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線軍工 第三十三章 準備過年

作者 ︰ 吳少明

與父親在廠里當權的時候比較,汪向東現在受到的善待似乎更多一些,但他卻越來越自我封閉,只是與吳陽之間的走動多了些。他喜歡找吳陽借文學雜志和舊書,也喜歡找吳陽吹牛三。

古菜花拿來的那一大捆書,成為了吳陽的珍藏。那些書不光講算命,還講中國的傳統文化,吳陽拎得清其中的價值,如《三命通會》、《周易》、《黃帝內經》、《山海經》、《四柱與八字》等古冊圖讖。讀起來吃力,一般的人讀不下去,如果有人也喜歡這些書,吳陽就會刮目相看並視為知音,比如汪向東。有了這些傳統文化基礎,再讀《紅樓夢》等古典名著,悟性就是不一樣;甚至對中國和中國人的歷史和現實,也會有新的領會和解讀……對于吳陽的這些讀書心得,汪向東深以為然。

吳越尚文,這是歷史傳統,也是現實性格。上海人有媚雅的癖好,最怕被譏議「沒文化」。飯可以少吃,書是不能少的。書籍就像衣服一樣重要,哪怕只是做做擺設。而汪向東愛看書確是真的。

汪向東生得白淨俊逸,處事為人很有分寸,溫文爾雅,是個標準的上海小男人。他住尼姑廟對面的二號單身樓的二樓,二號樓的二樓與對面四樓尼姑廟等高,汪向東的房門正對耿露霞的窗口。每天看到她晃動的身影,他感覺踏實。把住房從家屬區換到二號樓的二樓,他費了好些周折。

汪向東晚上來吳陽這兒,不是要討論陰陽五行,也不是來抒苦戀的苦惱的,而是約吳陽明天上午去農家買雞,他要吳陽陪他。正好金元慶也要準備帶回上海的過年貨,于是三個人相約,利用明天上午趕場的時間,就去爬山,買雞,買臘肉。上山需要一天的時間,他們都請了半天假。生產任務少,車間巴不得有人消耗調休假,欠私人的賬,總得要還的。

每年年底,上海人熱衷于腌制「風雞」。「風雞」,本地人也有叫「封洞雞」的;「封洞」,就是封住雞**兒的意思。早一點買雞不但價格便宜,腌制風干以後又存放得久。立冬一過就開始做,回上海探親的人就帶回去,不回上海的人就自己吃。每年的元旦至春節期間,不論家屬區或單身樓,好多窗口或鋼管晾衣架上,都掛了好些毛蓬蓬的風雞。一些農民以為掛的死雞,不曉得那些上海人又在搞啥子鬼名堂。

做風雞,是上海男人的特長。雞殺死以後留著毛,從雞**兒掏個洞,取出內髒,把一砣裝有鹽巴、姜絲、干辣子、花椒、茴香等配料並噴灑了黃酒的紗布包,從雞**兒塞進去。再用針線把雞**兒縫死,然後就掛在窗口讓風吹,吹干。你喜歡啥子風味兒就放啥子配料,一般主流風格是麻辣味兒,上海人和本地人都喜歡,有些上海人愛加點兒冰糖。吃的時候才拔毛,清洗。紅燒、干燒、脆炸、清蒸、煸炒、炖煮、冷盤,怎麼做都行,「釀姆釀姆好吃」。存放也簡便,把風雞外面裹幾層荷葉或稻草,然後裝入紙箱紙盒,與臘肉混裝也行。回上海探親的人,帶得最多的就要數風雞和臘肉了。吳陽建過議,既然能夠做封洞雞,那為什麼不能做「封洞鴨」呢?道理當然對,就是沒人試過。

他們三個人起了個大早,到食堂買早點的時候還等了一會兒。上午回不來,他們把中午的饅頭也買了帶著。

吳陽純粹是陪伴汪向東和金元慶,家里不需要他準備過年貨。想到雞呀肉的提在手上不利索,為了方便,吳陽就花兩角錢雇請了一個農家小兒,讓他背了一只竹背 同行下力。

一路上很荒涼,冷颼颼的。山嵐霧氣靜止著又像在微微蠕動,稀拉的農家茅屋奄奄一息,了無生氣,就連炊煙都是懶洋洋的。

在小範圍內收齊需要的東西很難。走了三個小時蜿蜒的山間陌路,就到了鐵峰山下頭,他們再也不往山上爬了。總共才買到三只雞和六斤臘肉,金元慶和汪向東買東西的時候不分你我,回去了再分。

