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本色 第九十三章  最后的旨意(卷三完)

作者 : 天下归元

卷三完了,最后几章写得挺累,卷四争取轻松点(我知道你们要吐槽我了)嗯,好累,安慰一下俺,把兜打开来给俺模模有没有月票吧。

宫胤自逐退位诏书化用了骆宾王的讨武则天檄文中的一句。实在没精力自己想了,特此说明。

……

------题外话------

“宫胤!”

整个帝歌,都听见她唯一发出的大喊。

这一霎。

她慢慢仰起头。

宫胤,咱们,谁更残忍?

你放逐你的人,我放逐我的魂,在道路的尽头,哪怕人魂不合,化为白骨,我都会一直等着问你一句。

我要踏遍青山,走遍大荒,我要寻遍这世间每一个角落,我要将一生剩下的时间,走过你所有能藏的地方。

这大好天下你不要,我也不要。

宫胤。

她眼前飘飞的却是那年帝歌雪夜的碎雪,下个不休,从冬到春,绵绵。

漫天飞舞黄蝴蝶。

渐渐黑压压的人头,一片片偃伏如草。

有人慢慢跪下,有人渐次跟随,铁蹄踏近,她在城上。俯瞰这莽莽天下。

这一霎宫城无声,万众无声,天地无声,万物之灵,都被那女子压抑的疼痛所镇压窒息,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长风烈卷,所有人不由自主停下动作,看着那些黄色碎片,如蝶飘落。

这一霎景横波于玉照宫城之上,展开那黄绫旨意,当着帝歌群臣的面,一寸寸,撕碎。

龙应世家下雪山。

守在此地的雪山弟子们要追,慕容筹摆了摆手。天门宗主凝望那些背影,眼神意味深长。

这一霎雪山之上,轰然一声,地底通道大门崩裂,十数道人影电射而出,最前面一人,抱着一个白衣人,率众远掠而去。

帝歌城破。

这一霎马蹄狂踏,檑木巨响,帝歌城门和宣宁门同时发出一声震响,随即呼啸声如潮,狂涌入大荒心脏。

惊叫、纷乱、奔逃、拥挤……广场上乱成了一锅粥。

“帝歌城破了!”

“女王出现在宫城之上,横戟军一定也进城了!”

“黑水女王已经进城了!”

“女王回来了!”

寂静之后,便是哄然一声。惊叫声如潮水,瞬间席卷了整座广场。

人群片刻寂静。

忽然有人惊叫,“前女王!”

人们微微眯着眼睛,心中朦胧困惑,只觉得这女子姿容华艳,似有几分面熟。

她握紧城墙冰冷墙砖,微微仰头,眼中似容纳了这帝歌皇城,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在云天之外,只在山海遥迢处。

她满头黑发荡在风中,手中紧紧抓着一卷黄绫,身后披风倒卷而起,点点猩红如洒梅。

众人抬头,就看见玉照宫城之上,不知何时立了紫衣的女子。

有人无意中抬头,忽然惊叫,“快看,上面!”

城下广场,泱泱人群,那是因为帝歌危急而赶来的群臣们,都惶然聚集在一起,求见皇帝,并惊恐地竖着耳朵听城门那边的动静。

她奔上宫城。

过静庭,过寝殿,过玉照宫,过长长宫道,过八道宫门。她风驰电掣的影子,将那些惊动的侍卫甩下,整座玉照宫里,都是她狂奔的身影,衣衫在风里荡开,斑斑血迹,一霎不见。

狂奔。

浑身冰凉,眼眶却火一般的热,浑身的颤抖无法止歇,她忽然捡起旨意,狂奔而出。

是否在很久以前,你就已经将这步步印辙布好,一步一血,一步一雪。

这一卷旨意,是否在帝歌雪夜之前,就已经写就?

砍断的旗杆不修,是否因为你早已决定,那里不再留下你自己的位置?

你将这天下相让,你将自己放逐大荒,你将这帝歌三旗空扬,只为等我归来重新补上。

这就是你最后的安排!

宫胤!

哐啷一声,景横波颤抖的双腿,撞着了身后的凳子。

“宫胤!你必身受天噬,跌落深渊。众叛亲离,永逐大荒!”

