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祸 第三十六章

作者 : 夏鸦

殷玉宁醒来的时候,他背贴着殷倣厚实的胸膛,整个人被圈在男人怀中。

他枕着男人的手,自己白皙的双手搭在枕边,被黑黝的大手握住,背部感受着男人胸口的起伏,温湿的鼻息喷在耳后,腰间搭着的手臂,粗壮的腿缠住他的腿,他全然动弹不得。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躺着,颜色变得略深的碧眼闪烁着一丝迷茫。

说是昏迷,其实昏迷的是肉身,他的灵识清醒得很快。殷倣在山洞帮他换衣服时,他的灵识就一直看着殷倣。

他对殷倣的感觉一直很复杂,他不否认初次见面就有好感,似乎是将前一世的欣赏带到这一世。他允许殷倣的接近,殷倣和盛帝不一样,他不会把自己的喜好强加于人,而且他给自己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

所以当他发现前一世殷倣痴情的真相后,他是那样的愤怒,原本只是针对袁韶清的憎恨又多加了那个心蛊的主人,还有对殷倣的失望。

他刻意不去在意殷倣的一举一动,又偏偏无法放下。

这种矛盾的心理直到出逃皇宫与辉太子,不,现在已经是天帝的明辉见面后,被明辉道破真相,而殷倣似乎早就知道了,没有露出半点惊讶。

连殷倣都能轻易骗到他,自己是何等的无知愚蠢。

自以为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恣意妄为,无视姐姐的警告;接受菩萨求助时还放不下自己的骄傲,被菩萨算计;赋予魇物一个身体,自以为是想当然尔,全不顾这世间的因果相连。

他像个幼稚的孩童,天真地以为自己掌握的那点东西就可以无法无天,所以姐姐才把他再次封印,让他看清楚。

他从来不是一个主导者,而是一颗被更强大的力量牵引的棋子。

姐姐教给他的第一句话:所有人都有他们存在的意义。

他的存在是因为天宫需要一位新天后,接受这个命运就会将他与这个一直被他抗拒的世界绑在一起。

拒绝,则失去存在的意义。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

他讨厌明辉,他让自己成为了这么可笑的存在!他……一点也不想成为明辉的天后,只要想到有朝一日要和明辉同处一室,那还不如现在就自刎算了!

“阿宁,你怎么了?”

殷倣惊喜的声音带着刚刚醒来的沙哑,殷玉宁一惊,他想得太入神,竟然没发现殷倣不知何时支起上半身,从上方低头看着他。

粗糙的指月复轻轻抹去他眼角的湿漉。

殷玉宁对上殷倣流露出怜惜关爱的眼睛,酸意堵塞在胸口。

也许是一时的脆弱,或许是其他他暂时无法明瞭的情感,少年张开手臂紧紧环抱住男人的背部,脸埋在他胸口,似乎这样就能驱散他胸口那股难受的感觉。

殷倣愣怔了片刻,一阵狂喜几乎冲翻了理智。

他抱住殷玉宁,低声说:“别哭,无论是什么事,王叔都站在你这边。”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愣了,‘王叔’这个称呼太过自然,无论是哪一世,自始自终他都是他的‘王叔’。真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吗?

王叔就王叔吧,只要阿宁愿意,他可以做他一辈子的王叔。

拉住已经开始乱跑的思绪,殷倣说:“你睡了足有四天,身体有没有好些?想不想吃点东西?你还冷么,要不喝点桂花姜糖水?”

听着男人说话时胸膛的震动,殷玉宁不好意思地拉开距离,别开脸。

殷倣低笑一声,“你把王叔的衣服都沾湿了。”

被男人这样戏谑地说着,殷玉宁脸上一热,心中的忧郁散开了一些,端着脸说:“我的衣服呢?我要更衣。”

“好。”

殷倣看着少年白玉般的脸颊上飞起一抹粉红,压住心中悸动,模模他的头,下床给他拿衣服。

芜花带他们去小客栈,众人皆是耳聪目明,远远就听见男人低沉的声音哄道:“再喝些,你身体还弱着呢。”

“……”

“还冷么?”

“……”

芜花揉揉胳膊,翻了个白眼。

她连门都没有敲,直接穿门而入,坐在桌旁的殷倣冷眼扫了她一下,放下手中的碗。

芜花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在意坐殷倣身边的殷玉宁。

“尊者,你醒了!菩萨说你没事,果然灵验!”

