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东家(下) 第二十五章 重新相守的幸福

作者 : 陈毓华

腊月来临前,京里传来消息,看起来似乎要交棒退位的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除了即将要成型的外戚祸患,将皇后一族诛了个殆尽,看在皇后有生下嫡子的分上,将她送进了冷宫了度残生。

送进冷宫,这代表什么?也就是说,这一来,皇位这件事就没倒霉的二皇子什么事了。

这件事要追溯到皇帝还在潜龙当毫不起眼的皇子时代,他是宫女生的孩子,从小看着别人冷眼挣扎长到大,最后借了皇后家的势力起来的。

这王皇后是什么人?王家累代都是国公,可国公的名号很唬人,实际上就一个空壳,人家说富不过三代,何况像他们这种世族,纨绔子弟只多不少,家里就算有金山银山,老鼠挖洞挖了两代也快要挡不住了。

于是国公想破头,唯有把女儿送进宫里当皇后,一家才有再起的希望。

这王皇后不该遗传了母亲的美貌,长得倾国倾城,漂亮的人眼界本来就高,眼睛长在头顶不算什么,她的眼珠子还长在后脑袋,压根是看不起这皇子的出身。

可碍于父命,她攀上所谓的高枝,也极尽所能的把所有的好处往家里搬,自以为搬得神鬼不知。她哪里知道,男人也是极其敏感的,床笫上可以不要求你每每让他销魂享受,反正他还有整个皇宫的嫔妃可备用,但那种瞧不起人的态度,会让男人冷成冰棍。

这不打紧,王皇后自替皇帝生下了嫡子,气焰更加嚣张,兄弟加官不说,买官卖官的事情也做得毫不手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气焰熏天的王国公私自打造冠冕和龙袍,意图造反的消息一传进皇帝耳里,处处受人掣肘的他再也不忍了,在人人欢喜着要过年的当头,狠狠泼了一盆冷水,把王国公府给连根拔除个干净。

这个年对皇帝来说应该是很难熬的,去掉了枕边这蛇蝎美人,他好过的日子没几天,和三皇子偷来暗去的叔王私自从藩地回来,以为时机成熟,暗中筹措举兵,想把他扳倒,一场爆变,京城兵马倒戈,要不是靠着五皇子和一个神秘人物的兵马里应外和,几个皇子争都不必争那个位置,皇帝就换人做了。

这一事变,五皇子厥功至伟,他身边那个神秘人物更是功不可没,而且,据说皇后一事也是出自这人的手笔。

远在江南代天巡狩的太子不克赶回,无缘参与这场盛事,风声鹤唳的时机,四皇子瞅着不对,干脆闭门谢客,遣散门下所有清客,规规矩矩的过起日子,而乌烟瘴气、风云变色的京城百姓过了一个很闷的年节。

西一年,听说湛府花红柳绿的窗花全都贴上了,该蒸的年糕也蒸上了,萝卜糕还有几十个笼屉……只不过,主子们都不在家,府中只有一个叫娉婷的管家娘子理事。

这能不出纰漏吗?

好事的人等着看,钻着缝想从出门办事的下人口里挖出什么不该有的话。

令人失望的是,下人的嘴像蚌壳,不该漏的话,一句都撬不出来,湛府好端端的,铁桶般箍着一块。

春暖花开时,京里的某皇子府里还春寒料峭,这和天气无关,也和有没有放火盆无关,而是消瘦许多的湛天动神色很难看,心情焦躁。

他是多么的想念他的瀞儿。

一颗心生生熬着,心中的鲜血淋漓只有自己知道。

还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和她暂别的日子,谁知道那无法抑制、撕裂的苦痛,叫他生不如死。

“我先说喔,别再一收信就宰了信鸽,我养的鸽子就剩下那么几只,小心我跟你没完。”雪团子似的朱璋心疼的瞪着被捏在湛天动指尖的雪白信鸽,只差没跳脚。

这信鸽不是普通鸽种,训练艰难,但是一旦会认路认主,就算身负重创,全身剩下一根羽毛,也会拼死飞回来,可是这个阎罗王却每次收到攸关妻子的消息,就掐死了。

只,有——必要这么激动吗

华州、离州、衮州、绳州、南宁、肇庆、朔城、白石……五个月,湛天动那不肯安分待在家里的帮主夫人妻子行脚走过那么多地方,十一个州城,她经过之处都设了牙行,想把全国都放上自己人的心思昭然若揭,可这是要用来对付谁?