他临时的嚎叫,似雷声响彻静庭,在场的人不知是因雨还是因语寒战不休,那一幕永难于记忆中磨灭。

一霎间似惊电劈过,恍惚又是那夜雷雨,杀戮场血花成墙,那垂死的桑家护卫一步步以肘向宫胤爬近,身后拖出一道道长长的血线,瞬间被雨水淋漓涂抹。

手指一颤,黄绫落地。

“……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国祸……伪帝宫胤,着即废除尊号,永逐大荒。”

旨意上的字迹,她看了好久,太久没见他的字,以至于一开始她只盯着他的手迹,却失去了将字迹连贯在一起的能力,好一会儿,那些字眼才串联成完整的意义,蹿入她的脑海。

绢很干净,带着漆封的气息,似乎是刚从密室内取出,字迹和印章却不新鲜了,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一段日子。

她已经不能够是当初那个任性恣意的景横波,他人的牺牲越重,她越不能放下前行。当肩上担上无数人呕尽的鲜血,她只有拭干血迹前行。

到得此刻,她已经没有任性的理由。

然而最终,她的指尖,慢慢触及那一卷没有温度的黄绫。

我不要你的苦心安排,我不要你的心血作伐,我不要踏在你的牺牲和鲜血之上,走上女王空虚寂寞冷的宝座。

她凝视良久,很想就这么狠狠关上抽屉,落锁,转身,离开静庭,离开帝歌,乃至离开大荒。

只有这一卷旨意,是他给她的最后的安排。

抽屉里一卷黄绫旨意。除此之外桌上桌下没有任何东西,本来这里该是案牍累卷,然而此刻似乎也被清空了。

她缓缓拉开抽屉。

往日自己荡起秋千,总在埋怨窗内的他总不抬头,却不知道她在秋千上看他,他在镜子前俯首,秋千装饰了他的窗子,谁装饰了谁的梦。

她站在宫胤常用的书桌前,桌面上竟然铺着黄铜镜面,她抬起头,对面花墙后,正是她的秋千。

静庭居然没有人,此时此刻这大荒中枢之地,竟然空寂了殿室,似乎有人,存心要将宫殿腾空,将往事腾空,好让她彻彻底底进驻取代。

她缓缓步入静庭书房。

至始至终,要说的只是这一句,然而没有回音,没有回音。

我喜欢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静庭红枫未到开放季节,枝叶青绿,她从红枫下过,想着那日三人树下对酌,想着那预示未来和真相的真心话和大冒险,想着那一日他背着她走过的揽胜阁、飞阑亭、萃华楼、冶春湖。想起她在湖边的大声呐喊。那喊声激起那桥下层波叠浪,卷起千堆雪,浪潮至今日不休。

她眨眨眼,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硬硬地咯着痛。

推门声吱呀,恍惚还会有人走过来,一气喝掉她加了料的鸭汤,仿佛还会看见蒙虎对她眨眼,眨左眼示意他忙,眨右眼示意他不忙。

她却已经不愿意再面对这些回忆,逃也似地出了殿,下意识穿过那边门,门果然没有锁。

是他将属于她的一切封存,宁可永久活在回忆里。

靠墙的柜子,她记得放着她的箱子,然而现在柜子拉不开,柜门已经被锁死。

他是不是总宁愿将所有的事,做在背后,好让她在无法追回的时候,更加叹惋悲伤?

他在他不在,她在她不在,这清晨一朵花,都被严格执行。

那一朵花,自她走后日日开放。

“没情趣!没味道!没人性!”

“自己去静庭摘。”

“……宫胤宫胤,人家男都送女花。”

