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斋、连生回到医馆的第四天，天气忽然转冷，下起阴雨来，午后时分，又有零星的雪花飘落，少顷，雪越下越大，如鹅毛般将世间万物都包裹起来，真是“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百*度*搜**小*说*网*看*最*新*章*节******
连生正在医馆后院帮忙熬药，忽听得前店阵阵喧闹，不一会儿有小伙计进来传话：“少东家回来了。晚上华掌柜请大家去醉一丁吃饭连生到医馆这么久，还从来没见过华百草，便赶去前店观望。只见一位中年男子，中等身材，古铜色的皮肤，双目炯炯有神，正月兑了毡帽，“啪啪”几声拍去身上的雪花，扶着华回天倒头就拜：“爹，百草不孝，不能伺候在您身旁。您身体可好？”
华回天眼中噙着泪花，将儿子扶起来：“傻孩子，爹都好着呢。你一去一年，又瘦啦
华百草旁边有一位抱着孩子的小妇人，也上前见礼：“爹，又让您忧心了
华回天道：“兰英啊，回来就好了，转头去你哥那儿报声平安，顺便叫上他一起，晚上都去醉一丁吃饭
王兰英应了一声，她抱着的娃儿便扑去华回天怀里，“爷爷、爷爷”叫得欢快，还大声说道：“爹和娘给您买了好多礼物呢说着话，华百草命人卸下行李，拿出裘皮帽、海绒大衣和一些礼盒，捧给华老爷子。拿来各色绵绸的料子，送给乐斋、苏和谦和梁子川，乐斋因为已经做了过年的衣裳，推辞不受，一并送给帐房先生，其他医生便都收了。王兰英又拿出外地买的各种地道点心、小吃、手信，送给店里伙计们尝。
华回天吩咐医馆众人稍事安排，一起去醉一丁酒楼，便领了小孙子华见离去楼上吃糖。
慈济医馆在醉一丁包了最大的岳阳楼厢房，摆下两大桌。乐斋等坐馆大夫陪同华回天、华百草、王主簿等人一桌，连生和其他医馆伙计，跟王兰英和几个孩子们坐一桌。酒过三巡，王兰英的哥哥，定阳县主簿王可义便问道：“百草，你这趟回来，汉阳、九江一带可太平？”
华百草回道：“大灾之年，十室九空，流民纷纷涌到附近的县城、州郡，进入各种帮派势力，或抢占码头，或强买强卖，汉阳、九江等地为祸尤甚。是以我们不敢走水路，从云贵到宜昌，便绕道荆门，自信阳、六安到定阳。沿途所见灾民，可谓惨不忍睹
王可义道：“若只是天灾，还不至如此，致万民流离失所的，却是**
华百草道：“内兄何出此言？”
王可义叹息道：“百草，你有所不知。中州三省的旱灾和蝗灾，朝廷本有每人十斗的赈济粮、按男丁计算每户每人五两银子的补给。可州府、郡、县层层盘剥，到我这个主簿的账上，每人便只剩下不足一斗粮、不到五文钱了。这怎么能救人？要照此下发，反而会激起民愤，使流民聚众闹事。不发，又不知增添多少饿死的冤魂。无奈之下，我只好发动几班伙计，在定阳附近开办了五个粥厂，早晚两次，向灾民施粥，坚持了两个月，才勉强救活了几万难民。可就这事，安县丞还多次刁难于我，嫌我多事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华百草问道：“那安其昌就不怕大家闹出事来，朝廷拿他问罪？”
王可义道：“安县丞是朝廷命官，五年任期一到，只消打点得当，便可升迁。他和我们不同，我们生于斯，长于斯，县镇百姓，都是同宗同根，既得县丞委派，便想为百姓做点实事，这可不就有损他的腰包么。他腰包不肥，便不能打点好上头，打点不到，也就没法离开这苦穷是非之地
华回天听罢，连连摇头，叹息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百草，如今到处都不太平，年后就不要出远门了，我年纪也大了，你就在定阳打理好慈济医馆足可
华百草道：“孩儿也有此意。只是九江本草堂、安庆庆余堂一直都用我们的山药、天麻、藏红花等药材，还有润肠丸、地黄丸、金匮肾气丸等成药，今年仍有不少预定。孩儿想年后将货送去，顺便结了前几年的赊欠款，便早早回医馆
华回天应许，举杯道：“今天慈济医馆难得团聚，我敬大家一杯，希望大家都健康平安
连生也端起杯喝了，又和乐斋一起，敬了华回天、华百草、王可义一杯。来到王可义跟前儿，才想起他就是当日在县衙南边粮仓派粮那个王主簿，只是王可义好像已经不记得他了。连生心道：那日见他不分青红皂白，诬赖了知是个假和尚，还把他打出去，言行粗鲁又办事马虎，便认定他是贪官，想不到今日听他一番话，竟也有这许多苦衷。
