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藏姬 第六章

作者 ︰ 維倪

「周婉倩!周婉倩」

剛出了竹林,武衛明就很沒形象地大叫起來,周婉倩也很配合,听他叫第一聲就飄下了小樓,只是外面陽光正灼人,她只敢站在樓下的大廳,不敢出去,轉眼間他已奔了進來,興奮的樣子讓她吃了一驚。

「我有辦法了!」武衛明鏗鏘有力、一字一句地宣告,「你再也不用躲在這陰森的鬼地方,從今以後,你可以和我一起出入在陽光下!」

她睜大的眼楮,滿臉的不敢置信。

身為鬼魅,再如何神通廣大,也萬萬見不得陽光,即使法力高深能撐一時半刻,也不是長久之計。鬼魅本就虛無,除非是吞噬生魂化為基礎,再加某種靈物護持,或可月兌離鬼形。可如此一來出于殺孽過多,必遭天譴。

武衛明自然不可能用這類陰毒法子,就算想用,周婉倩也沒這個本事!

他所想出的辦法乃是借物為體,想要像哪 般蓮花化身當然辦不到,不過周婉倩既然能凝神為體,又能輕易穿越沂國結界,可見元神非同一般,他便想到可用一物寄存她的元神,再將她的意識附著在另一物上,這樣一來,行走陽世的並非她的元神,自然無妨,講白了,就類似鬼上身。

听他說完,周婉倩再無知,多少也明白其中危險,頓時面現難色。

「可是……這樣對你不好……」

他說得輕巧,然而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隨便就能神魂分離?她元神再非同一般,也不能輕易寄存別物上,除非是有強大的靈力加以護持,武衛明做這種事,耗費心神巨大不說,對他本人亦有反噬之險。

「不要緊。」他微微一笑,鐘浩能為她做到的事,他難道會做不到?

周婉倩看見他的笑容,卻是心中一驚。

當年,鐘浩接下大案,即將身陷危機,她私下與他相會時,他臉上便帶著這樣的笑容,仿佛知其不可為,甚至不必為,卻仍勇往直前,之後不過一個月,他便險遭刺殺。

「我不要!」周婉倩鮮少這樣堅決,「我現在就很好!」若要以武衛明的安危為代價,她寧願再做鬼四百年,也不要見什麼陽光!

「你不信我?」武衛明覺下臉,這女人竟敢拒絕他?!

她趕緊搖頭,論脾氣,武衛明絕對比鐘浩大得多。

「那不就行了?」他自信滿滿,「你只要听我的就夠了。」

周婉倩苦笑,她願意全心全意地相信這個男人,可她絕不要他為自己犧牲!

雖然性格婉約溫和,可一旦打定主意,周婉倩卻比任何人都固執,在她的堅持反對下,武衛明很快就明白,以口舌是絕不可能打動她的。

「你!」他的怒火終于燒上來了,「最後問你一次,你到底要還是不要?」

面對羽林將軍的威勢,就算是大男人也要嚇得腿打顫,周婉倩卻只是搖頭再搖頭。

他冷笑,「這可是你逼我的。」反手一振,斬鬼微微出鞘,「與其讓你被什麼惡鬼吞掉,倒不如我自己下手!」

斬鬼與一般寶劍不同,鋒利無敵之外,更是專滅陰鬼的法器,魂魄觸之即如冰雪遇陽光,立刻消融散失,千年老鬼亦不能抵抗,何況周婉倩這等微末道行。

「你到底要不要?」武衛明最後一次發問,氣勢迫人,听來簡直像是惡少逼婚。

神劍在前,她連話都說不出口,身子已經搖搖欲墜,然而,用盡全身的力氣,她仍是搖頭。

「哼!」

無限惱怒的一聲輕哼,斬鬼彈上半空,直直下擊!

周婉倩被那熾烈的光芒閃得緊閉雙眼,奇怪的是,在這生死存滅的一瞬,心境居然是異常平靜,四百年的煎熬等待即將化為虛無,她卻不覺得可惜。

她終于明白,她已經找到了鐘浩,盡管他不記得她,但是現在名為「武衛明」的這個男人,仍然說歡喜她、仍然願意為她付出巨大代價,甚至逆天行事,這就足夠了,無論這男人叫做武衛明還是鐘浩,她所愛的男子本質上都一樣的啊!