枕上一支鲜花,娇艳欲滴,一看就是日日摘来的新鲜花朵。蔷薇花上的小刺,都被细致地剪去。

床边有她的柔软睡衣,床下有她的舒适便鞋,都用绫纱盖着,以免落灰。

再向前,是她的床榻,被褥竟然是铺好的,铺得齐齐整整,每个被角,都被严严实实掖过。

你留下这屏风给我,是要博我一声欢笑?可你知不知道,我愿将这绣像屏风,我愿将我所有,换你此刻一抹衣角。

她淡淡地看着那屏风——这一生里所有的美丽事物,我都喜欢,但那是过眼的景,掠耳的风,行路时因为美而多看一眼的花。

当她离开,这里却留下了她喜欢的东西。

一座是原本的万彩牡丹,一座是前朝著名美男茅之南的绣像屏风。茅之南长得有点像现代的韩流明星,白皙修长,有段时间她很迷恋,吵着要他的绣像屏风,宫胤从来不同意。

一进门,似乎有变化,她怔了怔,才发现面前有两座屏风。

因为没有他,再无人会为她锯门槛。

后来,她自己的宫殿都有门槛,这个习惯她又忘了。

然而没有门槛绊腿,她这才想起,当初因为她总是被绊腿,所以玉照宫和静庭的门槛都锯了。

上阶,她习惯性高抬腿,大荒的殿室门槛总是很高,她经常被绊。

台阶是麻石的,和宫内常用的青条石不同,那是因为她曾经因为青条石落雪太滑,跌倒过。

心里并不意外,他从来就是这样一个外表冷漠,内心细致的人。

向前几步,她低头盯着阶梯,干净得点尘也无,可见日日打扫。

秋千绳子粗得快抓不住,他总是怕她落下,秋千座椅上,铺着软软的垫子,系着装满新鲜花瓣的香囊,她低头闻了闻,香气如此新鲜,而心,却已经陈旧皱缩。

寝殿前是一座秋千,她无数次在那里荡起,只求飞得高高,看一眼静庭书房里的他。

离静庭很近,开了一个小门方便出入的寝殿。

她一路走,那细微泪水落地啪嗒之声不绝,在一处阶梯前停下,不用抬头看匾额,也知道是自己寝殿。

有什么落在手背,先热后凉,冰冷地一路滚落,在地上击出啪嗒轻响。

一步出,光影破。

她向前一步,伸出双手,当日未曾握一握他的手,知晓他的温度,此刻她想知道,他好不好?当时好不好?

长长宫道,渐渐覆雪。

夜色尽头,他冰晶雪彻如琉璃,连唇都无血色。

对面那人,衣衫单薄,姿态笔直,雪白的衣袂在风中飘荡,如一抹白色的魅影。

当时以为是做戏,此刻才知是命运的暗示——他从来都为了她,孤军奋战。和人心、朝局、天意。

宫道长长,伸向落雪的那夜,似乎他还在对面凝望。这一边是押送她入宫的群臣,他独自一人于对面。

下一刻她在玉照宫内。

守卫宫城的士兵们,看见在广场入口怔怔而立的女子,慢慢围拢来欲待盘问,她身子一闪。

然而直到今日才懂。

那之后整座广场下的密道里,留下她和他的喘息,神秘的“老太监”,背她一路在黑暗和疼痛中穿行,推她入河逃生那一刻,她看见他挥手的姿势,不是告别,是挽留。

那之后曾接受欢呼的宫城之上,她看见冰冷雪夜,一波波涌来聚满广场的反对者,听见群臣士子的驱逐怒骂,看见亢龙死谏的尸首,看见一地的血花,开在一地的雪花之上。

那之后他为她“自裁”的位置,她将冰冷的刀刃送入他胸膛,一口毒血喷于其上。

那之后同样的位置,开国女皇神像脚下,她经历一生最大绝望和最冰冷的决绝。

不过转眼,沧海桑田。

言犹在耳,似这皇城广场的风,因为四面建筑的束缚,永远在广场上空鼓荡不休。

那一日她对他说:“宫胤,宫胤,我们一起改造新大荒好不好?我们一起打造一个新天地好不好?我们做一对大荒历史上最幸福的女王和国师好不好?我你能的,我也能的,而我只想和你一起做这些事,我们一起好不好?”

那一日宫门后激烈拥吻,她赤脚踏上他雪白的靴。

那一日广场门前,冰雪飞溅中飞起的假头颅,让她终知撕心裂肺滋味,终知心之归属。

那一日生死俄顷,她的性命落于人手,用以逼迫他自裁。

那一日被桑侗挟持着,乘坐火马车奔入广场。

过了西歌坊,便是皇城广场。广场上开国女皇神像依旧如前伫立,目光下垂,永远俯视着大荒土地。

仿若一语成谶,又或者冥冥中自有暗示,她和他最美好的时光,只有刹那。

“刹那。”

照相馆的招牌还留着,她久久将那一方墨字凝视。

那些最为细密的安排,他永远沉默在人后,不欲她知。

事到如今,不用再问也已经明白,是他拒绝了天弃的保护,把高手留给了她。

那是她始终没有办成的照相馆。在那里她用宫胤一张照片骗来了天弃,在那里她让天弃去保护宫胤,最后天弃一直在她身边。

她久久伫立,没有走近。

半晌她慢慢站起身,向前走,前方巷道深深,青瓦白墙,几竿修竹翠绿了墙头,打下一方浓浓淡淡的光影。

他所想精心掩饰的,便是最重要的,是至今他不愿对她说,并因此影响他最终抉择的真正苦衷。当时她为什么没察觉?为什么没在意?

