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过后,小宝离开,父亲靠在沙发上,略显几分醉意地说:“我要去山上转转
母亲对有昌说:“昌呀,你和你爸去山上转转吧
有昌疑惑地望着母亲,母亲笑说:“你爸现在是村里的山官,掌管‘冒山’和‘祈顶’两座山
有昌问:“这工作从前不是由大队干部来负责吗?”
母亲笑着揶揄:“你爸喝点酒去书记家的沙发上一坐,人家没辙,就给他腾出这个位置
父亲起身,道:“这差事是死气白赖要的,我更要尽职尽责
有昌随父亲走出去,父子两人肩并肩沉默地走着。父亲昂首挺胸,迈着阔步,过去,这姿势在有昌心里有些滑稽,可是,现在,他却感觉到父亲性情中刚毅的部分。
父子两人走过一段路程,父亲说:“出伏了,天气凉爽了,再过个把月就渐渐转凉了,一年一年过的真快
父亲像是在对有昌说话,又好象是喃喃自语。有昌看着父亲两鬓的银丝,突然感觉父亲已经老了。
父亲又说:“宸儿长的真快,那时候,睡在你妈怀里,你妈摇呀摇,哼着催眠曲,她才肯合眼睡觉,现在,吃饱了,自己就睡着了
有昌听着父亲的话,心底涌起一股酸涩的滋味,他问父亲:“我妈哼什么催眠曲?”
父亲笑说:“你妈还能哼出什么小曲?嗷嗷睡,盖花被,花被里有个小刺猬,扎着宝儿不能睡
父亲突然趔趄着显些摔倒,有昌忙伸手扶着他。父亲低头看见自己的一只脚被草扣子子勒住,恨恨地骂道:“哪个王八羔子净干坏事
父亲用脚将草扣子弄断,有昌看到那条细细的草扣子,不免想到自己从前所做的那些混事。
他对这种草扣子并不陌生,小时候,他时常会将小路两旁的杂草向中间撸起,绑成结实的草扣子,那草扣子被路两旁浓密的草丛遮住,路过的人就会被这种草扣子缠住,结结实实地摔个大跟头。
他们走过一段路程,来到山腰下,一座伟岸的小山呈现在眼前,这座山上有母亲的坟地,父亲为母亲树了石碑,每年清明和入冬,有昌都会岁父亲来为母亲烧纸钱。
父亲阔步走在前面,向山上走去。这座小山名叫“冒山”,山上遍地是沙石和青松,山名的由来据说是因为这座小山在一夜之间平空出现,所以叫‘冒山’,不过最为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海水退却,这座小山从海底显露出地面,山上被时光打磨的光滑的鹅卵石便是最好的证明。
太阳直射在身上,有昌的额头上涔出了汗珠,可是,山野间凉爽的微风吹来,汗水很快消散,并不感觉燥热。
父亲看着脚下落满的松针,对有昌说:“快到十月了,村里人又要给老人送纸钱买过冬的棉被了,这些松针要拾掇一下了,不然起了火咱村连山都没有了
有昌沉默着,村里人每逢清明和阴历的十月初一就会来坟茔点香烧纸,这是祖辈代代相传的习俗。
父亲说:“我给你妈做了一个铁皮箱子,把纸钱放进去,那烟火从铁皮箱上面的孔里冒出来,避免了火灾,你妈也能收到我烧的纸钱
有昌听着父亲的话,心底涌起难言的酸涩。父亲对母亲的感情是藏在心里的,他思绪着,脸上的表情越发凝重。
他跟随着父亲,踩着脚下的松针和沙石来到母亲的坟茔前。父亲拔掉墓碑旁的一株蒿草,对有昌说:“等我老了,你就把我和你妈埋在一起,给我们立一块合碑,也把宸儿的名字刻上去
父亲又伸手拔掉一株蒿草,有昌用低沉的声音说:“爸,等您和妈都老了,我把你们三个人合葬在一起
父亲说:“你妈有玉汝她爸,玉汝她爸生前是老师,人家是地道的读书人,你看玉汝那性子,那是随她爸
有昌跪在母亲坟前,郑重地磕头,额头撞在墓碑前的大理石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他起身随父亲离开母亲的坟茔,顺着山间的小路向祈山走去。冒山与祈山,两上相连,中间只隔一条山涧。
祈山的“祈”是祈福的意思,祈山和冒山一样有一段传说。据说这里从前常年大气蒸腾,自山上流下的溪流清澈甘甜。再看祈山的山峰,高耸入云,于是,那山涧便被人们认为是自天上而来。
有昌随父亲走过那条山涧,清澈的水流随着一条狭长蜿蜒的小径向下流去,有昌从浅浅的水流上迈过去,耳边回响着涔涔的流水声。
走上一条蜿蜒而上的小径,父亲对有昌说:“你来富叔的二大爷三年前去世了
有昌在脑中回想老人生前的影象。有道爷爷年轻时是一位私塾的教书先生,后来从军打仗,参加过抗美援朝战役,从军十余年。
有道爷爷退役之后回家务农,年轻时,他喜欢讲党的路线,讲**思想,后来,年纪大了,他留了一撮白胡须,见人就讲老道思想。