上海人買雞。容易惹起思鄉之情。上海地雞販子多。搞轉手買賣。他們主要是從鄉間養殖戶或專門地雞行去收購雞。再販運到上海來賣。大凡用竹編大雞籠來裝雞地。就是雞販子。而精明地上海人更願意購買農家自己散養地雞;這些農家並不以販雞為職業。只是把自家散養地雞拎到上海來換錢。三只。兩只。有時一只。並不多。圈養地雞沒有散養地雞肥女敕鮮香。散養地雞大多是浦東三黃雞。還有南通狼山雞。它們在野外自己覓食。是蟲子、草籽、野果喂養出來地。加上運動量大。肉質就具有活力。烹飪出來地雞肉格外鮮美。浦東三黃雞以嘴黃、爪黃和皮黃而聞名上海灘。

西部貧困。山區農村主要是自給自足地小農經濟。古家這一帶地雞就沒得圈養地。全部都是散養地土雞。雖然不一定具有「三黃」地特征。但隨便拎一只就與浦東三黃雞是一樣地品質。只要看上去順眼。**兒一圈沒有稀溏爛污就行……

「咯咯咯咯嘎——咯咯咯咯嘎——」山窪子那邊。生蛋母雞打鳴地聲音。把他們吸引了過去。走近了。又聞到柏樹丫子燻臘肉地煙味。他們頓時來了精神。那是一個竹林掩映地農家院落。

這片山區地農民經常趕古家場。他們對上海人就不陌生。今天。上海人走到自己家里來了。他們就更為熱情了。一個老年人一吆喝。熙熙攘攘地很快就集中起來四只大公雞一只老母雞。農家地母雞一般不賣。要養著生蛋。生蛋雞母就像是一棵搖錢樹。

「老規矩。每只雞除掉半斤食。」金元慶把守著古家場地土規矩。

「那可不哦。」那個為地老年人說。「這兒地雞根本就沒有吃啥東西。」接著他提起一只雞。捏一捏雞腧包。「看嘛。癟癟地。沒得食。」

「那也得要有規矩喲,」汪向東說,「你們都是趕古家場的人,曉得規矩嘛。」

這兒的農民把上海人當成洋人,很是敬畏。而涉及到自己的利益時,還是清醒下來了。

一個農婦笑吟吟又不滿地說︰「其實,是你們上海人把規矩興壞了,要除半斤食,整老實人。一些不懂得灌食的人也學會灌食了,不灌食吃虧嘛。但是,今天你們突然來,這些雞都沒有灌食。」

「你們自己找上門的,我們又沒得準備,哪兒有機會灌食嘛?」

另外幾個婦女你一言我一語的,嚷嚷個沒完;「要拿到場上去賣的雞才得灌食,平時不灌。人都吃不飽,哪兒舍得給雞灌?」

「行啦、行啦,只除三兩食。」金元慶接著說,「價格五角喲。」

「五角啷個得行?古家場賣七角,你們走到家門口來買,怎麼也得給六角嘛。」

「六角貴了,」汪向東說,「你們曉得我們每天的工資是多少?我們專門來買雞,花一天的時間值多少錢?」

金元慶接著說︰「我們每天的工資三塊錢,三個人加起來就是九塊。六角錢一斤也行,那得在總數上除掉九塊。」

「九塊錢,怎麼也得買三四只雞嘛。那就四只雞不算錢,行不行嘛?」汪向東補充道。

汪向東的文藝腔,把幾個農婦噎得一時半會兒說不出話來了,「 」,他們想想,上海人說的也有一點兒道理。但是,平白無故的,我們反倒要賠上四只雞,這賬是怎麼算的?滋味兒不對嘛。

還是那個老者想明白了,他小心翼翼又當仁不讓地說︰「是我們賣雞你們買雞,我們啷個要付你們的工資呢?要算也只能算我們的工分嘛。我們每天的工分只值一角多點兒錢,就把我們這些人全算進去,也值不到一塊錢,半只雞嘛,是你們應該付我們的。」

