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 尸痨

作者 : 新燕顿旺

次日,周仲强、欧阳晏将郑府提亲的花钱信物送回,按周可馨嘱咐的话,一一回禀。郑明龙虽心里不悦,却无话可说,只当是周可馨、郑宇成两人缘分不够。郑宇成在一旁听了,冷哼一声,回身走了。郑明龙和周仲强等人又客套寒暄了一番,两人便回了周庄。

又过一日,郑府打发人通知,周可馨、周仲强,华百草、连生,会合郑明麒、郑宇成、郑依玲和郑进东、乔建松等,一行十数人,由水路出发,从淮河经隋运河入长江南下。这次的商船,是郑宇成的姐夫,集庆富豪黄百万商队里的一条大船,船名叫“集庆三号”,船身长两百多米,上下三层,豪华平稳。

郑宇成因提亲遭拒,不愿多和周可馨见面说话,每日里和郑明麒等人在船舱读书议事。周可馨也拉着周仲强,详细了解长江沿岸周家的产业,各商号经营状况,掌柜的是谁等等,问得详尽。周仲强常年陪同周剑雄打理生意,熟悉内情,对周可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周可馨通过几日了解,对各处产业已经心中有数。

周可馨对连生也是冷淡,见面说不上几句话,只是平常问候、天气如何之类。连生丝毫不以为意,每日在房里读书、打坐,倒是郑依玲不时过来骚扰,硬拉他去船头甲板上对剑,几天下来,他们对婵娟剑法、玉宇剑法的理解又有进益,耍得更加得心应手。

五天之后,集庆三号抵达芜湖码头。一行人下了船,相约在芜湖停留三日再出发。

芜湖县水陆交通便利,襟带都会,舟车辐辏,得万货之情,既是粮米、丝茶、药材、瓷器等的商货集散地,又是徽州、集庆、苏州三地商贸信息的汇聚地,八方来客云集,街道上人流熙熙攘攘,商铺林立,十分繁华。

郑家在芜湖有经营碧螺春的宁心斋三家商号,宝园钱庄一家,郑宇成要赶去商号议事,拱手告辞。周可馨这几日有些晕船,华百草想先带她去相熟的永青药馆取些保济丸。郑依玲听后,也直说晕船,非要随连生、周可馨她们一道走。郑宇成无奈,便与郑明麒、郑进东三人先行离去。连生几人另外行动,走了约莫二十分钟,永青医馆便到了。

医馆取药、开方的人很多,连生注意到,似乎患的都是时行伤风。时行伤风是一种传染型感冒,过去叫温病,是瘟疫的一种,但好在几十年前大规模爆发时,已有名医潜心研究,制出安宫牛黄丸、紫雪丹、至宝丹等几味清热祛邪的好药,世称“温病三宝”,眼下这些病人多数是来拿这几味药的。

华百草帮周可馨、郑依玲拿了一些保济丸。连生在一旁无事,见一位不到三十岁,书生模样的男子,形容有些憔悴,他不甚高兴地问药房伙计:“你们药房的药,是不是制作有误?我吃了好几天了,一点也不见效边说边咳嗽,嗓音有些沙哑。

伙计道:“客官,您的病好不好,关键要看方子对不对症,我们药馆是芜湖县开了几十年的老字号,制作用料都是顶讲究的。您放心,药绝对不会有问题

“那为什么以往吃几服就好的,现在反而好像严重了?不光我,旁边这几位,也说病迟迟不愈书生说完,旁边好几位拿药的病人纷纷点头,都说吃了七、八天的药,病情丝毫未见好转。

药房伙计很是无奈,只好向大家解释至宝丹的用料和制作过程。

连生觉得奇怪,便问那位书生:“大哥,小弟连生,学过一点医,您要是方便的话,不妨将病情跟我说说。方才听药房伙计介绍,至宝丹的质量应该不会有问题

书生转身道:“哦,我叫阮弼,上个月才从徽州府歙县过来的,也是个医生,前几日染上这温病,先用的发表化痰之剂,不应,便想用至宝丹清热化痰,却不愈反重

连生请阮弼在一旁稍坐,帮他诊了脉,寻思片刻,问道:“我猜你用过至宝丹这类牛黄清毒的药之后,会胸月复作胀,饮食少思吧?”