她说着就要扑过去,殷倣沉下脸,黑貉紧紧捉住她的裙角才没叫她冲过找打。

“讨厌!”

芜花看着霸住尊者的殷倣,嘴嘟得老长,飘在半空面对殷玉宁坐下。

殷玉宁醒来没多久,也不知是不是被殷倣硬喂了小半碗热的桂花姜糖水的缘故,脸色总算看起来正常一点。看着芜花活蹦乱跳地冲进来和殷倣交锋,神情中掺了少许柔和。

殷倣看他依旧是恹恹不振的样子,担心地说:“不行就不要逞强,身体要紧。”

殷玉宁垂下眼,淡淡地说:“不要紧。”又略略提高声调唤道:“你们也进来吧。”

洪九当先推开门,一眼看见殷玉宁,立刻发现主人似乎变弱了,眼中掠过一丝诡动又恢复常态。

景施致、赵启、段以诚鱼贯走进来,景施致是见过二人的,点头哈腰奴才相十足,赵启和段以诚相互看一眼,同时看见对方眼中的诧异——这是两个没有灵根的凡人?!

景施致给殷倣殷玉宁介绍段以诚,二人同时露出‘就是师弟变师兄的那位’的表情,景施致哈哈干笑了两声,退到一边去,脸皮再厚也有点受不了被一戳再戳。

段以诚现在才知道这二人是大庆国的王爷,不觉紧皱眉头。修真者不得插手人间事,更何况这还是两位王爷,那就更不简单了。但是事情又是因景施致被人引诱犯下大错,这个因果必须了结,否则被宗门知道,那可就真要被除名永远逐出了。

“两位王爷要问的事,景师弟已经告诉我了。刚才我们在城隍庙外正巧碰上一场打斗,那叫囚影的人也在,白衣人想必就是操纵者。”段以诚沉吟了一下,看着灰头土脸的赵启说:“我看那囚影最后出手的一招,像是天剑门的法术,不如你们亲自问问天剑门的人确定一下。”

赵启看着大家的目光都被段以诚引到自己身上,呲牙苦笑。

“他说的不错,那人最后一招像极了我们门中剑术的一手遮天。不过……”赵启迟疑地说:“我们门中已经很久没有人能用这一招,而且还不需要剑就能使出的,根本不可能。”

殷玉宁问洪九:“这是怎么回事?”

洪九把城隍庙前发生的事说出来,芜花也补充了自己那部份。

殷玉宁望向殷倣,这八成是冲你来的。

殷倣脸色凝重。

赵启还在纠结于囚影那看似简单的一手撒出漫天剑雨,这个剑术的修为要求很高,金丹期的剑修勉强能施为,但是一定要用本命剑辅助。天剑门现在有能力施展此术的只有五人,三位长老,师尊和大师兄。

“其实我也不是很肯定那人用的是我们的剑术,可能是其他门派相近的法术也不一定。”

赵启顿一顿,觉得自己这番分析有明显的开月兑之嫌,忙补充说道:“那人虽然会剑术,却是个傀儡,说不定是主人输入去的法术,看起来像我们门中的剑术。”

黑貉吱吱两声以示支持。

当然,所有人都以为它是站累了,殷倣随手拿了个橘子扔给它,它立刻快快乐乐地坐下剥皮。

赵启和段以诚同时用一种很诡异的视线瞥了它一眼。

谁见过一只肥毛团**着地两腿分开地坐在地上剥橘子皮。

芜花这时突然像想起什么的,哎呀一声大叫。

“我想起来了,那白衣的家伙叫李赫渊!”难怪那人一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她还真认识他!

在场六人只有段以诚和赵启露出满脸震惊,其他人都一脸茫然,当然,除了洪九,他正低头玩弄他那对匕首。

赵启果断地说:“不可能!”

段以诚皱眉说:“同名同姓吧?”

芜花好奇地看着他们。

殷倣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双眼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扫了一下。

“这李赫渊又是谁?你们都认识?”