幾個婦女一听就醒豁了,便來了精神︰「那是嘛,今天是你們自己要來買雞,又不是我們喊你們來的,啷個要算你們的工資呢?」

「你們工資高,買雞的價格就該高一點兒嘛。」……

金元慶害怕斤斤計較反而收不了場,就貌似權威的身份說︰「算了,不爭了,五角五一斤,每只雞除三兩食。」

幾個農婦一听有門兒,心頭就活泛起來了。

那個老者話了︰「五角五一斤行,但不要除食了,本來就沒有灌食嘛。」

吳陽同情農民的貧弱,他就自始至終不搭腔。

「不除食行,」汪向東說,「那就哼八啷當兩塊錢一只。」

農婦們听說又是估坨坨,一時間猶豫起來了。

那個老年人心頭明白,秋後的雞長肥了,估坨坨不合算。他就搖搖頭說︰「我們農民腦子笨,估坨坨總是吃虧,還是老老實實過秤吧。」他又補充道,「五角五一斤,不除食。」

吳陽用腳踫了踫金元慶的腳,示意他差不多了,不要再摳門兒了。

「行,成交,我們就吃一點兒虧嘛。」金元慶一錘定音。

他又對那個老年人說︰「你還得管我們一頓中午飯,我們老里老遠跑起來,不吃飯就走哇?」

「好說、好說,是吃飯的時候了,入鄉隨俗,就應該吃飯嘛。」那個老人很仗義,他還說︰「我叫老伴兒炒點兒臘肉給你們吃。」

「對了,還有臘肉,我們還要買臘肉。」汪向東叫了一聲。

「臘肉不講價,八角錢一斤。」一個農婦說,「我屋頭正在燻臘肉,干崩崩的,本來不想賣。」

……

那個老農把金元慶他們當成貴客了,上海人多金貴呀。中午熬的包谷糊糊,里頭撒了一把白米,還炒了臘肉。吳陽他們帶的饅頭也切片煎了個二面黃……

也許是餓的,大家吃得痛快。

那個雇來的農家小兒守本分,他決不動碗里的臘肉和菜,只是埋頭喝了三大碗包谷糊糊。

上海人管包谷面叫「六谷粉」,金元慶和汪向東都覺得,這兒的包谷糊糊比上海的香。

那一碗臘肉丁炒紅苕粉片好吃,里頭加了一些蒜苗就更香了。上海人少于吃紅苕粉,那綿軟的口感,米灰的油色,腌臘的糯香,充滿了鄉土的溫馨。汪向東饒有興趣地了解了紅苕粉的烹制方法以後,特意買了五斤紅苕粉,價也不講了。

金元慶又看中了老農家那只肥母雞,他說︰「雞肥不下蛋,趁早賣了。」

都同桌吃飯了,那個老農抹不開面子,就爽快地說︰「要得、要得,兩塊錢拿去嘛。」

……

五谷入庫以後就冬閑下來,農家的日子不像青黃不接的時候那麼緊張了,對糧食的消費也就要慷慨一點兒。有腦子活泛的人,便挑著米花機擔子,走村串戶爆米花,給孩子們營造了節日的氣氛。冬季,本來就是一年中最快樂的季節。人們能夠盤算繼往開來的活計了,有一年的總結、尤其有「過年」的溫馨。

東山廠的生活比較封閉,被農村農民包圍著,職工們入鄉而不隨俗,執著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就像堅守著一座城堡。雞犬之聲相聞,卻咫尺陌路人似的,而孩子們喜好爆米花卻是共同的。爆米花不但可以直接吃,還可以做成米花糖,也能用糖水泡著吃……

工礦商店處于家屬區的中心,緊靠著一、二、三號樓和八號九號樓,公路那邊就是四、五、六、七、八號樓;以公路為界,兩邊自成一體,工礦商店是一個交匯點。工礦商店面前有一塊水泥大壩子,底下是那條大斜坡的公路,壩子邊沿有高大的石頭護坡牆和粗壯的石頭護欄。壩子東頭立了一只圓桶形大蓄水罐,西頭入公路的路口長了一棵大梧桐樹,從路口跨過公路是廠里的公共廁所。不趕場的時候,就會有一些零星的農婦或老人在壩子上賣菜。

孩子們愛在這塊壩子上玩耍;滾鐵環,彈珠球,抽賤骨頭,踢毽子、跳繩都行。有些游戲是集體項目,比如丟沙包、掉杏仁、跳房子或是捉迷藏。

那個五十多歲的爆米花老頭兒,帶了個小兒子做幫手,上午在溝溝梁梁間走村串戶,下午就把米花機架設在壩子邊上、蓄水罐那個角落里,一下子就吸引了一大群女圭女圭兒。

爆米花居然還要排隊。廠里的孩子用碗端著大米,農村的女圭女圭兒提上一些干苞谷粒,大家挨次候著。老頭兒不緊不慢地支起爐灶和風箱,他一邊吩咐兒子去撿柴草來燒火,一邊接過頭輪孩子的米,倒入鐵罐子。

爆米花的機子是個燻得黑  的、中間大兩頭小的鼓形鐵罐,兩端都有密封的蓋,其中一端還有搖把和氣壓表。

撿來的柴火主要是濕樹枝、秸稈和雜草,點上火以後再灑上一層灰煤,風箱一拉扯,火勢就劈里啪啦起來。他關上鐵罐連續搖動搖把,讓鐵罐在火焰上不斷滾動,以便罐子里的大米均勻受熱。一開始听得見米粒在罐子里滾動摩擦的聲音,後來就漸漸息聲了。風箱鼓動起來的爐火很旺,他一手拉扯風箱,一手搖動搖把,眼楮卻盯著搖把上的氣壓表。

