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的国 夏渊的夜

作者 : 张澜

最后参加完处内的晚宴,副处长王仕嘉坚持要送他。仅夏渊所见,王就喝了半瓶茅台,还有几瓶啤酒,醉的已经不知道自己醉了。白天的夏渊是谨小慎微的;当黑夜笼罩,身体里的疯狂因子便蠢蠢欲动,从七窍九孔爬出来,导致许多不可思议的行为。会开车的他没怎么犹豫就坐上去了,而且是副驾位置,绑好安全带,似乎期待一些刺激的事发生。

喝醉的人应该像踩着云朵吧,飘飘然,所以飞一般的速度在他感觉是正常的。汽车沿着海边飞驰,夏渊既没说‘太快’也没说‘注意’,任由醉汉洒月兑,似乎想通过一次重伤释放些什么得到些什么。他们安然无恙的上了东西贯通的大马路,汽车却走得抑扬顿挫。第一个路口遇上红灯,其后一路红灯。王仕嘉叹恨“不爽”。马路两边的冻亮的灯箱广告,鲜亮的模特儿扭摆着腰肢。广告词在红唇与指尖流转。夏渊说:“明星挣得多不是没道理。人都睡了,他们不能。”

“我的寂寞谁知道~”王仕嘉即兴唱了几句,忘词了。向窗外瞥了一眼,说:“身材忒差。”说着笑了,一边嘴角吊老高,另一边则望尘莫及。一双小眼睛呼应的钩下来,说:“就是咱们处里边,要挑出个比这个强的,也有。呵呵,打眼瞅瞅,今年才进来的这批,真有几个不错的。奥,忘了忘了,领导把关么!自然是——啊~呵呵,啊。”

夏渊提醒他:“前面路口。”意欲刹住这个话题。王仕嘉没有领会领导精神,歪嘴笑道:“嗳~特别是那个梦遥,有点意思,你觉没觉着?名字也有意思,梦~遥——对了,是‘琼瑶’的‘瑶’,还是哪个?”

“走之旁的。”

“奥~呵呵,还是领导模得细哈。”

坐醉汉的车,算是自取其辱,夏渊和稀泥似的一笑,也不忍怪罪。刚才席间,他给自己挡了三杯白酒。王仕嘉意犹未尽,说:“不错。懂事。”夏渊刚要开口,前面红灯。

“女乃女乃的!”王仕嘉念叨有声,汽车气息奄奄,突然尾灯一亮,直冲过去。和几辆南北行的车玩起惊险的盘带过人,哇哇一阵尖刺的喇叭声叫骂声之后,王仕嘉发现闯关成功,拍着方向盘作蛤蟆跳,大呼过瘾。夏渊没想到有这出儿,也觉得刺激。但见路口架设的监控摄像头,眼仁含着红光幽幽的盯着他们。就笑道:“这顿罚是免不了的。”

王仕嘉酒已惊醒七分,电话突然响起,乱中接了。忙换到左边的耳朵,“奥、嗯”答应着。几句话之后“喂~听不清!你那边信号不好。”“我开车呢。行行。等会再说。”就挂掉了。

夏渊假寐。

醒来发现千禧园已过了一个路口,笑道:“司机师傅,我是要去哪?”

王仕嘉愣了愣,拍着脑瓜子笑道:“脑子臭了!还想着宁夏路。夏处搬家以后我还没来是不是?”一边说着就要往回打方向盘。夏渊止住:“就把我放这儿吧。正想走走。”

“那不行!我得亲手交给章老师。半道儿把人弄丢了,我责任就大了呵呵呵呵!”

“那得去北京喽!”

王仕嘉小眼瞪亮,笑道:“领导出差啦?”

夏渊点点头。

“那林林怎么办?这——今天周末不是吗?”

“她啊……也不在!人家同学聚会。”

“唉~真好!这个年纪真好!”王仕嘉摇头感慨,忽又想起一事,笑说:“家都空了!您还回去什么劲呀?出去玩会!”

夏渊知道他的意思,淡然一笑说:“不是说男人是家的顶梁柱么,我得回去把这个空家撑起来。呵呵,好了好了,”夏渊向他摆手示意再见,说:“走吧!开车小心点!”王仕嘉见他凛然不可侵犯,只好走了。

踏沙行。夜晚的海,是城市的留声机,播放着喋喋不休的混响。这城市,缺乏深度,只有琐碎。夏渊原本以为吹吹风,可得清凉宁静,却越来越烦闷,不知因何而起,也许是千头万绪,只能任由它蔓延,蔓延到无可收拾。克制如他,城府也渐渐失守。

