究竟……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我……好像連我自己都辨不清了……兩年……我終于逃回了人世，回到了我原本的生活中，卻……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不一樣了……」
孫博士悠閑地靠在窗邊，也抬著頭望著天上的那輪明月，「……既然你已經身在那個世界中，又何必回來。如今的你，更不應同人世間的凡人有太多糾葛。」
「……所以……我已經是妖魔了，是嗎？」鹿笙有些茫然。
「倒也不是。」
「那麼……我已經不是人了，是嗎？」鹿笙皺了皺眉頭。
「應該也還算是……」
聞言，鹿笙一哂，收回視線，冷笑看向孫博士，反問道，「既然是人，我不活在人世中，又能活在哪里？」
孫博士眉頭微蹙，深吸一口氣沉重道，「我只是想要告訴你，你身邊的人，你所關心、在意的人，已經無法跟上你的步伐。當你因為你的力量而成為眾矢之的時，那些站在你身邊的人，那些你心愛、在意的人，都只會成為變成你同他們之間爭斗的犧牲品……若真的到了那一日……你，可忍心？你，可舍得？你，是否真的不會後悔，自己沒有早早離去……」
鹿笙心下惻然，若有所思地靠在窗框上，茫然看向天上。彌斯同貊歌大約就是這樣吧……那麼妮兒同李源呢？是否真的只有這一條路可選？
孫博士看了一眼靜默不語的鹿笙，終于長嘆一聲，好像想甩開腦袋里的什麼念頭一般，苦笑搖頭，「……而無論你是選擇放棄你自己的尊嚴、能力、性命，還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所愛之人的離去，卻無可奈何……終究……活著……活著……只……只剩下……錯，錯，錯。」
「錯？」鹿笙睜著被淚水模糊的雙眼，愕然問道。
「錯誤，錯過，錯失……」
鹿笙揉了揉眼楮，再一次看向孫博士，她有些恍惚，不知是否是淚眼朦朧的關系，她竟好像看見了眼前的人，就在方才那一刻，眼中閃過一絲水花。
孫博士自嘲一笑，抬起頭，問鹿笙，「你，可能明白？」
鹿笙吸了吸鼻子，搖了搖頭，「如果……想要和親人、朋友、愛人在一起，度過有限的時光是錯……那，究竟什麼才是對？」
孫博士緩緩將手背在身後，沉默地看著面前這個睜著一雙茫然的眼楮卻倔強地看著他的人。終究，無言，以對。
「好，就算你沒錯。」孫博士忽然提高了聲音，神情是從不曾有過的森然肅穆，凜冽冰寒，「我承諾過要護李源周全，你同他不可以在一起！……無關對錯是非，無關相愛與否！」
鹿笙這才恍然明白他的用意，用手把臉上的淚水擦淨，對著孫博士無奈地搖了搖頭，砰地一聲狠狠關上窗戶，怒道，「亂點鴛鴦譜……有毛病！」
屋外，隨著這一聲怒罵而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屋里，床幃後忽的傳來噗嗤一聲笑，李源探出腦袋來，看鹿笙一臉茫然地望著他，哈哈大笑起來。
「笑什麼笑！」鹿笙沒好氣地坐回到椅子上。
李源故作敬佩的模樣，長揖道，「佩服！佩服！」
「沒心情和你扯，我想了一個下午。」鹿笙將椅子挪到床邊，「妮兒她其實……」
「你去哪里……你去哪里……你去哪里……」
喊叫聲突兀響起在屋外，宿舍的燈火次第亮了起來。
駱緣雨的聲音！
鹿笙立刻看向窗戶，一個黑影從窗前閃過，她沖到窗前，打開窗戶。
駱緣雨正跌跌撞撞地往院牆沖過去，一頭撞在牆上，被撞得往後跌出，卻又一次往院牆沖去，一次，兩次……好像對痛楚無知無覺一般。
孫博士跑到他身邊，拉住還想往牆上撞去的駱緣雨，大聲喊著，「醒醒！醒醒！駱緣雨，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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