孩子們的心思,都專注在那只鐵肚子里。當氣壓達到標準時,老頭兒便拱起身子並叫一聲「娃兒們閃開些、閃開些!」大家一邊退一邊捂住自己的兩只耳朵,開始變得緊張起來。老頭兒拖過一只灰不拉唧的大麻袋,拉開麻袋口,他擺開重心下移的身段,轉動鐵罐並把鐵罐的一端裝進麻袋里,用一只腳踩住麻袋口。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只見老頭兒左手抓住鐵罐搖把,右手高高舉起一根木棒,對著插在蓋子活塞處的鐵拴子「呼」地敲下去——「 !」地一聲巨響,一股灼熱的氣浪裹挾著熱氣騰騰的米花沖進麻袋。白色煙霧穿過麻袋冒出來,裊裊升騰,把那香氣呀,鼓蕩得到處彌漫,惹得好多人的嘴巴里汪著一泡口水;吞口水的時候,喉結鼓鼓的直打滑……

米花的小主人立馬遞上一只盒,老頭兒便把白花花的米花倒出來。在米花還沒倒完的時候,小主人的手就伸進盒里,迫不及待地抓一把塞進嘴里——那細軟、香酥、甜淨的味兒,立即就充溢了口腔,美得他的眼楮都眯眯起來了。

一些上海老師父、老師母也來圍觀,他們有的還抱著嬰孩兒。在「 !」「 !」爆響之前,抱嬰孩兒的老人一定就得趕緊跑開,引得其它小女圭女圭兒跟著瘋跑。

這時候,一個玩彈皮弓的小孩兒,把彈丸打在了工礦商店的木門上,「啪!」的一聲。一個老師父後怕地敲敲他的頭︰「嗄噓,嗄噓,野頭野腦!嘸沒家教個。」。他一邊驅趕幾個頑皮的孩子,一邊叫號著一家鄉的兒歌︰「小弟弟小妹妹跑開點,敲碎玻璃麼老價錢,喊捺姆媽麼賠兩鈿。」

好些孩子是軋鬧猛,專門奔著那「 !」「 !」的爆炸而來的,光那爆響的聲音和騰騰的煙霧就夠刺激了。

農村女圭女圭兒爆的苞谷花,惹起廠里孩子的羨慕;膨化的苞谷花顆粒大,香味兒和口感都很特別,嚼在嘴巴里頭「噗嚓、噗嚓」的滿適意。廠里一些大方的孩子,就與他們搞起了互換,用米花換苞谷花。最開始,廠里的孩子要一粒換一粒,他們說大米比苞谷值錢,就該以小換大。換了幾輪以後,農村的女圭女圭兒不干了,明顯吃虧嘛。再交涉,又達成協議,用雙手捧著來換,一捧換一捧,堆頭兒差不多。

農家小兒背著雞和臘肉,累得汗流浹背的,直喘氣,背 里的雞間或還要撲騰幾下。吳陽他們一行人滿載而歸正路過工礦商店。

與幾個老師父打過招呼,汪向東對一個農婦提著的一袋核桃,產生了興趣。他拎在手上掂掂斤兩,農婦說「三角錢一斤。」汪向東安心要買,就一塌刮子一塊錢成交了。

上海人管核桃叫胡桃。觸物生情,一個上海老師父用手在核桃里插了幾把,他撲朔著老花眼卻童心不老,嘴巴里就念念有詞起來︰「篤篤篤,賣糖粥,三斤胡桃四斤殼,吃儂個肉,還儂的殼……」

「 !」「 !」的爆響很突然,一些膽小的女孩兒就不在壩子上耍了。每棟樓下都有一條細長的小過道或扁窄的小壩子,玩兒的地方並不少。

晨霧靄氣似乎還沒有散去,這時候已經是炊煙落日的景觀了,雞鳴狗吠之聲此伏彼起。金元慶他們經過工礦商店,下石梯就到了九號樓和二號樓底下。從一號樓旁邊的石梯子梭下去,就要上公路了。他們耳邊響起了女孩子們跳繩的上海兒歌——「跳呀跳呀跳過去,跳到一個好地方,東看看呀西看看,稻來米來稻——燒!」

鄉音盈耳,鄉情萌動,禁不住鄉愁泛起;金元慶和汪向東一邊走一邊不斷地回望,他們心顫,想流淚。金元慶想起了上海的女兒,她也愛唱這兒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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