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足足下了两天。
在大雨终于停下的那个清晨，天空中一片雾霭，朦朦胧胧的。
梁老太使出浑身力气，只为翻一个身。自从上次在大雨中倒下后，她已经足足发了两天的高烧。
背对着门口，她依稀地听到两个儿子收拾行李的声音。
这两天她也想了很多。活了一辈子，自己的强势最终却未曾留下任何东西。尤其在老伴走了之后，担心两个儿子不管她，这名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古稀老人选择用强悍来捍卫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
只是，到了最后，弄得家里子散。妻子被自己逼得离家出走，两个儿子也因为压力不得不双双离家，去找回妻子，挽救这个家庭。
现在，他们也要带走两个养子。梁老太忽然鼻子一酸，要说对这两个孩子一点感情都没有，那绝对是骗人的。她会想起对小宇的冷言冷语，以及嘉桦的腻宠，顿时觉得懊悔不堪。
现在，得知两个都并非自己的孙子，梁老太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亲手酿成的。
如果不是她的逼迫，梁思益便不会报一个孩子回来谎称是亲生的。
那么，也许温雅便不会将从外面捡来的孩子带回家，当作唯一的寄托来抚养。是啊，连一个丈夫都不能去相信的女人，又能去拿什么来当作寄托呢？换个位置易地而处，梁老太觉得倘若自己的丈夫从外面抱回来一个跟其他女人生的孩子，那么她绝对不会有温雅的肚量去包容这一切的。甚至，凭她的脾气，很有可能妒恨得将这个孩子活活摔死。
但是，温雅做到了。她做到了至少与这个孩子和平共处。
但这个可怜的女人发现，自己再次被丈夫给骗了。并且为他背负了那么多年“不会下蛋的鸡”这个黑锅。
梁老太烧的糊里糊涂，甚至眼睛都无法睁开。但是，她那颗心却越来越清晰。
自己对不起老头子临终前的嘱托，对不起两个儿子，因为她安排了错误的婚姻。她最对不起的是温雅。
而现在病重的她，无力去挽回什么，只得告诉两个儿子，不要顾及自己，去把温雅找回来，因为再也不可能找到那么好媳妇。
梁老太有千言万语要说。作为长辈的她，却有着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要对那个离家出走的儿媳妇，和两个儿子说。
她使劲张了张嘴，却只是呛出了两声撕心裂肺的干咳。
兄弟二人闻声立刻放下手中的行囊，焦急地跑进屋，梁思成端了一碗热水过去，梁思益不知所措地坐到母亲身边，用手轻轻地拍打着老人家的后背。
梁老太从床上坐起身来，咽下一小碗热水，顿时觉得喉管畅快了许多，胸腔所积压的郁闷感也吐了出来。她舒了一口气，微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但依旧感觉头重脚轻。
“妈，您没事儿吧？”梁思益将空碗递给弟弟，关切地问。他注意到了母亲痛苦的神情。
“……你们……把嘉桦和小宇也都带上吧。”憋了半天，梁老太才支支吾吾地挤出了这句话。之后，又是一阵猛咳。
兄弟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随后屋内一片沉默。
“妈……那您就一个人在家？”梁思益有些于心不忍。
“其实妈说得对，咱们是得把两个孩子都带走。首先她现在的身体就算留下两个孩子也无法照顾，而且嘉桦已经月兑离危险了，咱们应该去城里帮着两个孩子找父母，尤其是嘉桦，为了他的病必须要找到亲人，至于小宇……”一旁的梁思成说到这里声音忽然间低了下去，他回过头朝着门外头望了望，确定了那诡异的小孩并没在偷听，才说道：“我觉得就算找不到小宇的父母，也该把他送回孤儿院。”
“可是……”梁思益有些犹豫。
“哥，这是必须的。你又没办领养手续，这是犯法的，跟买卖人口没什么区别。真的我在城里做生意的时候，懂一些法律的。人口是绝对不能用来买卖的。”梁思成认真地劝导着大哥。
“那……”梁思益似乎觉得弟弟说的有道理，但又有些胆颤地回头看了看彪悍的母亲。
梁老太依旧一脸病容。面对儿子犹疑的目光，她的心里酸涩涩的。