阮弼惊讶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正是如此

连生道:“你得的不是温病,而是素来阴虚,因天气违和引发咳嗽。你自己学医,误用了发表、清热解毒的方子,现在脾肺受克呈三阴虚

阮弼道:“按连兄弟所说,该用什么方子?”

“朝用六君、桔梗、升麻、麦冬、五味子,补脾土以生肺金;夕用八味丸,补命火以生脾土,诸症可愈

阮弼钦佩不已,脸色惭愧,说道:“阮某学医不精,还以为是药有问题。谢谢连兄弟指点

旁边几位拿药的病人,听得连生医术高明,都纷纷上前请脉。

连生先替一位老者把了脉,又看了舌苔,眉头紧锁。诊毕并未开方,而是接着替其他几位年轻人一一把脉,看过舌苔。几个人瞧完,连生更是神情凝重。

周可馨、华百草等人见状,便问道:“连生,怎么啦?”

连生道:“我见他们买的都是安宫牛黄丸,看他们咳嗽的症状,也颇像温病。但我刚才诊断,脉细数,舌红苔少,他们得的并非温病,而是尸痨啊

“啊,”书生听后大吃一惊,问道:“连兄弟,不会诊错吧?尸痨可不就完了吗!”

尸痨就是现代所说的肺结核,也是瘟疫的一种。古人见此病多发于清明前后,行医的道士、术士常用尸毒飞虫、外邪侵体来解释,便称“尸痨”、“飞尸”。连生心想,大概是今年春雨连绵,气温寒冷潮湿,芜湖又临江,所以才爆发此疫吧。这种病要是控制不力,死的可就不是一两个人,而是十数万众哪。人有病,天知否?连生心里一声叹息。

连生诊断过的那四五个病人,都急切地问:“连兄弟,能否求您赐个方子?”

连生想到《景岳全书》曾对尸痨治疗之法有详细记载,分肺阴亏损、阴虚火旺、气阴耗伤、阴阳两虚等几种情况,而这几人为初发,是阴虚火旺症状,便道:“你们几人病在初发,应该可以治愈,但不可再乱服他药说罢问永青药馆掌柜要来纸笔,开了百合固金汤加减:生地、麦冬、贝母、百合、当归、白芍、玄参、仙鹤草、百部等,叮嘱他们至少服二十剂,并减少外出,避免相互传染。

尸痨属阴虚火旺、气阴两虚,患者会咳嗽、咯痰不爽,咯血,盗汗,五心烦热,胸痛消瘦,症状与温病有些相似。百合固金汤可以滋阴降火,弥补肺肾阴液亏耗。在病发的前、中期很有效。但如果是发病后期,则需加入白艾粉、三七粉等强攻病邪。

阮弼见连生诊病精当,分析缜密,上前道:“连兄弟,我本有从医之志,此刻见你年少,却是天赋医材,惭愧不已。看来我还是另谋出路的好,不然庸医误人,致人于死地而不自知,徒作孽说罢顿了顿,接着道:“近日芜湖县丞陈戏古的小儿子患病,久治不愈,广请名医,我因无人推荐,不能前去。我看连兄弟医术高明,又与永青药馆掌柜熟识,何不请姚掌柜写信封荐,前往医治?”

