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天使之我的... 第二章 天使着了凉(中)

作者 : 莫莫夕夕

走进医院,十二月底的广州,一丝丝寒意袭来,我打了个冷颤。跟着爸爸和叔叔不知去了多少个部门,办了多少回手续,兜兜转转,终于来到了医院那偏僻的西北角,那个唤作“太平间”的地方,那个象征死亡之所。

我是一步一移地看着那“太平间”三个字走过去的。脑子里忽然奇怪地想,为什么要叫太平间呢,难道是说到了另一个世界,就再无烦忧,一切太平了?

太平间的门口放置了两个大铁桶,里面焚烧着未燃尽的纸灰和鞭炮纸,幽幽地发着光。

两个工作人员把门缓缓推开,爸爸和叔叔停在了大门口,爸爸苦涩地对我说:“晨晨,去吧,去看你妈妈最后一眼。”

接过爸爸递上红包的一位工作人员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他带着口罩的脸有点看不真实,我忽然产生了害怕的念头,似乎是他,是他把我妈妈杀害了,我几乎求肋地看向爸爸,对方的目光正悲伤地望向太平间内。这个男人的伤也许不比我少,我默默低头,跟着工作人员走进屋去。屋里像个巨大的冷冻库,医院每天的死者过多,以置冷冻箱放置不下,许多白布裹着的尸体就如牲口一般悬挂着,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会害怕。但当你面临的是一件比害怕更痛苦的事,你则不会有任何恐惧感觉。

打开,合上,又打开,又合上。我看着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如此重复着这几个动作。随之也看到一张张非正常死亡而扭曲的脸,有的甚至死不瞑目。一个人不论生前不论有多辉煌,多伟大,于世界而言,原不过沧海一粟。死后仅这方寸地便可容纳一生的荣辱兴衰,一切原本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终于,拉开的这一冷冻格里有我熟悉的脸庞,我梦中萦绕多日的脸庞,就在我眼前,平静而安祥。妈妈是在手术后等麻醉药效退却时走的,癌细胞已扩散到胸腔各个器官并最终吞噬了她的生命。走的时候她还是沉睡的,一睡不醒。因为冷冻的缘故,脸青灰而浮肿,已失去了往日的美丽与光泽,像用布片做成般不真实。

工作人员把妈妈慢慢移出来放到一个水泥台板上。那一刻,我心轰响。浩浩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一人徒留人间,悲伤与绝望肆意地横冲直撞,却没有了眼泪,心里某个地方忽地被掏空,任伤风呼啸着灌满那个黑洞,却再也填补不起来。那时那刻,我一点也不感到害怕,缓缓伸手抚向妈妈那熟悉的脸,除了冰冷还是冰冷,生命早已随着那些温热流失,留给我的只是一片冰凉,冰冷一片。我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而剧烈起来,拉住已僵硬了的手,闻到空气里的药水味,带着血的腥甜与刺鼻,未来还那么远,那么远,我一个人走会害怕,哦,亲爱的妈妈,你怎忍心如此早早地弃我而去……

我没有掉泪,眼眶里的湿不能掉下,不能!除了睫毛,它已没有任何着陆地。往事如同旧电影般一一回放,每段回忆都成了清算的证据,永久的遗憾,那份生与养的利息再没有机会偿还……这一刻的肢体接触成为我们彼此最后的世间因缘。心里明白眼前人已走远,手却依然不想放开。她的消失将成为永久的缺席,此后,这一生的任一个日日夜夜里,她都永不会出现,永不会再给我感情,也永不会再要我给的。

这个给我发肤骨骼,与我血脉相通的人,此刻就在我身边,我伸手就能触模,但又已走得那么远,远得我从此将再也不能真实地看到。♀我,也仿佛走进了某个生命世界,这场生离死别,让我感觉到了我的缺失与渴望。

不知过了多久,有两个工作人员过来拉了拉我,示意要给妈妈换寿衣了。我挪着麻木的双腿,出去紧紧拉住了爸爸的手,这世间里我仅剩的至亲,我的手那么凉,那么小,爸爸,你的手温和妈妈是一样的,我闭着眼默默感觉到爸爸用力握紧了我的手,我紧紧回握住,象要握住这世间最后的余温。

等换好衣物的遗体从太平间里抬出来,上了一辆殡仪馆专用的面包车后,叔叔放了一串鞭炮,烧了几叠钱纸,让妈妈一路走好,别在另一个地方也受太多苦。

拦了辆的士直奔殡仪馆,一路上,爸爸始终没有放开过我的手。我知道他试图给我温暖和力量,只是,我比他想象的要坚强,坚强到不会落泪。

不久前,我与妈妈之间还有过一次对话。

“依依(我的小名),有一天,如果妈妈不在了,你会哭吗?”