连生平日里从不饮酒，今天喝了四五盅，已是脸热心跳。他看乐斋等人正饶有意味地听华百草讲这一年来的行商趣闻，便跟乐斋招呼一声，自个儿先回医馆休息。
到了医馆门口，正准备开锁进门，忽听背后一位男子焦急地问道：“请问，您是医馆大夫吗？”
连生回头一看，觉得这个后生男子颇为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连生道：“我不是大夫，我是学徒。医馆大夫都在醉一丁酒楼吃饭，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这男子见了连生，脸上也是一红，略一沉吟，突然跪在地上，说道：“学徒也好，我求求您，帮忙去救个人吧
连生忙道：“你快起来。我医术不精，哪敢随便诊病开药啊？我看你还是过两个时辰再来吧，那时医馆大夫应该就回来了
男子并不起身，说道：“过两个时辰，估计就来不及了。您无论如何帮帮忙，我求求您！”说罢竟对着连生磕起头来。
连生见他如此焦急，心想：要不我随他去看看，或许可以帮忙稳定一下病情，迟些时候再通知乐斋师叔他们来救人也好。连生便对那年轻男子说道：“行吧，我随你先去看看
连生随这年轻男子，左拐右拐，穿街过巷，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来至一处破旧的民宅。连生此时忽地想起，这年轻男子就是当日偷周可馨钱包的小乞丐，心下感到不安，眼见这破旧民房，空寂黑暗，心道：莫非他骗我来这里，要报当日之仇么？
男子见连生不愿进门，又红了脸对连生说道：“您记起我来了？君子不计小人过。求您看在治病救人的份上，快进屋吧，不然真要出人命了
连生这才一咬牙，心说：“也罢，既然来了，就进屋看看再说
两人进了一处柴房，连生见有五六个与小乞丐，都围在床边，床上躺着一个中年妇人。妇人脸上憋得通红，喉咙好似给堵住似的，发出“吱嗬吱嗬”的粗重声响。连生一听便知道：这是齁喘病急发的症状。
“大夫来了年轻乞丐吩咐其他人散开，连生忙上前将中年妇人扶起来，给她喂了一口水。妇人正在气喘如牛的时候，哪里能喝得下，“噗——”一声，反将水喷了出来。不过，妇人的喉咙仿佛是给刚刚吐出来的水稍微贯通了一下，喉部的嗬嗬声都有所缓解，可一会儿，妇人又是喘气如初，脸上、嘴唇都憋成了酱紫色。连生是第一次给人看病，见这情形，顿时惊慌失措，全然忘记要如何下手。
年轻乞丐道：“连大夫，您快想想办法呀。要不，三娘就不行了
“对，”连生心道：“赶快冷静！齁喘的病，怎么治？”
齁喘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哮喘，急发起来是非常危险的。现代人通常用抗生素喷雾剂，先暂时缓解喉部的紧张痉挛，可也不能根治。但连生那个年代，哪有什么喷雾剂啊，很多病人就因为一口气喘不上来便走了。
“先得赶紧让病人舒缓下来，不然药都没发喝进去连生心想着，便招呼旁边的小乞丐，帮忙将妇人扶好坐起，连生自己便在她头部、背部缓缓拍打，又让人端来一碗温水，一勺一勺地喂。过了一会儿，妇人气息暂顺，呼吸也没先前那么粗重急促了。连生的脑子里才不断闪现出乐斋以前为病人诊断的画面。
气喘，说明肺气上逆。《景岳全书》上说：“喘有宿根，遇寒即发，或遇劳即发者，亦名哮喘喘宿根在痰浊，脾湿而生痰，今天天气转寒，想必这妇人病发便是因此而起。眼下，似乎要用药清化痰浊、肃肺平喘为先。想到这里，连生便要纸笔开方，可屋里众乞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哪里有什么纸笔。过不多时，年轻乞丐拿来一根碳枝和一块破白布。连生一声苦笑，也只好用碳枝在布上写了个方子：南沙参四钱，杏仁三钱，炙桔梗三钱，瓜蒌皮五钱，葶苈子五钱，苏子三钱，车前草五钱。写完从身上掏出二两银子，命年轻乞丐去最近的药房抓药。
约莫一刻钟，药抓了回来。连生赶紧生火煎成汤药，倒了两碗，命年轻乞丐端了一碗给妇人喂下去。连生也是满心紧张，第一次给人诊病开方子，药效将会如何？医书上讲，医者，断人生死于一瞬，事到躬亲时，才知道果真如此。