“这……”连生犹豫道:“我与人相约,三日后要启程南下,只怕时间不允许

郑依玲见方才连生诊病颇有大家之风,心里自豪,便道:“连生,治病要紧,时间不够我去跟哥哥说,让他们等等不就行啦

华百草道:“为县丞的儿子治病,若能治愈固然是好,但若出了差错……连生,你可要想仔细

周可馨心想:周家和郑家相比,缺的就是官面上的走动,连生要是能治好陈戏古儿子的病,岂不是多一条人脉?便劝道:“连生,治病救人为医者本分。我看你不妨去看看,若有把握,便开方治病,若无把握,县丞门下名医尚多,我们不强出头就是了

连生听周可馨说的有理,点头应承。华百草便请永青药馆姚掌柜写了一封推荐信,连生、华百草和郑依玲三人赶去县丞。周可馨和周仲强因为要去周家大红袍普利斋商号对帐目,两人告别,相约晚上在普利斋会合,一起安排食宿。

陈县丞府上管家得知连生等人来意,进去禀报,不多时,一行人被请进府里,引见陈戏古。陈戏古约莫四十来岁,个小精瘦,其貌不扬。五年前,陈戏古得中进士,因为外貌不中看,加上有些书呆子气,未能留京,外放到太平府芜湖县做县丞。

陈戏古一边看着永青药馆的推荐信,一边斜眼打量连生,见连生年纪轻轻,眼中便透出几丝怀疑,心道:一个小伙子,能有多高明的医术?但是人家既然来了,不让他去看看也不好,便带连生去孩子卧房。

那孩子还不到一岁,由女乃娘抱着,身上不时颤动,好像冷得发抖的样子。房里还有陈夫人和其他两个年长的医生。连生把孩子抱过来,翻开他的眼睑看了看,又在小月复、手足等处模模,按了按。放下孩子,连生问陈夫人发病时的具体症状。陈夫人道:“这孩子像着了凉,一开始上吐下泻,这两天睡觉闭不上眼,手脚紧张痉挛,身子发冷

连生道:“那就是了,这是慢惊的症状,可服瓜蒌汤,胃气实,则开目而身温

陈夫人看看陈戏古,陈戏古又看看两位老医生。两位老医生此时都低了头,并不说话,想必是先前开的方子并不见效。陈戏古无奈,便名人去熬瓜蒌汤,给孩子喂下去。果然,孩子的眼睛闭上了,身子也开始暖和,睡了一个多时辰。

孩子醒后,陈戏古又找两位老医生,一个姓李,一个姓关,问道:“这孩子已经大半天没大小便了,可怎么办?”

李大夫道:“瓜蒌汤性温,太久没大小便,小孩容易积热,不妨用八正散利便

连生道:“不可。孩子才刚刚恢复一点胃气,马上就服八正散,岂不又伤肠胃?我听说孩子初病时上吐下泻,是体内津液消耗,半天没有大小便实属正常,不必担心

陈戏古听后,沉默不语,心道:“孩子太小,可经不住服错药,连生一个毛头小子,怕是靠不住,不如先听老大夫的,服几付八正散看看情况再说便道:“如此,麻烦李大夫开药

连生站起身,阻止道:“陈大人,令郎不能食而胃中虚,再用八正散利便,可是凶药,有性命之忧啊。一旦脾胃俱虚,就将身冷不治,先前不过是因为胎气实才没那么严重罢了。请陈大人三思

陈戏古一听“性命之忧”、“身冷不治”等不吉之语,甚是气愤,说道:“李大夫是府上的熟人,行医经验丰富,难道会害我不成?”

连生见陈戏古不听劝告,叹了口气,说道:“既如此,在下先请告辞

陈夫人疼儿心切,请李大夫、关大夫医治了两天,孩子病情未见好转,反而加重,刚才听连生一番直言,她倒是信了七分,怕连生真的离开,万一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来回去找就危险了,便赶紧赔笑道:“小兄弟,外子非信不过你,只是李大夫、关大夫瞧病时间久些,对孩子体质更加了解。你且去客厅休息,待有情况,我们还需及时请教呢

连生着急孩子的病,心里真放心不下,便点点头。

陈夫人喊了一声:“宾虹,你带连大夫去客厅喝茶,好生款待

不多时,一位配剑男子走进来,身材魁梧,脚下生风,一看就是会功夫的陈府护卫。男子向连生一拱手,说道:“您就是连大夫吧?在下上官宾虹,请

连生等人随上官宾虹去到客厅,上官宾虹命人端上茶水点心,几个人坐下喝茶聊天。

华百草道:“连生,我有些看不懂了,你说小公子服用八正散,就有性命危险,为什么?”

