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异的人 第五章

作者 : 陈染

刘世军曾告诉她很多地下工作者的故事。+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她觉得妈妈的形象完全可以演义成一个党的地下工作者。妈妈一个人带着她,有时候经常外出,一个月不归。妈妈身上还有一种令人费解的神秘的东西。也许妈妈真的是革命者。

然后,她心里清楚妈妈不是革命者,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一个普通的医生。她进入干部子弟学校完全是因为刘伯伯的帮助。

那天,杨小翼回家的时候,看到刘伯伯的吉普车停在家门口。看到吉普车,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真的就哭了。这哭是踏实的哭,这哭让她顿觉轻松,刚才的压力一下子消失了,就好像她重新出生了一次,变得干净而纯正。这种自我想象让她如饮甘泉,无比美妙。

邻居对杨小翼侧目而视。她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目光。杨小翼哭完后,没有马上进屋,而是爬到了吉普车上。刘伯伯的驾驶员是一个和善的胖子,姓伍,黑脸,肿眼泡,不说话时十分严肃,但一说话整张脸就笑得打皱,那皱纹像水波一样一圈圈地荡开,蔚为壮观。他从战争年代起一直跟着刘伯伯,是刘伯伯的专职驾驶员。他穿着军装,但军装在他身上没有一点儿英武之气,反倒像个和善的农民。伍师傅见杨小翼上车,问她想不想去附近兜一圈。她点点头。伍师傅发动汽车,缓缓向小巷口开去。在那一刻,她的心里有泰山一样的安稳感,好像她生命的根基因为刘伯伯而更加扎实。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血统纯正。

那天晚上,杨小翼噩梦连连。她的眼前一直晃动着那个被枪毙的男人的脸,后来那张脸像一只鸟飞翔而去。从噩梦中醒来,她的意识里还留着对那人同情的残痕,她因此很迷惑,坐在床上,双手合十,像过去对上帝所做的那样,为那男人的灵魂祈祷。

有一天晚上,好久没来的范嬷嬷突然来到杨小翼家。

范嬷嬷是妈妈的好朋友,以前她经常到杨小翼家串门。从她们的聊天中,杨小翼了解到范嬷嬷是慈恩学堂的恩主。范嬷嬷的先生早先是上海开银行的,所以范嬷嬷和外公是旧识。后来她的先生得肺结核死了,他们没有子女。范嬷嬷相信先生一定去了天国,她必须去天国和先生见面。她卖掉了银行的股份,回到永城老家。永城有几百所教堂,范嬷嬷把钱捐给了教会。遵照范嬷嬷的心愿,教会创办了慈恩医院和慈恩学堂。那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会儿杨小翼还没出生呢。

范嬷嬷的神色有点憔悴。她和妈妈讲起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范嬷嬷的学堂解放后已捐给了新政府,但当年在慈恩学堂就读的一个男孩最近揭发了范嬷嬷,说范嬷嬷是帝国主义的走狗。杨小翼记得,那男孩是范嬷嬷从街头捡回来的流浪儿,男孩来到慈恩学堂后经常偷食圣器室里的圣餐。范嬷嬷说起这件事来,非常疑惑。“要是没有我,他会在街头饿死。”范嬷嬷说,“不过,我宽恕他,他将来会后悔的。”

后来范嬷嬷说她想申请去香港,但新政府一直把她的申请压着,没有说同意或不同意。杨小翼猜到范嬷嬷来的目的,是想让妈妈在刘伯伯那儿通融一下,好让她顺利成行。

不知怎么的,那天杨小翼对范嬷嬷很冷淡。特别是她想去香港这件事,杨小翼很看不起。杨小翼认为那是范嬷嬷心里有鬼,想逃避新政府的清算。

这天,杨小翼很早就睡了。当她醒来的时候,范嬷嬷已经走了,妈妈房间的灯还亮着。应该过了子夜了,妈妈竟然还没有睡,她在干什么呢?

杨小翼起来小便了一次。♀路过妈妈的房间时,她趴在门缝偷看。妈妈手里拿着一些信件在读。床头柜上放着那只用藤条编织的精致的匣子,它打开着。妈妈的眼中有一些光影。那是泪光吗?妈妈的手在颤抖,手中拿着一盒火柴。一会儿,她点着了火柴,颤抖地凑近左手的信件。当火柴快要点着信件时,她犹豫了。火柴烧尽了,烧痛了她的手。她吹灭了火柴,把它扔在地板上。后来,妈妈把信折叠好,郑重其事地放进了那藤匣子里,并把匣子锁好,然后放入柜子下层的抽屉里。当妈妈把抽屉关闭时,转头朝门方向张望。她以为妈妈发现了她,赶紧溜回自己的房间。

她裹紧被子,假装睡着。妈妈在看什么呢?放在匣子里的是什么东西?妈妈为什么如此伤感?妈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匣子里的东西同范嬷嬷有关系吗?难道妈妈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吗?杨小翼感到不安。

第二天,杨小翼差点迟到。刘世军着急地在校门口等她,见到她就问,你怎么啦?眼皮怎么肿了?你哭过了?是不是被你妈骂了?他的关心让她很感动,她摇摇头,然后拉住了他的手。刘世军说,你一定有事。她想了想,就把昨晚所见告诉了刘世军。

刘世军说:“你妈妈去北京这件事,我觉得挺奇怪的。她去干什么呢?”

