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祸 第五十章

作者 : 夏鸦

盛帝收到吴承光的飞鸽传书,上面说已经成功收服了安王身边的一名心月复,并且有了小靖王的消息,他果然就藏在安王府,坐实了二人勾结的事实。

盛帝只注意到前一段,郁闷了整个月的心情总算缓解了些,完全无视后面吴承光对二人的一番笔诛。

他兴致一来,便去淮静宫坐坐。猫儿见着他顿时如临大敌还偏要装镇定,他一点动作就吓得猫儿颤颤惊惊,什么心思都散了。

假货毕竟是假货,无论装得怎么像,在小动作上总是轻易让他意识到这个人不是小靖王。小靖王怎会做出这么女气的动作表情,小靖王勾人的眼神不是因为柔媚,而是那种容易挑起征服感的傲气,这个低贱的男妓最像的就是一双绿眼……其实仔细一看,这双眼也不是很像。

若是小靖王坐在这里,他根本不会在意自己的视线,该做什么就什么,偶尔说两句话,有时因自己的话而展出微笑……随意得好像一对老夫老妻。

盛帝想到这里,威严的表情顿时柔和了许多。

猫儿低着头,根本没注意到皇上的神情变化,就算发现了,只怕会更胆颤心惊。

他住在这座宫殿里已有月余,除了管教嬷嬷和他说话外,就只有程平偶尔会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说两句莫名其妙的话又消失。

以前在娼馆不到的书,这里有专门的一间屋子存放。他以前羡慕别人能书,如今自己拥有了许多书,他却不开心。

如果可以,他宁可回到娼馆接待客人,也好过住在这华丽的坟墓里,那股腐臭的死亡气息充满了每个角落。

他不是个傻瓜,皇上把他当成了谁,即使没人告诉他,他也心中有数,谁能想到皇上竟然对自己的亲侄儿有这等龌龊念头。

只怕从他接下这单生意后,他们就没想过让他活着离开。

程平那个混蛋还跟他说听话能保命,骗谁啊!

他不想死,他存了那么多钱,就是为了离开娼馆后,开间小茶肆,专门招待文人雅客,大家在墙上留笔墨。兴许有人日后成了大人物,还会回来看他以前未成名时,曾在猫儿的茶肆留过墨宝。

盛帝没有逗留太久,比往日更早了些离开。他越来越难以忍受这个假货,要不是还需要维持假像,他恨不得立刻飞到朱安,把那个扰乱他心神魂牵梦萦的小妖精抢回来,锁在床上为所欲为。

他坐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离开了,猫儿顿时像散了般躺在地上不想动。

盛帝出了淮静宫,深秋的寒气让他精神一振,正要回宫,跟在暗处的程平发现异动,出声示警。

盛帝沉着脸站住,两名侍卫严阵以待,陈公公举起灯笼四处照照,也是一副神情紧张的样子。

不过片刻,程平从暗处走出来,手中拖了一人扔到盛帝脚下。

“禀皇上,属下发现此女鬼鬼祟祟守在附近。”

陈公公猫腰上前,几乎把灯笼贴在女子脸上,照亮了一张慌乱无措的面孔。

“这……看起来像是旋雯殿的夏荷大宫女?”

陈公公不是很肯定地说,女子惊恐的面孔扭曲得太厉害,脸上的泪水汗水化开了妆容,就凭这张鬼脸还能认出人来,已经是非常难得。

盛帝脸上阴得能滴出水。

“是还是不是,问清楚。”

程平解开女子的哑穴,低声喝问:“你是哪宫的宫女,从实招来,免得受刑!”

女子吓得浑身直哆嗦,蚂蚁般的声音哽咽答道:“奴婢是、是夏荷……在、在旋雯殿……”

“旋雯殿的人怎么跑到这里来?老实说!”