誠如武衛明所言,死于他手中,遠勝于孤獨寂寞地自生自滅,這一回,就算是神魂俱消,她也不要心愛之人為她再受損傷!前世的承諾與背棄,就此了結也好,只是……他們終究有緣無分。

斬鬼落下,卻沒有斬在周婉倩身上,而是回歸劍鞘。

光芒頓消,她睜開眼楮,就看見武衛明那雙無限沮喪、無限心痛,更無比堅決的眸子,她心頭不禁巨震。「武衛明!」這是她第一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叫出他的名字,「你不要……」話未完,隨即感覺身子一重,再也無力說出一個字,整個人就像陷入蛛網的蝴蝶般動彈不得。

方才暴怒不已的武衛明此刻戾氣全消,輕輕一嘆,臉上現出一絲古怪的笑意。

「你的心思我很明白。」他伸出手,緩緩撫過她的臉,冰寒化作溫柔,流入心底。「然而我的心思,你也要明白。」

他深深地看著她,一字一字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從我身邊奪走你。」

周婉倩的淚,奪眶而出。

「所以從現在起,你什麼都不要想,只要專心等待就好了。」

他收回手,食指微動,她雙眼慢慢合上,神志也漸漸模糊只是在意識陷入黑暗之前,她听到了這男子的最後一句低語——

「……惡鬼,大概只是個借口吧。」武衛明低嘆,語氣里有種因了悟而起的從容,「我只是想要你一直在我身邊而已」

她的眼角滑落一滴淚,落入武衛明的掌心。

「法輪隨轉,神魂兩分!」

一團銀芒爆起,將周婉倩整個身形籠罩其中……

轉眼之間,以沂園為中心數里內原本艷陽高照的天氣突然變了,陰氣四合,集中于樂原上空,沂園竹林一帶,霧氣彌漫,更是風雷之聲大作。

園中的待衛、僕從面面相覷,即使跟隨武衛明已久,這種異象也是前所未見,人人心驚膽顫、惴惴不安。

而在山林之內,它霍然驚起,遠眺四方,它能夠感受那里正在形成一個龐大的術場,一定有什麼驚人的事在發生!

它腳下生風,以鬼魅特有的極速「飄移」到沂園之外,卻發現自己只能望而興嘆,一道前所未見的強橫結辦將內外封閉得滴水不漏,它不能像上次一般拼著受傷闖進去——硬要進去,下場只有灰飛煙滅!

它不由暗自忐忑,難道是那女鬼在作法?不!她絕沒有這個能力……或是又來了什麼棘手人物?糟糕!若是被別的同類捷足先登就不妙了

兩個時辰之後,霧散去開,沂園上空恢復了晴空萬里,然而竹林與閑雲閣卻幾乎是面目全非。

竹林仿佛被巨風吹襲,齊齊地向外倒伏;閑雲閣周圍數丈之地被夷為平地,連一棵小草一只蟲蟻也無,方才的巨大法力將被卷入的一切盡數化為粉塵!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以武衛明的能力,能將破壞力控制在數丈內就已經算是奇跡了。

武衛明臉色蒼白如紙,腳步踉蹌,險此一跤摔倒。而最巨大的、最令人驚異變化卻是他的一頭長發,束發玉冠早已消失無蹤,披散下來的,竟是一片銀白,如耄耄之年的老者一般!

區區兩個時辰,滿頭墨發盡雪,消耗之大,不言可知。

此時的武衛明,雖疲累欲死,臉上卻揚起無限欣悅的笑容。如果此時有人路過沂園的佛堂,便會驚奇地發現一株海棠上不合時令盛放著,綠葉如蓋,花開如碗,經若施脂,灼灼迎人。微風拂來,枝葉花朵輕輕搖擺,竟嚴然如關閣美人,風流動人之處,難描難畫。

這株海棠,此時已被武衛明以絕大法力,將周婉倩的元神寄于其中。

功成大半,武衛明此時連一根指頭都不想再動,可是還有最後一步此法才能功德圓滿——借物塑形,化體轉生。

左手結成法印,右手著一方白玉香圓,正是他自幼佩帶,曾為鐘浩與周婉倩定情信物的那一個。這玉香圓伴他多年,濡染靈氣,用做媒幻化術不須多費法力,所謂剪紙為馬撒豆成兵,有點根基便可做到。