杨小翼吓了一跳。她完全忘了妈妈去北京的事。她也看不出昨晚所见和妈妈北京之行有什么联系。

“你妈妈为什么不留在北京?怎么又回来了呢?”

这话杨小翼不爱听。妈妈当然要回来,因为刘伯伯在这里,她在这里。她想起刘世军曾分析妈妈去北京的原因,他说妈妈可能是民主人士,那些民主人士,没打仗、没流血,现在都往北京跑,想做大官。刘世军这么说时一脸不屑。

她呛道:“我妈妈不是民主人士,所以她回来了。她去北京可不是为了做官。”

刘世军见她不高兴,赶忙赔笑脸:“我不是这意思啦。我是说,是说,你妈妈去北京干什么呢?”

“同你说了我不知道。”

“你生气了啊?”

其实她没有生气,只是对刘世军言语中的态度感到不安。这种态度里隐藏着一种优越感。她说:

“刘世军,你是不是认为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人?”

“怎么会呢。”

“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刘世军的脸上露出天大冤枉的样子,他说:“我要是这样想,我从这里跳下去。”

当时,他俩正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干部子弟学校所在地原来是旧政府议会的办公地点,房舍都是西洋建筑,二层楼,高大结实。

见刘世军着急的样子,她笑了。

“你跳啊?”

刘世军也笑了。他显然明白,她已原谅了他。

她说:“你要是不跳,那你从此后要对我好,比对刘世晨更好。”

刘世军爽快地答应了,说:“没问题。”

“真的?”

“真的。”

这时候,上课的铃声响了,杨小翼和刘世军匆匆赶往各自的

刘伯伯和妈妈有了暧昧的传闻。这一传闻,杨小翼最先是从米艳艳那里听来的。奇怪的是,听到这个传言,她一点也不生气,相反,对米艳艳还颇有好感。那段日子她原本是有点讨厌米艳艳的。

米艳艳也来干部子弟学校上学了,成了杨小翼的同班同学。解放后,米艳艳的妈妈王香兰女士革命热情相当高,组织剧团演员,排了好几出宣传革命的戏,《九件衣》、《血泪仇》、《刘胡兰》等,去给进城的部队慰问演出,深受部队欢迎。一次演出结束,刘伯伯还接见过王香兰。王香兰俨然是一位革命艺术家了。米艳艳因此也进了干部子弟学校。

王香兰来过干部子弟学校演出。因为革命了,她喜欢穿黄军装。这个漂亮女人为人热情,见到学生,都想拥抱一下,好像她是一位超级妈妈,有取之不尽的母爱。

那个典当行老板在新政府的第二次审判中被枪决了。杨小翼有点同情米艳艳。可米艳艳对杨小翼说,她和那个男人没有关系,那个男人根本不是她爸爸。

“可你说过他是你爸爸呀。”杨小翼说。

“不是,那是骗你的。”

杨小翼当时很生气。她觉得米艳艳这个人是不诚实的,也是不可靠的。因为看米艳艳不顺眼,在杨小翼眼里,米艳艳似乎什么都令人讨厌了。米艳艳像她的妈妈一样,热情得有些过火,见谁都会露出灿烂的笑容,好像她是位超级明星。米艳艳虽然喜欢帮助人,可她帮人像在演戏,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同她说,她会一下子兴奋起来,好像她在一直等着别人的困难,好像解决别人的难题是她的使命。

可是,当米艳艳对她说了关于妈妈和刘伯伯关系暧昧的传闻时,她竟然一下子喜欢上了米艳艳。那一刻,她觉得米艳艳像一个天使,觉得米艳艳的那张酷似王香兰的明星脸充满了真诚。只是米艳艳眼里流露的关心和担忧让杨小翼有些不开心。不过,同内心巨大的喜悦比起来,米艳艳的眼神显得微不足道。那一刻,杨小翼的目光明亮坚定。

“听了这些谣言,你不生气吗?”

杨小翼摇摇头,说:“也许这不是谣言呢?”

“是吗?”

“是的。”她非常确信地说。

她甚至很想告诉米艳艳,她是刘云石的女儿。不过说不说都一样,因为这是明摆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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