这个心中有道,见人就讲为人之道的“酸腐”老人,一辈子孤苦伶仃,一个人守护着村东头的一片葡萄园。他在葡萄园里有一间低矮的土陪房,在村子里的三间砖瓦房常年无人居住,院中的池子里栽种着几株荷花,屋檐下则排开了燕雀窝。那时候,他和小宝时常透过门缝去看那萧瑟的小院,听燕雀在屋檐下唧啾。
一切都历历在目,可是,仙逝的人却无法再回来。
走过一段路程,父亲说:“你有道爷爷八十岁时,身子骨还硬朗,可以下地干活,抡起镢头锄头毫不含糊,如果不是旧村改造,他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有昌沉默着,他的心情异常沉重,他不明白这个自己曾经大骂其“迂腐寒酸”的老人,为什么会让自己如此伤感。
父亲说:“你有道爷爷牙齿都掉光了,可是,他葡萄园子里的葡萄就是不掉粒,就算是红的发紫,葡萄粒儿挤变了形,也是一串串完好无缺地挂在藤上
父亲说完,回身看看有昌,又说:“这个老倔头一辈子把根扎在泥土里,他的葡萄也懂得这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有昌问父亲:“爸,您为什么说如果不村改,有道爷爷还会多活几年?”
“旧村改造,他的葡萄园子列在规划之列,他每日坐在葡萄园里,镇政府的工作人员来了一拨又一拨,他就是不动摇,他说自己和那些葡萄藤有感情了,可是,后来,一位女工作人员过来了,她语重心长地对你有道爷爷说,‘您老人家不应该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而阻碍社****发展呀?’就这样,你有道爷爷搬去了开发商给租的居民楼里,不到一个月就走了
父亲说完这长长的一席话后,禁不住叹了一声,又说道:“要说这旧村改造,在年轻人眼里,兴许是好事,可是,我就看,这旧村改造,发了开发商,穷了我们这里的子孙万代
有昌沉默地听着父亲的话,他依稀感受到父亲对乡村生活的留恋。
父亲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他走上前去,与父亲并肩走着。
父亲道:“老百姓就是这样,任由别人摆布,心里觉着被算计了,也说不出个道道来,你有道爷爷能说出个理儿来,可是,这个社****只认钱不认理儿
有昌的心情变的沉重,有道爷爷一生孤苦,到晚年却是凄凉而去,这让他的心底缠绕着挥之不去的疼痛。
父亲说:“你有道爷爷是苦闷死的,一个人无儿无女,孤苦无依,就算有难言的苦也没处去说。你来富叔这辈子就怕见他,可你有道爷爷去世时,他哭得昏天暗地,那时候,我陪他喝了两盅,他说,他不是不稀罕你有道爷爷,而是觉得自己没活出个人模样,没脸见他老人家
父亲说着,感叹道:“想想人这一辈子,到底能活出个啥滋味,谁也说不清
父亲说完这一席话沉默地走着,两人到达山顶,父亲靠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他点着一支烟,又递给有昌一支,对他嘱咐道:“在山上吸烟,小心着点
“恩有昌沉沉地应声,将烟点着。
父亲说:“你来富叔总说瞧不起我,其实,他最瞧不起的人是他自己,他一喝醉就耍酒疯,那是因为说不出心里的苦,人这辈子,说不清
父亲深沉地凝望父亲,倘若父亲不对自己说这些话,他可能永远无法体会父亲内心的苦闷。
父亲这辈子,经历过饥荒困苦的年代,经历过生产队大锅饭,经历过改革开放小农单干,可是,那个年代所经历的一切困苦,也许都不敌后来为自己买房娶妻所受的苦。
想想,若不是旧村改造,也许,他这辈子都买不起一幢崭新的楼房,一辈子无法衬那些心高气傲的女人们的心意。当年,他若不是因为自己住在低矮的砖瓦房里,又怎么会糊里糊涂娶一个既不贤惠又不知书达理的女人?如今,那个女人丢下女儿嫁给了金龟婿,想想,那个女人也并没有太大的错,只不过,她太看重生活的质量,而看轻了亲情。而他呢?他也许应该为这三年的牢狱之灾感觉庆幸,他失去了三年的自由,失去了目睹女儿咿呀学语的模样,却找回了对父母的爱,深切地感受到家的温暖,体会到家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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