她曾无数次自恋于自己的潇洒散漫,直到今日,忽然恨起自己的散漫粗心。

往事一幕,到今日才忽然贯通,她在白石板路尽头慢慢蹲下,扶住了额头。

他在轿中垂下轿帘,是不愿被人看见苍白虚弱,他忽然强势索取,其实是为了她将他推开,他撞在靠背上,那停一停,是为了将唇角血迹在锦缎靠背上拭去,靠背染上了血迹,所以当他再次靠在靠背上,衣衫上便无意中染了血。

当时以为是靠背上的颜料,此刻想起,便如惊雷从心头掠过——那莫不是血?

记得那日下轿后看见他后背衣衫上一抹微红,之后便被蒙虎递上的披风遮去。

记得后来在轿中她主动献吻,竟引得他反应冲动,记得她惊慌之下曾反手猛推,竟令他撞上轿子靠背,记得他的脸在锦缎靠背上曾微微一停,记得他弯起的唇角笑意浅淡,侧脸在光影中美如雕刻,而四周生出馥郁而微甜的气息。

记得轿帘掀起,惊鸿一瞥他苍白的脸。

如今时过境迁,忽然将一些沉埋在记忆中的细节想起。

此刻将白石板路踏过,她忽然想起,那日他一改平日风格,乘软轿而来,起落之间如风过青萍,不愿被她看见他的脸。

重围之中,又是那人,一乘软轿迤逦而来,淡淡言语,深深计谋,谋人者为人所谋,陷人者自陷局中。一着诱敌之计,解她之围,不惜自斩臂膀,为自己留下隐患。

这石板路曾经涌来帝歌署官员和亢龙军队,涌来赵士值的无数家丁护卫,杀死赵的罪名忽然落下,她欲自辩,却已知陷入陷阱。

她立在那高高围墙前,看朱门深邃,一条白石板路蜿蜒而出。

她走过西歌坊,这是帝歌贵族大臣群居之地,离皇城广场和玉照宫很近,她曾在此处为营救紫蕊,和吏相赵士值冲突。

……

玉带河河水荡漾,倒映那一霎血火与捍卫,她在他身后,他在万军之前,在敌意和愤怒的中央。

“我不持武器,不设护卫,面对你们。想清楚,要不要冲过来!记住,为踏出的每一步负责!”

“国师!当真狡兔死走狗烹么!”

“让开!谁准许你动女王!”

“你要去救谁!”

那一日琉璃街口火光与黑烟同舞,惨叫与哭泣共闻,那日成孤漠在街头疯狂叫喊,那日宫胤亲自奔来,挡在她身前。

那些由桑家点燃的着火的马车,她曾费尽心力阻止了其中八辆,最后一辆功亏一篑,不仅伤及无数人性命,还直接导致了亢龙军都督之子的死亡。

她走过琉璃坊,九宫大街的中心,也是整个帝歌最繁华的地段,她遥望那些重楼叠阁,熙攘街道,眼前忽然闪过奔驰的着火的马车。

或许,之后的路,之后的抉择,都由那日开始,当她需要自由和权势,以求保护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他便不得不放手,放她至海阔天空处,蛰伏蓄势,卷土重归。

她走过往日最热闹的九宫大街,在道路尽头一座小井边停住,她曾在那里带着紫蕊,以波西米亚长裙惊艳帝歌,就在那日她看见他错认紫蕊,就在那日她和他第一次针锋相对,就在那日她第一次对女王权势产生质问,因此在他眼中看见惊涛骇浪,多少心事难言。

这是他给她的开端,自始至终,心意不变。

这里曾十里红毯迎女王,红毯尽头的等待着她的一系列刁难,这里他曾第一次当众伸手,以承认和恭谨的姿态,扶她走上那条最艰难的路。

她走过帝歌舞明台广场。

此刻帝歌空寂,百姓们躲在屋内惶惶不安,听着远处城门处的轰鸣。铁甲和兵器碰撞之声不绝,那是戍卫帝歌的力量都在奔往城门。

虽然已经绝望,但心底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走遍帝歌,是不是能找回他?

景横波没有回答,沿路缓缓地向前走。

“你去哪里?”天弃一手抓一个,望着景横波背影。

“把这对奸夫yin妇找个最严密的地方关押了。”她疲倦地道,“回头审问。”

不过现在她看起来也像一堆烂肉,连惨叫声都已经发不出。天弃震惊地站在一边,看着血迹斑斑的景横波,一开始以为是明城溅上的鲜血,随即发现是景横波自己的血,他赶上来要帮景横波包扎,被景横波推开了。

如果不是天弃赶了过来,也许明城就被景横波一边发疯一边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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