朱璋不太敢去想其中细节。

这个漕河帮主每接到她的消息,就暴躁一次,而且越来越难安抚了。

好嘛,不就当初说好三个月就放他回去瞅瞅老婆的……事情那么多,也不是他想要的,京城离江南那么远,也不是他的错。

湛天动心里的火气节节升高,眼中的杀气简直可以杀人了,他一刻都不想留在这里,但是不解决这个罗唆唠叨的家伙,对方不会这么简单放他回家。

他甩手,把信鸽放了。

“我会补偿你的,别说本皇子对你不好,喏,这个拿去。”一叠用了印的红印纸,准许太记牙行直供皇室丝绸、茶叶、米粮的通文。照理说皇宫自是不会和皇家以外的商贾签什么契约,顶多发个通文,也许是旨意,不过去求的人是五皇子,又是皇帝亲自任命,这可就稀罕了。

头上能顶个官商名义,去哪都有肥油可捞。

那位帮主夫人既能瞄准商机,运筹帷喔,以灵敏的嗔觉而嫌进大笔财富,这样的人才不笼络笼络,怎么对得起自己?

“你这是让我们夫妻都卖给你吗?我一个人被你当剑使还不够吗?”湛天动的口气隐隐有雷霆之怒,还有一种阴森,显而易见的闪电也要劈下来了。

不在西太瀞眼前的这个湛天动,流氓性格一览无遗,谁都靠近不了。

杀了那么多人,直接、间接的,他都不悔,他要的只有他的小巢是好好的,他的瀞儿是好好的,其他人不关他的事。

朱璋心里也是有几分愧疚的,人家还新婚燕尔呢,这一拆就把人家拆那么久,何况,对待流氓土匪就得讲求江湖道义,答应人家什么,就要拿出什么来,以免秋后算帐,就麻烦“坐上我这辆马车有什么不好?”这些年,他不是吟诗作乐,便是寄情山水美人,为的就是塑造没有威胁的文弱公子形象。他沉潜,在羽翼未丰前绝不现于人前,唯一看穿他的,就只有眼前这个男人。

“你们要的不就是银子?不许打她主意!”这个雪团子是只不会叫的狗,世上的事情原来不是他以为的恩怨两清就可以两清,九家牙行不够填朱璋的牙缝,这会儿竟敢还有别的心思?!

“这样说大家伤和气,我不也答应你,事成以后不再找你麻烦?”朱璋说得可是委屈了,“共乘一条船哪分你我的?”

“一艘贼船!”

“是贼船,可要开得稳当,可保你一世平安。”朱璋笑嘻嘻。

湛天动是自己看中的人才,只能施恩不能欺他,他要气狠了,自己也会没好果子吃的,不过,他的毛也不难模顺,不就他那小妻子吗?

想想朱璋还是羡慕的,人心隔着肚皮,他湛小子走了狗屎运,身边居然有个有的人一生都不会有的知心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也可能会有吗?

湛天动单人一骑披着清冷月色从五皇子府直奔城门口。

他打马飞奔,想到就快可以见到西太瀞了,一颗心激越得快跳出胸腔。这五个月漫长得像没有尽头,他数日子数得已经苦出胆汁,非常磨心。

太子和五皇子的争斗,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朱璋和朱毓是一母同胞,朱毓被送往北疆的时候,朱璋还是不懂事的婴儿,他对这兄长无疑是有些愧疚的,愧疚在独占了母妃、父皇的爱。不过这是皇家的家务事,这对亲兄弟到时候要去算帐、要翻脸还是当做因果缘分?那得看朱璋对权力的渴求,是不是强烈到不顾这些,不怕手里染上至亲的血?

自古以来踩着兄弟的头往上爬,是常有的事。

但朱璋心软,湛天动知道,这样的人要他说,其实不适合那个大位。

反过来说,朱毓如今贵为太子,只要安分守己,什么都不做,也忍得住不对其他兄弟下手,等皇上驾崩,他坐上大位的日子自然不远,但要是皇上活得够久,弟兄们不小心先把他做了,就算不得数了。

他是野心勃勃的,多年的北疆生活养成他“宁可我负天下人,也不让天下人负我”的偏激性格,朱璋这连番动作下来,不引起他的警觉是不可能的,届时,谁会对谁狠心,谁会先下手为强,半途被拉下来,实在没有人知道。

宫闱暗潮汹涌,是活生生的修罗战场。

只是别忘记,他湛天动是个记恨的人,朱毓和他有隔夜仇。

他留下不少有关朱毓的蛛丝马迹,让朱璋自己去回味。

能不能拉朱毓下马,湛天动不知道,但是当成引子,绝对够用。朱璋把他当成剑使,他又何尝不能回报二一,也把他拿来当剑使一使?