夏荷捂脸哭道:“奴、奴婢是去……敬事房的,求掌事公公行个方便,真的没跟踪皇上……”

程平还要逼问,盛帝心中一阵厌烦,挥手叫他停住。

德妃当年算计生下庶长子,这些年来也没少在他眼皮底下动些小心思,他看在许家尽心尽力辅佐的份上都没计较,并不等于他不记得。

派人跟踪自己这次,却是着着实实踩在他的底线上。

二十多年的夫妻,德妃那点心思他还能不明白?年轻时瞧着她有点手段,聪明又识时务还能宠着,在宫中住久了没长进,反而变蠢了。

看她最近挑起的事儿,没一件是做得干净利落,还真当自己手段了得瞒天过海,或是认为自己羽翼丰满可以争一争。要不是正好可以让他将计就计,他连周旋都免了,干脆让袁铭山对上许家,就算整不倒也足够他们喝一壶。

盛帝淡声道:“夏荷,今晚的事你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照样回旋雯殿做你该做的事。”

夏荷诺诺地慌乱点头,这时候她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以后德妃叫你做什么,你也照做,只是事前要先和程平报备,明白了么?”

夏荷惊恐地瞪大眼。

以往盛帝在淮静宫中都会逗留一个时辰,这次只是进去坐坐就出来了,自己还想找小枣子套话,躲避不及才叫人发现。本来被捉住时,她还有些侥幸没有被当场处死,但是现在她倒情愿死了。

皇上这是这是……她拼命用指甲掐手心,不能昏不能昏。

陈公公暗叹,德妃的好日子到头了,皇上震怒,这是要动许家的先兆啊。

盛帝道:“程平,你送她回去。”声音带着小许疲倦。

程平领命,单手提起夏荷的腰带,把她整个人拎起来,抄小路去旋雯殿。

到了旋雯殿外面,程平在一个静僻的角落扔下她,低声警告了一句:“我可是盯着你的。”

夏荷昏乎乎地坐在地上好一会,木然地站起来,把身上弄干净,整理好头发,抹把脸。她模到小偏门前,敲了暗号,早在等候的小宫女悄悄打开半扇门让她进去。

她先去自己房间换了衣服,洗了脸。

这会儿功夫她已经想清楚了,这宫中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皇上是不会让她们活着的,唯一的差别是在于死的人多还是死的人少。她现在已经不指望能活命,德妃既然一心求死,那就她们二人死好了。

夏荷暗自垂泪,只盼皇上记得她这点功劳,免去她一家人的性命。

她抹去眼泪,扑上淡粉,去见德妃禀告皇上今晚的行踪。

德妃照例问她皇上几时去了淮静宫,几时出来等等。

夏荷没有隐瞒,她说皇上今夜提早离开,又说自己担心被发现,走得匆匆摔了一跤弄脏了衣服,不得不回来换一件。总之,德妃相信了她的说辞。

事实上,德妃一直视她为心月复,从来也没疑心过她会叛主。夏荷心里有鬼,才会觉得德妃每句话都好像别有深意,就等着自己露出马脚。

可惜,夏荷带来的这些消息已经不能满足德妃越来越膨胀的自信。

“夏荷,你想办法去浣衣局偷一件小靖王的衣服来。”

夏荷一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浣衣局的衣服岂是这么好偷的,进出都有记录,她的品级算是二品女官,轮不到她和浣衣局打交道,要是冒然出现,只会引起管事公公的疑心。

德妃哪管她心里想什么,反正自己吩咐下去,下面的人就得想办法完成。

夏荷忐忑不安地应下了,德妃恩准她今晚不用值夜后,她心神恍惚地回到自己的住处。

她是德妃的心月复,不用和小宫女合住,自己有单间,一开门,马上被人捂住嘴拉进去。

程平等她看清楚自己后才松开手,问她德妃有什么反应或是吩咐。

夏荷把德妃要求的事说出来。

其实程平一直监视她们,早听到她们自以为隐秘的谈话。只是为了试探夏荷才有此一问,还好夏荷没有骗他,否则他接下来有万般手段叫她吐实。

程平道:“衣服不是难事,明日辰时到宫外玉池假山那儿取。日后德妃还有什么需要,你就在自己窗户前插片叶子,我自然会来寻你。”