銀光散開,片刻間,玉香圓消失不見,而俏生生在面前的,已是周婉倩。

重生!沒錯,這對她來說已可算月兌胎換骨。

周婉倩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武衛明那一頭白發,她驚呼一聲,奔了過來,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正暴露在烈日之下,伸手攙扶搖搖欲墜的武衛明,流下淚來。

「你……你……」眼前人虛弱的樣子,一看就大大不妙,「你又是何苦……」

他輕笑,反握住她的手,感覺已不再是冰雪般的寒意,而是玉一般的濕潤,「我看起來這麼糟糕?也好……」他點點頭,「從今以後,換你來照顧我好了。」

雖然是說笑,不過他這次全力施法,雖僥幸成功卻也大耗元氣,沒有兩、三年工夫休想完全恢復,那頭白發更是無法再轉黑,代價不可謂不大。

她含淚重重點頭,別說是照顧,就是讓她立刻舍命,也絕不會猶豫分毫!

對于沂園的所有人而言,永興十年四月十七的這一天,是個永生難忘的大日子。

首先,沂園之上,風雷雲雨足足折騰了兩個時辰,禁地之內更是電光縱橫去,緊跟著,從竹林出來的候爺居然一頭黑發盡數變白——雖然白發無損候爺的俊美,反倒平添了幾分邪魅,但望之不免有些心驚。

再來,園里平空冒出一個女子,在候爺身邊。一身白衣,素面無妝,卻已是天下罕見的美人。

候爺說她姓周,自己卻喚她小倩,笑言是新收的丫頭,只是有長眼的誰看不出候爺當她是心肝寶貝,雖然來歷神秘,卻沒一個人真敢當這姑娘是丫頭。

最後,候爺下了一道古怪的命令,沂園東側的偏僻小佛堂,從今時今日起,每時每刻都要有衛士輪值守衛,一草一木,但有損傷,軍法論處!

自這邊起,眾人便開始習慣候爺身邊多一位周姑娘。她被候爺安排在西廂,距他住的正房只幾步之遙。說是丫頭,卻從不見她做丫頭的事,最多為候爺烹茶倒酒,偶爾繡幾針女紅,再不然就是下廚指點著做幾樣點心,畢竟廚娘也不敢真讓她動手。

多數時間她都待在候爺身旁,讀書賞畫,逗鳥喂魚,候爺興起舞劍,她便彈琴作歌。沂園本就偏僻,遠離俗塵,兩人悠閑度日,頗有神仙裝眷侶的味道。

曾有人大著膽私下去順周姑娘她的來歷,她只是微笑說自己遭逢離亂,路遇候爺,蒙他搭救。

眾人不免猜測,她八成是哪個官宦人家的落難千金,與候爺相識後一見鐘情,說來倒也是一樁蕩氣回腸的奇情。武府都是聰明人,自然早看出候爺與她的情分,踫見都是恭恭敬敬稱呼一聲「周姑娘」,心里卻是拿她當未來當家主母看了。

這一日,已是金烏漸落的黃昏時分,湖心亭里,武衛明懶洋洋地伏在石桌上,正想打個小盹,就听見不遠處腳步漸行漸近,輕淺有致,不用看都知道是周婉倩,頑皮之心忽起,他索性繼續裝睡。

腳步聲在身邊停下,一只托盤落在桌上,熟悉的柔軟嗓音響起,「衛明。」

他一動不動,她顯然感到有些奇怪,微微提高聲音,「衛明,起來,不要在這里睡,會著涼的。」

武衛明繼續裝死,周婉倩覺得不對,伸手推他肩頭,見他沒有反應,她開始著急,用力再推他,「衛明!」這一推,他居然順勢滑了下去,軟軟倒在地上。

周婉倩大驚,「衛明?!」

她撲過去探他鼻息,呼吸平穩,再探脈象,搏動有力,但為何他會突然昏迷?難道是……難道是上次為她移魂終于遭到法力反噬?!