这个大皇子、现今太子,手握北疆军权,可只有这一块是远远不够的,他定然知道自己基础不稳,一个空架子的太子,那有多危险?

多年安逸太平的日子,军中早多弊端,吃空饷,盗军粮,占用良田,拿军纳放印子钱一一也就是利钱,私开边贸,器械库房泰半皆空……即便他掩盖得很好,也不代表完全不透他想真实的在京城站稳脚跟,需要更多军权。

他回到京城后,表面上韬光养晦,听从皇帝的意思立了太子妃,看似娶妻将来生子,从此和和美美,又每天在皇帝面前尽孝,一副乖儿子的样子,想激发皇帝对他的愧疚心,但私下,想掌握京中一百万大军的野心从来没短过……湛天动一路飞驰,日夜兼程,途中换了七匹马,每匹都是上好的骏马,却也被他的马不停蹄累到口吐白沫。

他赶到兰州的时候,春天已经过了。

夏日的花依次绽放,他看不到,他眼里只有经过这座城,再经过下一座城,距离瀞儿还有多远?还需要多久路程?

因着太过暴躁,他不只迷路过一次,又曾因为来到本以为西太瀞落脚的都城,却发现她前脚已经离去,满满的希望落空,苦不堪言。下一个城镇,同样的事情又重演,这样捉迷藏的重复追寻,让他以为一辈子都会见不到她,焦虑得快爆炸了。

最后,他死赶活赶的,终于来到邝州一家独门小院。

夏日的花开出了墙头,托紫嫣红,看门的炎家弟弟炎松愣愣的看着骑马而来、停在他面前的湛天动,然后像是确定什么似的重重揉了眼,“……是帮主吗?”

接着尾巴夹紧紧,然后往里奔,“……姑爷,不,帮主……海靖、麟囊姑娘,快去报讯,大当家回来了!”

门户大开,湛天动走进没有几丈宽的院子,全部的人都冲出来了,唯独不见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你们大女乃女乃呢?”

“大女乃女乃在房里……大女乃女乃病了。”麟囊还有些不敢置信的说。“病了?”湛天动的心一沉,他记忆中的西太瀞从来不生病的。

“累出来的,大夫说大女乃女乃脾肺煎熬,郁火湿怠,血气不调,要是不好好调理,身子会垮。”

麟囊满满都是看不过去的语气。“她把自己的身体当做铁打的,情绪又糟,白天要不是没命的赶路,要不就约人谈生意,设点、进货,什么都自己来,忙得像陀螺,没日没夜。开设的牙行一旦进人状况,又往前头赶,吃得少,也不肯睡,连药都不肯沾口,只是发呆,一天说不上几句话。”

湛天动焦急的进了正房,房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一本厚厚的帐册和算筹孤零零的放在桌上,毛笔上的墨汁都干了,没有摆设,没有她喜欢的小玩意,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满目苍凉。

窗户开着,看出去就一缸子荷花、一地落叶。

那孤单的一抹影子隐在深深浅浅的绿和黄红之间,白得像一朵很快就会消失的雪花。

她手里握着他给她的玉簪子,人坐在窗下榻上,神情惶惑的像迷路的孩子,人干痩得厉害,宛如一抹幽魂。

“瀞儿,我回来了。”他轻声说,向她伸出两臂。

她没动,喉咙哽咽了下,看着他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

他知道自己唇裂皮灰,没有好好梳洗睡觉,像老了十岁,衣服在马背、缰绳上摩擦,擦出毛边,形若乞丐。

难道她没认出他?不,她认得的,要不是这般确定,湛天动真要哭了。

他慢慢走近,轻轻将她搂入怀里。“我回来了,看到我不高兴吗?”仿佛这才回到现实来,西太瀞十指紧扣他的膊侧,抱着他呜呜咽咽的哭了,“我又作劳了吗?”

“傻娘子……”那热度,那熟悉的曲线弧度,那温暖的气息,确定自己不是在婪里的西太瀞哇一声女“不许再什么都不说的离开那么久……不要、不要了,那么久……呜……不要不要乌……”

“对不起,因为当初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你若回不来就要抛下我一个人了吗?要不是我坚持了这么久,若让我知道你不在了,我就随即去死!”两人抱头痛哭,哪知道西太瀞的身子忽然一软,倒了下去。