次日,夏荷果然在玉池假山前遇到一个小太监,当时四周没有人,他给了她一个小包袱。她悄悄揭开边角一看,里面是一套玄色锦袍。

她心中越发凄凉,皇上这是挖坑给德妃跳,偏偏她还不能告诉主子。

夏荷回到旋雯殿后没有立刻把包袱呈上,她生出一个念头,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德妃,以德妃的手段和许家的势力,他们能有多少活命的机会?夏荷思前想后,犹豫不决的时候,程平像幽魂般出现在窗外,轻轻敲了敲窗格。

看着程平对着自己怀中的包袱点点手指,人又一闪不见了,夏荷脸色顿时煞白。

她不敢再迟疑,匆匆抱住包袱送到德妃面前。

德妃没想到自己的宫女这么快就弄到了衣服,她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袱,亲手扬开长袍,衣襟明显有撕扯过的裂痕。

她一愣,心中又苦又酸又堵塞又恶心,一面是因事情果然如她所料,盛帝与小靖王之间不清不白,二是怨恨盛帝,已经有了满宫的美女,却还不满足。

但是这些情绪很快被其他更重要的事取代了,握住了皇上的把柄,她可以图谋的就多了。

她心思急转,没有顾忌夏荷,当着她面把衣服藏进密室。

夏荷一直知道主子有地方藏东西,却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个能容二人的密室。

她留了个心眼,垂下头掩去眼中的精光。

那夜盛帝离开后,猫儿昏昏沉沉的莫名小病了一场。

管教嬷嬷亲自熬药端来喂他,猫儿勉强喝完,嘴里苦得直想吐,管教嬷嬷手快塞了一块蜜饯进嘴。

猫儿含着,嘴里酸酸甜甜的总算把那苦味儿压下去了。

他看着管教嬷嬷收拾东西,突然张嘴说:“嬷嬷,我从未问过你姓什么叫什么。”

管教嬷嬷一愣,陪笑道:“奴婢姓刘。”怎么看都有点敷衍的意思。

猫儿盯着她说:“刘嬷嬷,你想活么?”

刘嬷嬷依旧是陪笑道:“什么死啊活的,在宫中切记不可随意说这种话,都是有忌讳的。”

猫儿垂眼看着自己保养得细女敕如笋尖的手指,一根一根细细模过去,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刘嬷嬷说:“我想活下来,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我们现在就是两个死人。等皇上事成了,就是我们必死之日。我不想死,我还想出宫,回家看看家人,看看我那些弟弟妹妹有没有好好长大。”

猫儿根本没有家人,他是在娼馆出生的,所谓的弟弟妹妹就是那些和他一起接受调解的孩子。他这样说,只是想勾起刘嬷嬷的思乡心情。

刘嬷嬷脸色有些僵,“小主子说的是什么话。皇上宽厚,程统领不是说了事毕后送你衣锦还乡么。”

“是啊,是衣锦还乡,人死了穿多漂亮又有什么用?有那么多钱财却带不到阴间,还不如现在就花了。”猫儿幽幽地说:“我在床头藏了一盒子银票,刘嬷嬷拿去用吧,反正我是用不着了。”

他说完,趴在床上默默流泪。

刘嬷嬷心中嘀咕着这小祖宗想多了吧,端着空碗和蜜饯罐子下去。

后面几日盛帝都没有来,淮静宫又恢复一成不变的死水日子。猫儿整日坐在窗前发呆,刘嬷嬷劝他出去走走,活动活动身子,免得闷出病来。

猫儿披了一件双里裘皮领子披风去院中散步,刘嬷嬷神使鬼差地想起他上次说的话,从圆窗看见猫儿对着光了杆子的梧桐树发呆,便走到床前,模索了一阵,还真给她找出一个小檀木匣子。

刘嬷嬷打开一看,一叠银票,小是五六百两,大是一千三千,加起来竟然有三万二千五百两!