似乎是她亲手毁了梁思益的一生。她逼着大儿子结婚，逼着大儿子生子。从小就腻宠他，任何事情都为他拿主意。若不是老二梁思义十分自立，且叛逆的话，恐怕他的命运将跟哥哥的一样，断送在她这个做母亲的手中。
她后悔了，极度地后悔。可是又有什么用呢。现在面前这个七尺高，神情却畏畏缩缩的男儿，就是他的大儿子，毋庸置疑。
任何事情都先要听从母亲意见，缺乏主见，且大男子主义的失败男人。
是的，打从他因为害怕家庭纷争而从外面抱养一个孩子回家时，他的懦弱就已经根深蒂固了。
又或者更早。从他得知未婚妻与弟弟原本相爱，却依旧天真地希望自己用婚姻能改变一切时，他的懦弱也在那时就开始萌芽了。
现在，梁思成为他分析了利害，他却还是犹犹豫豫地等待这母亲给他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他连是否决定亲自弥补一切错误的机会，都要看母亲的脸色行事。
从看到梁思益那懦弱的目光时，梁老太的心底一片哀凉。自己的管教无方亲手毁掉了这个孩子，也险些将他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然而，她却十分庆幸，二儿子梁思成没有变得跟哥哥一样。
她望着梁思益犹犹豫豫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道：“以后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吧，不想做的就不做，不要再问妈妈了。妈妈以前做错了太多。以后你觉得自己做得对，就放心大胆的去做吧。一定要帮嘉桦和小宇找到家人，把小雅找回来……妈妈有话一定要亲口对她说……咳咳……”
“这样不行……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梁思成皱了皱眉头，忽然说：“你们等我一下，哥，给妈到点儿水。”
片刻后，秦义一脸茫然地踏进了梁家。
他看到梁老太的样子，和空荡荡院子，立即明白了什么。
“秦哥，我们兄弟两个要带孩子们出去一段时间，我想……能不能把我母亲拜托给你照顾？我知道你的负担已经很重了……又要去看秀芹姐……我……”梁思成说着说着自己都不好意思说下去了，最后干脆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厚厚的纸币，放在了秦义的掌心。
秦义得知两个孩子即将被带走，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可算是落了地，要知道这段日子以来，他对这两个孩子的恐惧感有增无减，现在好不容易得知了这个消息，自然惊喜万分：“诶诶，你这就不对了，我母亲最近身体差不多恢复，已经能自理了，反正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再说你今天叫我过来看到了阿姨这个样子，就算不想让我管我也不可能不管的，小时候阿姨对我那么好，你说我怎么可能不管！钱你拿回去，太侮辱咱们之间的哥们儿情谊了吧！”秦义大力将钱往梁思成的掌心上一拍，随意又拍了拍，一副义不容辞的模样。
梁家兄弟又对视了一眼，一家三口心生感激。
“好吧秦哥，客套话我就不说了，我想你明白。那你要保重，等我们两个办完事情就回来。”
秦义点了点头，梁老太此时又躺下了，她背对着门外，泪水湿了枕巾。
——
傍晚时分。
黑黢黢的夜晚马上就要来临。
山路蜿蜒而下，仿佛永无尽头。
终于，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而在路径中浮动着的两个人影则在月光下逐渐清晰。
两个男人，一辆小型木质手推车。
那辆车陪他们走过了离村里不远的那片大草甸子。
木质手推车的里面，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和一个被襁褓包得严严实实的婴儿。他的双眼茫然地盯着天空中的月亮，但瞳孔仿佛放大了一般，神情呆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