段以诚嘿嘿了两声,还没来得及说话,赵启截住他的话头,让他说还不如自己说,天知道他会怎么抹黑天剑门。

“若是说五百年前的那个李赫渊,我倒是知道些。”

‘李赫渊’这三个字是天剑门的禁忌,除了亲传弟子外,几乎没几个人听说过这个名字。

在封地界的时,师尊已经在门中简单说过此人生平和他的恶迹。事后赵启又从长老口中打听来的事迹,自己整理出来一个完整的故事。

“这个李赫渊原来是一个官家子弟,因为有罕见的灵根,被云岭真人收为弟子带回天剑门。云岭真人是我师尊紫霞仙子的师父,据说是修真第一人,才三百年就到达飞升期,李赫渊自然就成了他的关门弟子。”

“云岭真人对这个关门弟子极好,什么灵丹妙药都舍得花在他身上,李赫渊一百年不到就筑基。他对施法佈阵颇具心得,都说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教出什么样的徒弟,他入了天剑门第二百年时就获得修真第一阵法师的封号。”

“我们门中的弟子一入筑基就会入俗世洗月兑凡心了结尘缘,李赫渊仗着师父宠爱,硬拖了一百年,最后在长老们的要求下,才不得不入俗世修行。”

“他本是官家子弟,听说他家世代为官,深得帝王宠信,结果他回去后发现家早没落多年,族人多是贩夫走卒之流,一打听,才知道是他走后没多久,家中人以为出了个仙人就肆无忌惮闯下弥天大祸,帝王念及他们家历代兢兢业业的功劳,免了死罪,抄家贬为平民。”

“李赫渊也是个奇葩,不知怎么想的,竟然为了光复家族与当时的六皇子为谋,他推他登上帝位,他帮李家平反。然后……也不知哪里出了错,六皇子登基后封李赫渊为贵人,地位仅次于皇后,还数次想废后拥立李赫渊为后,引来朝中大臣和皇子们的不满。”

“有人把这件事传给云岭真人,真人大惊,亲自前往皇宫劝说李赫渊,反而被他承其不备打伤。真人回到天剑门后,门中长老大怒,要缉拿此等逆徒,结果派出去的人有去无回,方知道李赫渊入魔了。”

段以诚打断他的故事,“等等,这和我听到的不一样,你确定他是入魔了?听说他是因帝王大限将至,他为了延长帝王的命,做了一件引发天罚的大恶事。”

赵启的脸有点红,这入魔一说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否则怎么解释李赫渊几乎毁掉了天剑门全部弟子,师祖和长老相继陨落,令天剑门从最大的修真门一下变成末流。

他羞恼地问:“你爱听不听,别打断我。”

段以诚双手交叉在胸前,端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果然不再作声。盛元宫对这件事也不是很清楚,毕竟是别人地界上的事,没有涉及自己时,盛元宫一直是保持观望的态度。现在能听到详细版,他自然不会错过。

赵启清清嗓子继续说:“这个,李赫渊也是个痴情种,明知道天命不可违还要去做,为了阻止师门打断他的续命阵法,他害死了无数同门师兄弟,害死了师父和长老,结果最后他喜欢的帝王还是死了。等他从赶回去时,帝王已经葬入皇陵,他自己也殉情而亡。但是他为贵人时树敌太多,终究没有与帝王同穴而葬,而是被迁到皇陵外专门给妃嫔设立的墓陵。”

芜花觉得李赫渊真是挺惨的,可就是生不出半点同情。她的心思转到另一件事上,究竟是从哪里认识李赫渊的?为什么她能认出那人,却没有如何认识的记忆?

殷倣若有所思,那位帝王后来被后人追封为殇帝,殇帝的孩子继位后,可能觉得这段历史很不光彩,特意命人抹去大部分的记录。如今在沛京皇宫中的记录只有寥寥几笔,连那男贵人的名字都没留下,更不要说最后葬在哪里。

如果这人是李赫渊,那他岂不是活了整整七百年?

他‘死’了的五百年中究竟干了什么?

他又为盛帝筹谋了什么?

他出现在许家集外是路过还是……果真冲自己来的?

他在自己一个凡人身上种下天魔心蛊,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一非国君,二非势力滔天,三非修行者,他实在想不出来这心蛊浪费在自己身上有何意义。

本以为有了名字,一切疑惑都会迎刃而解,没想到会生出更多的疑问。

殷玉宁握住他的手,清亮的碧眼看着他,虽然一言不发,殷倣却似明白他眼中传达的意思。

殷倣没想到被明辉的揭穿后,阿宁还是愿意留在他身边,他反手握住少年的手微微傻笑。

殷玉宁移开目光,对赵启说:“你这故事有三个疑点。一,云岭真人既然快到飞升,想必已经可以感应天道,就算不能预见未来至少也能推测一二,怎么可能把一个会灭师门的人收为徒弟?”