她老手颤着把银票放回去,抱着木匣子发了会呆,突然像端了烫手山芋般把木匣子塞回去。

嬷嬷出宫顶多不过三百两养老银,若是得主子怜惜,多加个一千两千,这还是主子有钱的待遇。要碰上个穷主子,能得百两就不错了。像她这样专门训练宫人的管教嬷嬷,养老银只会少不会多,这三万多两银子足够她后半辈子无忧无虑做个富贵闲人。

猫儿一个妓子哪来这么多银子,还不都是历来客人赏的积累下来,这是他后半生的依靠,却随手就赏了她。

刘嬷嬷一半心火热火热,一半心却是凉风嗖嗖。

这宫中蠢人是活不下去的,刘嬷嬷大半辈子在宫中,侍奉过先帝,有什么看不透的。唯独是在这件事上,她却没有猫儿看得透,她以为自己耳聋眼瞎全当不知就能没事,也不想想盛帝是怎样的人,能让她活着出宫吗?

刘嬷嬷自那天后像魔魇了般,心心念念想着怎么活命,再多的钱也得活着才能花啊。

猫儿原本只是想找个同伙逃出宫外,没想到刘嬷嬷做得比他计划的还要多得多——她悄悄把这消息透露给皇后身边的人。

刘嬷嬷当然不会那么傻说皇上养了个替身以寄相思,她只是‘说漏嘴’小靖王逃出宫,皇上寻了个替身放在淮静宫。

一个人知道叫秘密,少数人知道了还是叫秘密,若大多数人都知道了,那就不是秘密。既然没有秘密,自然也不需要杀人保密。

皇后知道了这件事后,她没有马上找皇上,而是把殷简叫来,对他说:“简儿,你要尽快去军中,动作要快又不能让人生疑,能离京城多远就有多远。”

殷简嘀咕,前些日子还要他千求万求才松了口,现在又急着要他赶快去?

“母后,皇上还在等户部的预算,就是儿臣想快也快不了,但要是去军营操练个月余,等到户部拨款倒是可以的。”他不解地问:“怎么……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此事事关重大,你不知道为妙。”

皇后以前觉得军队离政权太远了,现在却正好相反,只有军中才能保证皇儿不会被拉进这件事中。

这件事既然能传到她耳中,德妃那里一定早得了消息。以德妃的性子,她肯定也在筹划什么,最大的可能是她要用这件事与皇上交易。

德妃最注重的两件事,一是宠爱,二是皇位,她想交易的无法就是这两样。只是世上没有什么是可以经久不衰,尤其是皇上的宠爱。

她得宠太久,以至于忘记了皇上并不是那么好相处的人。他宠着德妃,那是因为她还有可以利用的地方。

臣妾臣妾,德妃你难道不明白这个称呼的意思么?你先是皇上的臣子,其次才是皇上的女人。若是臣子有了二心,皇上还能容下他么?

皇后收起放散的思绪,端详着殷简的面庞。

“梁家在军中没有人,以后什么事都要靠你自己了。若有不懂之处,你要虚心求教,切不可端起架子压人,但也不要忘记你是皇子。”

殷简笑道:“母后多虑了,儿臣和武官们混得挺好,他们没有文官的龌龊,都是爽利人,有事到校场上分个高低,断没有像文官那般上面一套下面一套。”

“人也不可一概并论,好人里也有小人呢。”

“母后,儿臣知道该怎么做的,儿臣不会给母后和外公丢脸的。”

“本宫就信你这一遭。简儿,万事小心,多保重自己。”

皇后这边依依不舍话别,殷策那边得了妃母的传信,说大事将成,简直是莫名其妙。

他正准备上书请求皇上准许他带医官去隽城查看疫情,他当然不会真的以身犯险,他是皇子,单是表个态站个场,下面自然会有人争着去做。

大庆国至今还没有任何药物可以治愈瘟疫,就算满城人死了,那也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尽力。比起殷简天天吵着要去镇守边关,防御那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冯国入侵,这件差事无论做好做坏都是大功一件。这样一来,在皇上眼中,他才是真正懂事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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