湛天动的眼泪还在脸颊,被她这一吓慌了手脚,原来她虚弱的身子已禁不起这巨大的欢喜,高兴的厥了过去。

“我今后再也不会丢下你……你醒醒……来人,快请大夫……”西太瀞这一倒,足足躺了一个月。

大夫非常不高兴,他说这位夫人就是个不听话的,敢情是一心想死,气得唇上的胡子一翘一翘的,最后才开了药方子让人去抓药。

湛天动亲自煎药,蹲在小火炉子前,一步也没离开的看着熬煮出来的药,那颜色一看就是苦巴巴的,味道也呛,他试喝了一口,是不好入口,但应是良药苦口。

这举动把一旁的炎松惊得瞪大眼珠。

来到房里,他药碗先搁在几上,弯腰把西太瀞抱起来,自己坐进去,身子靠着床板,再一匙一匙的喂着脸色青白的她。她吞下小半碗,才哭喊着醒过来,眼睛一打开发现眼前空落落的,瑟瑟发抖的喊着湛郎,声音破碎。

湛天动心疼极了,心被拧成了麻花。

“我在这,我在这。”

她很瘦,瘦得见了骨,瘦得腰不盈一握,好像只要他稍微用力点,就会断成两截。为了这些不知所谓的皇子,为了一个看起来高不可攀的位置,他差点把命卖在那里,险险瀞儿的性命也因为他搭进去了。

值得吗?

不了,再把他逼急,为了他的瀞儿,他会拿整条漕河去拼。他要的不是天下,只是可以和小妻子平平淡淡的过日子。

摩挲着她细颈上清晰可见的血管,颤抖的蹭着她的脸颊,他们谁也不能少了谁,才能活下去。

西太瀞养病的这个月,他们什么都不做,过着极其普通的夫妻生活,聊天谈琐事,白天闲看浮云,黄昏坐望火红的晚霞,又或者把凉榻抬到院子,她口齿伶俐的念一则故事给他听,他替她盖被子或是抱她,两人偎在一起听风,听窸窣的小虫在草丛中穿梭,听见了彼此稳稳的心跳。

可饶是这样谁也离不开谁,每当夜半三更,西太瀞仍会仓皇的惊醒,非要抱着湛天动的胳臂才能睡。

天气一天天的凉,枝头的叶子掉得更勤快,中秋转眼便到了。

左右的邻居送来应节的月饼瓜果,里面有湛天动爱吃的核仁。

人家送礼了,虽然不打算在这里长住,礼也是要还的,因为湛天动在,西太瀞心情大好,叫了麟囊,两人在小小的厨下忙了一整天。

看到白胖的饼皮印上红花米染上的印子,西太瀞笑说:“幸好汤儿没跟来,不然她一定会不服气,麟囊的手艺可以去开店了。”麟囊的脸被灶火扑得红红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天分。”神情颇为高兴。

西太瀞拿了饼去献宝。“大爷。”

“我喜欢娘子喊我湛郎。”湛天动用指抹去她脸蛋上的白面粉,十分爱怜。

西太瀞脸上绯红。

日子温轚瀞好。

然而维持到中秋的风平浪瀞突然被惊破了。

就在百姓赏月吃瓜果度中秋这天,京中传出消息,先是德兰太后薨了,还在大肆操办丧事的当头,五皇子竟在众目睽睽下遇刺,据说性命堪忧。

那些阴谋以另外一种残酷的姿态崛起。

皇帝大怒,勒令严查,经过十天半个月凄风苦雨的彻查,把京城里所有涉入其中的王公大臣连地皮都翻过来清查了之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东宫太子。

皇帝召了朱毓来问,一边派人去把东宫搜了个遍。

发生这样的大事,即便下面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照理也牵连不到朱毓的头上,但是,一个太子拥有过多的武器和兵马、粮草,都不是好事,一查出来,看在皇帝眼里会有多刺眼?这一样样都是犯忌的事。

摆放在御书房的证据,让当今皇上气得扫掉了案上的全部东西。

皇帝怒极攻心,气病了,在病中,他摘掉朱毓太子的位置,令其圈禁在自府省思,一辈子不得入。

“五皇子不会有事吧?”总归是见过面的人,湛天动又替他办过差,西太瀞虽然对这些皇子皇孙没有什么好感,问上一问还是要的。

“照我对他的理解,他这是走了一步极其危险的苦肉计。”不忍心和自己的兄长流血相见,便以自己充饵,可没有精密的计算,一不小心会换自己没命,“如今被接进宫中调养,宫中有太医,应该是无碍了。”这奋起一搏,朱璋替自己挣来的也许是他一直想要的那一片天空。

湛天动曝吻西太瀞粉女敕的唇,他也拥有自己的一片天,他和朱璋不同,他的这片天空下还有他心爱的妻子一一这才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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