“二,为什么他对一个会灭师门的人那么好,用灵丹妙药喂到筑基?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这样做。要么云岭真人的修为没有你说的那么高,他根本不知这徒弟未来会灭师门。要么就是他故意养这么个人来灭师门。”

赵启张了张嘴,竟然辩不出一句话来。须知修行到一定程度已经可以掐指算未来,修行越高能算出越长远的事,精确度也越高,以一位快飞升的修真者来说,不可能不知道。

“三,你说他害死无数同门兄弟,他一个人是如何做到的?他是个阵法师,他同门师兄弟难道都是地里种的芋头?不会跑不会反抗,就坐以待毙?据我所知,阵法师佈阵需要时间和足够的修为去支撑阵法,他有多少的修为能打得过你们整个天剑门?那时的天剑门有个快飞升的云岭真人,有修为不低的长老,有多少弟子?”

赵启才张嘴,段以诚就报了大概,“约有一千余人。”

殷玉宁扬起一边眉毛,“所以,你们天剑门弟子有一千余人,人人都有修为,而且不可能所有人都在筑基期,肯定有接近金丹期的大弟子不是?整个天剑门竟然打不过一个才过筑基的阵法师?而且一个未结金丹的阵法师也敢称第一,修真界的实力真是叵测啊。”

赵启嘴硬地答道:“他也许已经修炼超过了筑基期。”

段以诚不给面子的吃吃笑。

一直没有存在感的景施致站起来圆场:“不论当年如何,要是此人真是李赫渊的话,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赵启不服气地说:“也许芜花是认错人。这人未必就是李赫渊,同名同姓的人又不是没有。”

殷倣提议道:“何不请你的师尊前来辨认?”

段以诚说:“你们谁掌握了此人行踪?万一他不出现怎么办?”

殷玉宁看了殷倣一眼,殷倣意外发现自己竟然看懂了他那一眼的意思,握住少年的手收紧了一下。

“他会再来的,”殷倣肯定地说:“他的目标是我。”

赵启和段以诚齐齐望向殷倣,眼中齐齐冒出一个特大的问号。

殷倣把自己被种蛊的事情简单说出,赵启段以诚脸色凝重,二人对看一眼,都有了决定。

赵启说:“我马上回山门。”

段以诚也说:“我也要回盛元宫。”

赵启瞪他,“这和你们盛元宫没有关系吧!”

段以诚说:“这的确不关我们盛元宫的事,但是你们天剑门五百年前连一个未结金丹的阵法师都摆不平,现在你们门中实力远不及昔年。万一你们天剑门陨落,谁知道此人会下一个目标是哪个宗门,总不能叫我们盛元宫坐以待毙吧?”

无论是出于师门丑事不可外扬的心态,还是门派势力之间互相吞并的担心,赵启是极不愿盛元宫插手此事。

“你们盛元宫一贯喜欢打着帮忙的旗号管别人的家事,帮着帮着别人的家都成了盛元宫的地盘,你的好意我们天剑门敬谢不敏。”

“赵兄你想太多了,现在的重点不是该在如何拿下此人上么?多一个盟友多一份力量,这对你我都有好处。”

赵启反讽道:“你能代表盛元宫说这句话吗?站着说话不腰疼。”

“赵兄——”

“我还要回师门复命,先行一步。”

赵启说完就昂首阔步走出去。

不过一会他又走回来,板着脸问:“能不能解开我身上的绳子,把我的乾坤袋还来。”

洪九看向殷玉宁,见他点头才把袋子扔在桌上,割断绳子。

赵启拿了乾坤袋就走。

芜花等门关上后,失声狂笑。

她一笑,景施致也忍不住笑出声,段以诚的嘴角微微翘起。

他对殷倣殷玉宁说:“我还是和赵兄解释清楚才好,段某告辞。”他转头对景施致说:“你留在王爷身边保护他们,事情办好我就马上回来。”

景施致立刻苦了脸。

就他这点微末修行还保护人?

师兄,你开玩笑吧?

洪九低头把玩匕首,眼中划过一抹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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