连生道:“经云‘不治其虚,安问其余’,陈公子上吐下泻,已是肠胃虚弱,现在再用八正散利便,虚上再耗,无庸多时,便会身子冰凉,命垂一线

郑依玲不懂医理,但听连生说得严重,心中慌乱:“那可怎么办?”

“小姐不用着急,我估模着,不出两个时辰,孩子必定体虚不耐,不如趁现在无事,我先把药准备好说罢连生将随身药箱打开,拿出益黄散、使君子丸四服,包好。

郑依玲觉得甚是无聊,说去院子里赏花,转身走了。

上官宾虹道瞥了一眼药箱,看见里面有块铜牌,微微一惊,随即若无其事地问道:“连大夫,这是什么?可否借来一观?”

连生见他指指铜牌,不好推辞,便将铜牌递过去,说道:“这是一位前辈送的,勉励我精进医术,治病救人,我不敢忘学医初心,便带在身边,时时提醒自己

上官宾虹接过铜牌,仔细看了看,便还给连生,说道:“连大夫,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医术医德已立千仞,而且就事论事,不盲从众议,敢于直言,在下佩服

连生道:“医者,用药如刀,不可不慎,我不过尽责尽份罢了,你家少爷结果如何,仍要看他的福报造化

上官宾虹道:“我到陈府三年,蒙老爷信任,还能说上几句话,不如我去少爷房里候着,但有异常,便来禀报,免生不测

连生道:“如此,有劳了

果然,上官宾虹离开不到两个时辰,便匆忙回来禀报:“不好了!小少爷身子冰凉,快不行了

连生等人慌忙赶去,将事先准备好的四服药交给陈夫人,让人赶紧冲水喂服。良久,孩子醒过来,连生又命人用淮山熬了一碗热粥,孩子吃下去小半碗。连生这才透了一口气,说道:“总算渡过危险期了

李大夫、关大夫不解,上前请教:“小兄弟,你开益黄散、使君子丸,道理何在?”

连生笑道:“就因为你们刚刚给他服了几次八正散,不但利便不成,反伤了小公子的脾胃,所以我用益黄散、使君子丸补脾。这个阶段,但对脾下药,不可他攻,不然会功败垂成

一席话,说得李大夫、关大夫既点头,又摇头,还是不明白其中道理。

陈夫人拉拉陈戏古的衣袖,陈戏古会意,只好上前谢道:“若不是连大夫及时医治,小儿恐怕就危险了,老夫谢过连大夫

连生忙回道:“应该的,应该的。不过令郎病情仍不可大意。我这两日都在芜湖,若孩子病情有异常,不妨来普利斋茶行找我

陈戏古携夫人谢过,非要给连生一些诊金。连生推迟不受,只说待孩子痊愈再说。

连生三人出了陈府,郑依玲问道:“连生,县老爷给钱,为啥不要?他先前竟然怀疑你,要是我的话,这时可得多拿银子才能解气

连生笑笑,说道:“我刚才见陈府客厅摆设平常,还不如你们郑家呢。可见陈大人是个清官。他一开始不信任我,是因我太年轻,不敢轻信,并没有恶意

华百草道:“说的有理

郑依玲撅着嘴,说道:“好吧。那等孩子病痊愈了再收。为他们家孩子的病,你这么着急上火,还带受气,拿点报酬是应该的

连生、华百草听得哈哈大笑,不再多说什么,几人打听清楚,便往普利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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