妇人喝了药，过了不到一刻钟，气喘咳嗽便明显减轻，可脸上的表情却非常痛苦。连生问道：“您这是怎么了？感觉如何？”
那妇人道：“后生，能让我看看你开的方子吗？”
连生急忙将方子递上去，妇人看过淡淡一笑道：“还好。我也是久病成医。刚才看你写的方子，和以前别的大夫给我开的大同小异。只是这些药只治得一时，以后仍旧会复发，而且越来越严重。再一个，是服药之后，我可大有罪受说罢她冲其中一名乞丐道：“柳儿，你扶我去茅房。这罪大着呢那叫柳儿的乞丐答应一声，竟是个女孩，扶她去了茅房。
连生心道：刚刚开的这几味药，都能清肺化痰，但是药性偏寒，治疗哮喘的病，就如同拿冰块去堵涌出来的寒泉，只可解一时之急。若是常用，非但不能根治，久而久之，反而会加重她的病情。
过不多时，柳儿又扶妇人回到屋内。连生问道：“怎样了？”
妇人已经气乏无力。柳儿回道：“三娘又是吐，又是泻，本来平日里就吃不下什么东西，要这么下去，身体怎么撑得住
连生道：“你们不用着急。剩下那碗药倒掉不喝了，我再帮三娘仔细诊断，看病根究竟在哪里说罢招呼三娘在床上躺好。三娘直说冷，便有人从旁边屋里拿来一床破被褥，加盖在她身上。
连生端过油灯，仔细看了三娘的舌苔，见舌白苔薄，脸色也很苍白。把脉时，脉象缓滑。便问道：“三娘，你这病是什么时候得下的？”
三娘道：“十多年前，家中遭遇变故，我夫婿和一岁大的儿子，双双溺水身亡，自那时起，忧伤过度，饮食不振，那年冬天便得了这病。这些年但凡碰上阴雨、寒冷天气，便会复发，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
连生道：“如我分析不差，你的病，病根是脾湿太重，湿旺而胃逆，所以饮食不振，肝木上拔不疏，导致肺喘。遇到阴雨、寒冷天气，湿气更盛，所以复发。而你平时用的药，和我刚刚开的那几味药差不多，只是救急的药，性寒不对症。时间久了，寒气更甚，寒湿交融，加重了病情说到这里，连生停下来，想听听妇人的意见。
妇人道：“后生，依你所说，似有根治的把握？”
连生道：“说真心话，我只是慈济医馆的学徒，我叫连生。今天是我第一次为人诊病，我并无把握。但若是你信得过我，我便重新给你开个方子，至于药效如何，还要再看的
妇人笑道：“难得你有这片心，罗三娘便把这病放心交给你罢
连生也笑道：“好，难得您能相信我这样的年轻人，我一定尽心尽力
说罢，连生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了半天。他画的是一张人体五脏的功能生克图，边画边寻思：肺气虚→脾阳虚→肾阳虚→阴阳两虚，是由阳虚日久，阳损及阴，导致阴阳俱虚。加上罗三娘家中变故，长期优悲不畅，饮食不振，因此这病的病兆是肺逆痰浊，病根却是脾胃阴阳俱虚。当用温补之方，振奋胃气，化解脾湿。
念及此处，连生便命人又拿来刚才的碳枝和破白布，在其反面另写了一个方子：茯苓、甘草、半夏、干姜、细辛、橘皮、桂枝、砂仁。斟酌了半日，除砂仁、细辛注明为两钱，其他各味药均为五钱，一共开了三付，命年轻乞丐再去抓药。
这时罗三娘叫住年轻乞丐，说道：“钱三，我这里有些碎银子，连大夫费尽心思帮我看病，哪里还敢用他的钱抓药
连生道：“不妨的，我平时不花什么钱。您这些银子，留着买些好的膳食调理身体
说罢推钱三出门，催他速去速回。一会儿功夫，钱三便又回来，跑得满身冒汗，头上都涌出热气来。连生生了火，叫钱三过来一起煎药，在火边歇歇，免得受了凉。
这次罗三娘服下药，便沉沉睡去。连生又候了一个时辰，见她脸色不错，并没有什么异常，便叮嘱钱三、柳儿他们，等三娘醒了，再煎一付药给她服下，服药后，要仔细留意三娘的反应，说他明日一早再来看望。说罢便离了那处破民房，回到医馆。
乐斋见连生早回来，却比他们还晚回医馆，问了一句，连生只说是贪看雪景，又和其他几个年轻人打了一会儿雪仗，是以回来晚了。乐斋并不疑心，两人各自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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