「衛明、衛明!」她叫聲中已隱含哭聲,顫著嗓子叫道︰「來人——」

一只手掌及時掩住她的口,從地上支起身的武衛明當然不能真讓她把待衛招來剎風景。

周婉倩驚魂未定,卻也立刻明白過來是武衛明在戲弄自己,想到方才的驚惶狼狽,不由一時羞惱,狠狠推開他,「你干脆一輩子不要起來算了!」

他嬉皮笑臉,再湊上來,「我若真一睡不起,你就不心疼?」一邊說一邊看她難得的生氣模樣,別有一番風情。

她臉色轉白,這話正觸及她心結——自從神魂分離之後,她一直擔心武衛明身上會留下什麼隱患,「你!」她語聲發顫,「你這人為什麼要拿自己開這種玩笑!」

見她臉色,武衛明便知自己說錯了話,趕緊道歉,「我說錯了!小倩,你不要生氣,我真的很好,不用擔心……你再不信,我舞套劍給你看。」

拿他討好的樣子沒轍,周婉倩只得白他一眼,指一指桌子的托盤,「誰要看你舞劍,把這個吃掉。」

又來了!武衛明抱頭,再次深深後悔自己前些天說那什麼「你來照顧我」的蠢話。自那日起,他的飲食起居全被周婉倩一一照管,美人情重當然很好,但有一樣不好,周婉倩對他的那頭白發深感憂慮,總擔心會有什麼隱患,既沒什麼好法子,只得在食補上下功夫,各式各樣奇奇怪怪的藥膳高湯照三餐加宵夜地端來。

她貴為公主,食不厭精,母又常年臥病,因而對此道極為通曉,武府大廚已將她奉為天人——可憐他卻吃得快吐了。不過七、八天,周婉倩好說歹說連哄帶騙至親自下廚做些美味小點,他武大將軍才肯勉強灌下。

果然,武衛明嫌惡地瞟了一眼那一小婉黑紅參雜的粘稠東西,「這又是什麼鬼玩意?」

「茯令血糯粥。」周婉倩諄諄勁誘,「加了何首烏與黑芝麻,對氣血虧損最有幫助。」

武衛明假裝听不到,轉身去垂涎另外三個小碟子,金玉酥、芙蓉餅、佛手千層卷,順手拈起一塊金玉酥扔進嘴里,「小倩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我看比起御廚也不差。」

周婉倩听到心上人的夸獎當然開心,但是她可不會就此忘了那碗藥粥,「那你可以把這個喝掉了吧?」

「不要!」武衛明沉著臉給她看,好想偷偷倒進魚池啊!

「一定要喝!」她板起臉,「你要是敢倒掉,以後我就不做任何點心。」

「不用這樣吧……」他苦笑,「我現在是功力大損,虛不受補啊……」

「那至少這一次要喝掉。」周婉倩端起粥碗,送到他面前,「熬了很長時間呢,而且我還特別加了楓糖,不會難吃的。」

嘆口氣,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來,不忘惡狠狠地強調,「最後!這絕對是最後一次!」

她笑吟吟地看著他,這話每天要听三四次,哪次是真的。

沂園里,這樣的濃情蜜意,讓簡單的生活一下子有了不一樣的溫暖與光彩,對于寂寞四百年的周婉倩來說,幸福,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了。

轉眼間已過了近十日,兩人的清閑日子過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一大早起來,武衛明便去練武,周婉倩獨自在園中欣賞花木。端午漸近,園里石榴含苞,早開的已微吐紅萼了。

她正思忖著再制些新鮮點心,武衛明已找到這來。

他看看四周,笑著說︰「這石榴花不夠好看,來,我和你去瞧那海棠」

周婉倩輕輕點頭,自從神魂分離那日起,出于一種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她一直不願去看那株海棠,不過,武衛明要去,她自也不會違拗他。

兩人漫步走去,穿廊過亭,繞樹穿花,待望見牆角飛詹,觀音堂已到。佛堂前後共有四名待衛值守,看到武衛明與周婉倩,趕忙行禮。

兩人進入佛堂,仰望觀世音塑像,周婉倩拈香敬拜,此時,一對蝴蝶翩翩飛進,繞著兩人起落舞動。周婉倩看得呆住,這蝴蝶壽命不長自在地遨游天地,念及自己,羨慕之心頓起,轉眼對著菩薩輕聲禱告,「若有來世,但願做一只蝴蝶——」

