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祸 第十一章

作者 : 夏鸦

又过了半个月,袁铭山终于派人把周氏接回来。

周氏这次受了教训,出发前又被老太太耳提面命了一番,见到袁铭山时摆出小媳妇的姿态,温言细语地道歉,做足功夫。

可惜袁铭山迎她进屋,三位妾氏上前敬茶时,周氏故意手一抖,热茶都泼在赵水柔手上,白皙的手背上立刻红了一片。

赵水柔痛得脸都白了,紧紧捂住小手,硬是没吭声。

袁铭山立刻叫人把她扶下去找郎中看看。

周氏还惺惺作态地说:“相公,妾身这还有盒玉肤膏,就赏给柔姨娘好了。”

袁铭山冷淡地说:“就不必有劳夫人了,玉肤膏是宫廷圣品,柔娘受不起,还是寻常的药膏敷敷就好。”

周氏叹气道:“都是妾身不好,连杯茶都拿不稳,妾身一会去给柔姨娘赔个不是便是。”

袁铭山还以为这一个月的反省,周氏至少能收敛些,没想到她还是眼中容不得人,只会盯着眼前那点东西,莽撞横蛮又肤浅,连一点算计都漏洞百出。他当年娶的才女怎会变成这副样子?

“既然夫人身体不适,就不必每日都接见姨娘,好好待在湘竹菀养身。家中琐事繁多,不如就交给萍姨娘打理,夫人只管修养。你们还愣在这做什么,还不扶夫人回房?”

萍姨娘莫名得了天大的便宜,直到老爷走了才反应过来。

三位姨娘中她和薛姨娘都不得宠,只是她为人低调,从不与人交恶,也不搞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花样,最为忠厚老实。

老爷把中馈的大权交给她,她不是惊喜是惊吓啊!

周氏那杀人般的目光如芒在背,萍姨娘都不敢看她的脸色。

周氏被丫鬟婆子搀扶着走过她身边时,用一种极为轻蔑的语气说:“老爷既然看重你,那你就不要辜负了老爷的一番美意,好好持家吧。”

她压着满腔怒火回到房中,立刻把屋里的东西砸得稀巴烂。

袁铭山欺人太甚了,不但把她软禁,还夺了她中馈大权。他以为这样就能保住他那宝贝的柔娘?

袁铭山,赵水柔,你们俩个给我等着!

周氏在房中发飙,袁铭山听到管家来报,只淡淡地吩咐他不用管,她喜欢砸就砸,需要置新的就从她嫁妆中出。他穷,养不起一个喜欢砸房子的世家小姐。

管家听了,便知道老爷的态度。不要说是老爷终于看不过眼,连他这个管家都不明白,夫人怎么变了这么多,已经寻不出半分昔年嫁入袁家的文淑女子的样子。

袁铭山处置了那不省心的夫人,他的头痛没有减轻半分。

他没想到德妃对当年的事还是耿耿于心,甚至在忍耐了这么多年,他都不快不记得那件事时,设计把他儿子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小许氏的死,他觉得有些欠意,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女逝去,总是叫人惋惜。但是当年的事,他问心无愧,即使到了现在他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哪怕当年他没有娶周氏,也会是其他女子,但绝不可能是小许氏。

许家的大女儿被先帝指婚配给四皇子为侧妃,许家本是二品大臣,又成了皇亲,根本看不起他这个赶考的穷书生。

小许氏天真烂漫,在元宵灯会上偶遇,只一眼就死心塌地爱上他。

袁铭山或许刚开始时有点感动,毕竟让一位千金小姐这般青睐,总会让男性的虚荣得到满足。

她说要资助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他金銮提名时当着皇上的面求娶她。

这个要求实在是太荒谬,一个才见了几次,仍算是陌生人的女子张嘴闭嘴要人求娶她,这已经不能用天真烂漫来解释了。又再者,参加春闱的考生都是各地秋闱的佼佼者,她又怎知道自己必定能金銮提名?若自己不能金銮提名,是否就不是她的意中人?让人怀疑她看中的究竟是他这个人,还是他能带来的荣耀?

袁铭山十分反感,偏偏小许氏还不自知,整日往他住处跑,引来许父不满。许父派人甩了五十两银子在他脚下,怪声怪气地要他不要纠缠他小女儿。

小许氏再来找他时,他十分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小许氏的情意。这不止是因为许父的羞辱,还有日后的种种思量。他若不能考上,小许氏自然不会嫁给一个落第举人;他若考上,所有人都会认为他走了未来岳父的关系,这不仅是抹杀了他寒窗苦的努力,还质疑他的真才实学,无论是哪一样,对他的前途都百害无一利。