我摇了摇头,“不会。”

“为什么?”妈妈不解。

“你以前不在身边时,教我最多的便是乐观与坚强。”我一脸坚定地说。

“我是说假如有一天,妈妈死了,爸爸再娶一个,你会接受吗?”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努力读书,等你身体好了,让你好好享福。”

妈妈轻抚着我的头,满脸怜爱:“依依,记住,你是上帝送给爸爸妈妈的小天使,无论发生什么事,以后一定要听爸爸的话,也一定要好好学习。”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数月后,一语成谶。我记得妈妈的话,用全身心的坚强,去送她离开。

我忽然明白,原来一个人的成长,并非是一年一年的渐递进程,而是瞬间发生,难以抵挡。

殡仪馆位于广州天河区,选置骨灰盒时,爸爸挑了中上价位的,尽管他已囊中羞涩,木质的古香古色的门庭式样,镶有翠玉点缀,正是妈妈生前喜欢的风格。

“晨晨,你妈妈生前没有好好享过福,希望她死后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里好好过,不再受疾病折磨。”爸爸对我说,也似乎对着手中的盒子说。

死后真的有另一个世界吗?我暗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殡仪馆内的空气里蔓延着一股奇特的味道,混合着**焚烧的糊味和鞭炮的硝烟味……夹揉着各种嘈杂的声音,步步入耳。

在那个大火炉里升华的灵魂,将去到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也会上演生离死别,转世轮回吗?

小礼堂里,牧师为妈妈作了祈祷,只有三名亲属的小小的告别会。相比起别人的亲朋满座,显得那么的寒酸。妈妈眼睛紧闭,两颊有被涂抹上去的胭脂,比起在我先前在医院太平间看到的灰肿,修饰过的沉静脸庞如同睡美人,只是再没有人可以吻醒她,哪怕是小王子或她的小公主,原来,生活从来就不是童话。不到四十的女人,没有跨越千禧之年,带着她的美丽与智慧长眠了。牧师缓缓用白布蒙住了她的全身,隔离了我们的瞻仰,我知道她的肉身即将化为灰烬。从此天人相隔,无尽无期。

突兀的真实残忍而盛大,于世界而言,生命多么渺小,于生命而言,个人多么渺小。

那一刻的丧失让我学会了三个词:绝望,珍惜,感恩。

也许,有生之年,太多太多的事我们控制不了,把握不了,也许,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永恒的只是时间而已。而我们,只是时光中的一匆匆过客,而我们珍爱的人,珍爱的事物,某时某地你会突然地就失去了,彻底地失去了,永远失去了。无从探测和预知,只有接受,也只能承受。

待这一场法事完毕,天色已擦黑,我在殡仪馆对面的路边,等待父亲他们忙完一同回家。湛蓝色的天正慢慢变紫。城市的路边各种灰尘、汽车尾气、二氧化碳、垃圾均给了我真实的立体感。周围一切失去了声响,我如失聪女孩一般空无一响,寒风吹来,扫过几片漩涡落叶。我弓着身子抱着黑色小木匣取暖,那里还散发出一片余热,仿佛世间弥留的万千温存。一盒粉灰,终结了一个人生,也嘎然终结了我的童年和少年。

死亡带来印记,对一个亲人的爱与怀念穿越了这些不复存在的时光,留下怀里唯一的线索。原来我们之间,妈妈只是远方的那个女子,她唇红齿白,她不是在外地求学就是在县城的进修学校任教,离爸爸任教的小镇总是两地相隔,每年每季她都会给我带回许多新潮衣物,小时候我们联系最多的即是书信,爸爸念叨给我听的语句出自她的手,她的笔,我再用歪扭的字表达对她不够清晰的思念。她一生都在执着地追求学业。直到近几年方才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团聚,而短短相聚那几年的合家之欢成为了我此生最大的财富。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去拍了全家福,爸爸一手拥着妈妈,一手拥着我,说了一句很俗气的话。他说,房子有了,面包有了,幸福有了,夫复何求?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很长很长,可以慢慢去走慢慢地享用,却不想天生变故,剥夺了这份难得的团聚与幸福。

叶落归根,爸爸不愿妈妈一人独留异乡,坚持要把她的骨灰带回故乡,我看得出爸爸努力控制的心伤。这个他一生最爱的女人,已化为了一缕轻烟,风一吹,也便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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