「等等……」武衛明趕緊打斷她,「你先不要亂發願,我可不要做什麼粉蝶青蟲。」

周婉倩睨他一眼,「我做我的蝴蝶,你要做什麼,我可管不著,或許做了只賴皮猴子也說不定。」昨天晚上他偷偷將藥倒貓食盆,被她逮個正著。

「猴子也比蝴蝶好啊!」武衛明從善如流,也跟著點了一炷香敬上,「菩薩保估,來世我武衛明若是只公猴,便讓小倩做只母猴吧,成雙成對出入山林倒也逍遙快活……哎喲!」他被紅著臉的周婉倩擰了一下。

「菩薩面前,你正經點成不成?」

「這怎麼是不正經。」他一臉正色,「總之,我若是公猴,你就是母猴;你若是漁婆,我就是漁翁;我是樵夫,你便便做山妻;你是……哎喲喲,不要掐了,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說,我才替你講出來的啊!」

周婉倩趕緊拉他出去,再由著他信口胡說,怕菩薩真要惱了……雖然如此,她辛苦板起的面孔上,仍不自覺露出一絲甜蜜笑意。

穿過正殿,天井右側,那一株海棠花赫然在目,此時已是初夏,早非花季,然而眼前的這株海棠,卻是花開灼灼,艷色照人,美則美矣,卻美得妖異——周婉倩的元神寄于其上,兩者一體,榮損與共,只要元神無事,海棠自然繁盛,換言之,若海棠受損,她的元神自也難保。

武衛明便是顧慮此事,才特意安排待衛輪值,防人無心傷害,更暗地里在周軒布下七道術數結界,以防鬼魅邪物靠近。

武衛明的苦心布置周婉倩自然知道,但正因如此,這株海棠便是她身為鬼魅的明證!

這些日子以來,她出入行走飲食起居一如常人,仿佛是回到了四百年前仍是凡人的時候,然而內心卻是深知,自己不過是暫時時留存陽世的孤魂野鬼罷了。

當初她久留陽世,只為尋找鐘浩,卻從來沒有想過,鐘浩或許已經完全不記得她了,只知道一定要等到他,可是等到之後要如何?看著眼前武衛明的銀發,她心中一陣揪痛,都是自己連累他!若非自己執迷不悟,也就不會害他如此,何況……她今後真的就這樣跟武衛明在一起嗎?

武衛明是人,而且是位高權重的將軍,焉能長伴鬼身,而她身為鬼物,滯留人間許久,執著不肯輪回轉世,不知破了多少幽冥戒律,一旦被冥府發現,恐怕只有灰飛煙滅的下場吧?

世人總愛說來世,然而她卻是連來世的資格也沒有——蝴蝶、母猴、漁婆、山妻,不過是永不可能實現的幻夢而已,雖然美麗,雖然令人迷醉,卻終究只是鏡中花水中月……

悲從中來,她微微閉上雙眼,仿佛被那海棠的艷麗灼傷了一般。

這個時候,連周婉倩自己也沒有發現,她苦苦追尋四百年的那個答案——鐘浩為何失約,已不再橫亙心頭,取而代之的,是她與武衛明那不可預知的渺茫未來。

武衛明出身富貴,除了父母尊長,從來只有別人看他臉色的份,然而面對周婉倩,這察言觀色的本事卻是發揮得淋灕盡致,眼見她本笑意盈盈,見了海棠後卻面色淒側,心念一轉,但明白了兩三分,不由得大感心疼,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周婉倩轉頭,看他憐惜的神色,心中一暖又一痛,低聲說道「這一世,我不過是一株海棠罷了,如何能與他長相廝守望,自首偕老?」

「海棠便海棠。」武衛明深深注視她的眸子,「那就做一株只為我開放的海棠好了,那我武衛明便只做這株海棠的護花人,一生一世,我只守著你,不離不棄」聲音清朗,鏗鏘有力,有著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絕。

周婉倩眼一閉,淚水滾落。

上一世,他也曾經這麼說過,一生一世,不離不棄,誓言卻散入風中;這一回又會有怎樣的結果?

只是此時此刻的自己,卻寧願再次去相信,也許,一刻的滿足,就值得拿一世的孤寂換取吧!

「衛明……蒲柳之花,唯為君開……」言輕意重,絕無更改。

武衛明嘆息一聲,擁她入懷,以呵護比性命還貴重之物的心情,在她唇上印下一個吻。

風去雲動,緣續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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