更何况,他对这种整天沉醉在才子佳人幻想中的小女孩没有一点兴趣。

他低估了小许氏对他的执念,她甚至在他成亲前一晚跑到他家中,求他不要娶周氏,见此不成,又自荐为妾。他实在是被她纠缠烦了,差人去请许家人把她带走。

后来听说她死了,他有些惋惜,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

结果十几年后,这个女人从地底下爬起来再恶心了他一把。

他和许家,终究还是成了死敌。

真可惜了,原本他是看好大皇子的。

盛帝的三子中,大皇子办事细心稳重,二皇子脾气有些暴戾,小时候曾有鞭打宫人至死的传闻;三皇子资质不能说是平庸,但是做帝王的话,还欠缺些眼界心胸和手段,若是善于用人又有贤人辅助,这些都可以弥补。

只是皇上正当盛年,现在考虑皇储还是太早了。大庆国史上有几任帝王过早任命太子,不是把朝政搞得乌烟瘴气就是后宫腥风血雨,这些太子们的下场没一个好的。之后历代帝王吸取教训,到了晚年才从皇子中挑出有能力者立储。

大皇子这么早就开始筹划,以盛帝的心性,怕是不能容他。可惜盛帝子嗣不丰,这几年来后宫没传出哪一位妃子有喜讯,若真有了孩子,哪怕是天生帝王之资也斗不过羽翼丰满的哥哥们。

他无端想起偶尔听来的一则流言,说皇上可能有意传位给小靖王……也不知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小靖王若继位那才是真正的名不正言不顺,皇上同意,臣民们也不会同意。

袁铭山揉揉发胀的脑门,他该想个法子先把清儿从朱安捞出来。

^…………^

殷倣从临平出发到沛京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回去时多了十二人,他们没有骑马而是坐马车,半个月的路程足足花了二十八天。

看见朱安的界碑时,三名随行学政都快哭了,马车真不是人坐的,颠簸了几乎一个月,差点把他们的老骨头都抖散了。

谁也没想到殷倣是故意找些难行的路,暗中吩咐车夫走慢些,那些马车自然不像王爷特制的马车,完全不防震,越慢越颠簸。那几人还道是殷倣体贴,想着这个王爷倒没有传闻中那般暴戾横蛮,只抱怨了几句路难行,没生出半分怀疑。

袁韶清一开始时也被马车折腾的腰酸背痛头昏眼花,到底是年轻人底子好,几天后就习惯了,甚至还能拿本书看看消磨时间。

知道进入朱安地界时,他很好心情地挑开窗帘看风景。

看惯了沛京的奢侈,见识过南都的繁华,朱安这个地方简直像另一个世界。

远远可见剑锋般的山峦起伏在黄色土地上,近看一块块不规则的田地长着歪七八倒的庄稼。若说那是麦子,袁韶清还真没见过长得比野草更像野草的麦子,那干瘪的麦穗看了就叫人心酸。还有东一撮西一抓的高粱,歪斜的泥屋,随处可见的一块块嶙峋怪石,偶尔碰上几名穿得破破烂烂的黑瘦农人,两眼贼亮地盯着他们,好像看见的不是人而是移动的食物。

袁韶清万分不自在的赶快放下窗帘,想起朱安的地方史记上说,这里的人农忙时是农人,闲时是土匪,顿时头皮发麻。

不管袁韶清怎样想着打退堂鼓,一行人拖拖拉拉终究还是磨到了临平。

朱安的首府临平建在山顶,由于民风所致,临平的城墙依山而建,足有五十尺高,除了两道城门外的宽大官道,全无立足之处。有好几次土匪抢到临平外,城门一关,他们也只有望城兴叹。

硬攻城,唯一可以站人的地方是城门前的官道,城门上有炮塔箭台,就等着吃炮弹和箭雨吧。就算能撑过这一关,城门是二尺宽的坚木外包三寸厚的铁皮,过了城门是三道千斤铁栅,里面的人可以往外射箭扔油罐,外面的人往里冲就如飞蛾投火白送死。

临平建城百年,经历了数十次大大小小的战火,依旧巍然耸立。

安王来了朱安后第一件事是先把城外的荒地乱石炸平,掏河泥养地,当年的荒地现在是一马平川的良田,比起袁韶清之前所见的不知好上多少倍。

袁韶清才刚刚对安王有少许改观,马车未入城,前方就传来一片喧哗慌乱。

车夫训练有素地把马车靠边停,袁韶清探头一看,管道上一片尘烟滚滚冲过来,行人都非常有次序的站在路边,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等那尘烟渐近,袁韶清才看清楚是一队铁骑,为首的将领银盔闪亮,他身后的骑兵也是铠甲鲜明,胯下战马精神抖擞。

他心中打了突,然后呯砰乱跳起来。

盛帝一直怀疑安王私下囤积军粮打造兵器,有谋逆的意图。但是朱安的穷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安王既不从外面买铁买马买粮,朱安哪来的兵器粮食来建私军?安王上书以农养兵,谁也没当一回事,他不向朝廷要粮食就不错了,还以农养兵。

没想到临平外良田万顷,安王的兵马装备齐全,从哪里能看出‘穷’?

他根本不用接近安王,单是把他所见的想办法传给皇上,立刻就是大功一件!

袁韶清按捺住心中的雀跃,面露不解地问车夫:“怎么都停在路边不动了?这些兵又是怎么回事?”

车夫才张开嘴,车边有个带着很浓重口音的男声答道:“是太平县又出了土匪,侯将军前来请令。”

袁韶清转头看向说话的人,对方是个三十五六岁的瘦小男子,一身半新不旧的灰蓝色长袍,腰带用了有些年头,边都磨出线了,系着一块劣质佩玉,布鞋上沾满尘土,态度有些拘谨。

他好奇地问:“你是何人?”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什么不对。

他是皇上钦点的学政,除了安王外,品级比这些地方官还高些,根本不用对安王的手下假以颜色。

“偶是地方理事,叫徐静方,大人可以叫偶徐理事,或是徐结巴。”徐静方呵呵干笑了两声,不好意思地说:“偶一发急就会说不出话,不过偶办事很努力,王爷很信任偶,着偶给大人带路呢。”

他口音颇重,袁韶清费了点功夫才听明白,心中不屑。这样的人竟然还是个理事,安王用人也不怎么样嘛。

他心中还惦记着军队的事,便向这个看起来很好套话的徐静方打听。

徐静方老实结巴的有问必答,倒豆子般把安王卖个透。

“朱安四县十八乡,原本只有临平有驻军。王爷看着四县,就是陵水县、太平县、肥田县、雁过县,四县多匪民,便许他们可有私田,旱涝不收赋,丰年收三成,条件就是家中壮男从十四岁到五十岁都要参军。农闲时练兵,农忙时种田,倒也安生了许多。”

袁韶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十四岁到五十岁?这是不是太宽了些?”朝廷征兵限年龄十七岁到三十五岁,安王连小孩老人都不放过,简直是……苛政!

徐静方解释道:“穷乡僻壤的地方,连七岁的小孩都要下地干活。而且这里的乡民世代为匪,没吃的就去抢,大人动手,小孩把风,老人只要还走得动都是匪,半点轻心都不可有。”

“……若都去抢,他们抢谁的?”

“东村没吃的就去抢西村的,来年西村没吃的就去抢东村。历来如此,有些地方还有轮抢的风俗。”

袁韶清膛目结舌了半响,决定不做无谓的纠结,问道:“若是这样,那朱安有多少乡民被编入军队?平时可有发粮饷?像侯将军那样的骑兵有多少?”

徐静方抓抓头,为难道:“这偶就不清楚了,要问侯将军才知道。”

他见袁韶清脸露失望,忙说:“侯将军人可好了,很容易说话,偶做错事他都没有责备过偶。”

袁韶清心想,他当然对你好说话,你们才是一党的。若我问起,只怕立刻就把我捉了。

徐静方傻乎乎地说:“要不偶去给你问问,反正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袁韶清大喜,立刻看这丑男人顺眼多了。

就说话这会儿功夫,安王换了马,带着侍卫和侯将军一起朝临平的反方向离开。

“王爷怎么也跟着走了?”

“多半是去剿匪了。大人您不知道,王爷是偶们这里的大英雄,每次剿匪都会亲自上阵,所向披靡,匪民光闻其名便败退如潮,实乃朱安之大幸啊。”

袁韶清听他口沫横飞地赞美安王,心中鄙夷更甚。不就是个只会杀人的蛮夫鲁汉,对些穷光蛋喊打喊杀,这也能当作丰功伟绩吹捧,真是可笑。

听他还在大吹大擂安王的功绩,袁韶清已经有点不耐烦,徐静方总算想起自己来这里的任务。

“袁大人,天色不早了,偶们快点进城,还要带您去登记,以后才有粮饷拿。”徐静方似乎对他很有好感,大概是因为他耐心听完那一番废话。

袁韶清早就巴不得他这么说,也不请他上马车,催促车夫进城。

徐静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骑着小毛驴追在后面。

临平城外看着雄伟巍峨,里面连沛京的平民区都不如,一溜的土房子。徐静方指的几处所谓豪宅,只比四周的土房子好一些,建得全无风格气派,根本不能与沛京的豪宅相比。

进了堪称寒酸的衙门,写名册时,徐静方竟然连他名字中的‘韶’字都不会写。这种人居然能混到安王手下做理事,可见朱安这个地方不但穷,人也才疏识浅,才识几个字的人也敢自称才子。

袁韶清更加看不起他,要不是还等着他去那侯将军处打探军情,他根本不想和这个乡巴佬有纠葛,简直是自降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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