妒火中烧。

“夏青林!”他想。

然后停止再想什么,怕心思给月光偷窥了去。决定回家。

夏渊开了门。没有灯,绿地百合提花窗帘张开着,外面的光投了进来,算是城市夜光的慈善公益。这些光被窗帘上硕大的花朵吃掉许多,屋子里摇曳着鬼魅的阴影。他身陷沙发,闭上眼睛,假装仍旧在老家。那时候呵……活过的每一天,都记得;现在的生活,是我想要的吗?被虚荣膨胀纠扯,做过的事说过的话经过的人,了无印痕。看似兢兢业业忙忙碌碌的,却是白活。就像气球呵,越来越大越飞越高,而真正的生命,被膨胀的那一层,却越来越薄,越来越脆弱。只消“啪”的一声——然后那狼狈相,不敢想象。

屋角堆积着夜色,夏渊的心里堆积着抑郁。

一天、 一天又一天,一年,一年,一年……就这么过下去么。伪装到牙齿,活在谎

言的世界,做个入戏的演员,拿个终身成就奖,他心里调侃着:“唯物主义的好处就在这吧,可免除对于地狱的恐惧。”

反省,在这摇曳着魅影的城市的夜里,是安魂汤,也是精神分裂散。夏渊所有的痛苦跟喜悦都来自于这点反省。

突然夏青林卧室的门开了,客厅的灯开了,她穿着白底红花的连衣裙,头发一丝不苟的挽着簪——以前在家从来不做这种发式的,所以夏渊的吃惊最后就落在她的头发上。他说:“回来了!”

夏青林“恩”了一声,就地盘腿坐下,离沙发五步。说:“就你自己?”他们之间说到章沁通常用暗语,比如说:“拿两个碗”是说章沁不在家吃饭了;“没人陪你?”是问有没有章沁在;“我不会打扰你吧”“方便吗”也是问章沁在不在。总之他们的对话里不会出现“章沁”及其相关代词,但却总是笼罩着黑话的色彩,证明她其实无处不在。

夏渊对她的坐的位置很不满,不急于回答问题,命她:“你过来说话!”

每当他用这种威严的强硬的语气,夏青林总是身体发软,战栗的无法动弹。尽管今晚她已经攥紧拳头做好了斗争的准备,全身还是被一股簌簌的电流击中了,舒服的令人心惊胆颤。她抓着自己的胳膊,说:“够了!够了!就是这种语气!你就是这样——”“引诱”两个字却说不出口,她开始大颗的掉眼泪。

夏渊向她走过去,夏青林感觉呼吸困难,像洪水猛推过来。一定是身体出了毛病,它为什么颤抖?为什么炽热?为什么感觉要酥散掉了?这滑稽的下贱的!

他说:“我让你过去!”他伟岸的身躯形成巨大的阴影,夏青林困在其中,她颤抖着,但很清楚自己是安全的,夏渊绝对不会碰她,除非她自己先动手。这是半年前突然发现的,不明白夏渊的逻辑,大概他以为无肌肤之亲就不算——。此时再一次被证实了的这个机密竟让夏青林出奇的恼怒,不觉跳离了原来的谈判轨道,抬起头,也不哭了,说:“你是个懦夫!你欺骗了所有人,甚至你自己!你是个懦夫,这才是真的!”这些话是仗着愤怒喷薄而出的,说出口就懊悔的,她想起日本的时光,而眼前的夏渊就是那个夏原弘,愤怒顿时土崩瓦解,怜悯得心痛,夏渊蹲下来,安慰她,夏青林猛的醒了,攥紧拳头捶着地板:“我受够了!这种不人不鬼的日子!你但凡有点良心,不会这么对我!你杀了全家!就她还不知道!你还能这样——根本不是!”

“我不是人,这是你想说的。”夏渊坐下来,叹了口气,说:“你不妨告诉我,人是什么?”

夏青林这次是被他自以为是的控制感和把握感激怒了,道:“不管用了!你这套颠倒黑白的道理没用了!我不会永远当傻瓜白痴!今天我就说清楚!我犯了罪,我醒了!你没那么重要!”

他们的世界里没有阳光,没有风,没有声音,也没有给人信念的任何东西,只有一种叫做“孤独”的藤蔓在疯狂的蔓延,要吞噬所有的存在,现在已经扼住咽喉、腰及肺,并有条不紊的收紧,唯有彼此的心才能解救这种绞刑。夏青林完全了解他的处境,即使不看,也能想象他颓然的表情,心头悲酸的沉重,不禁泪满双眼。

“看来你乡下之行收获匪浅,”夏渊从桌底下拿出烟,点了支,抽了起来,道:“疯玩疯逛疯乐疯耍交了一大把朋友之后,还悟出了人生的真谛。”

夏渊从来不抽烟,夏青林一点不知道,看着他娴熟的动作,很吃惊,想问他几时沾上的,强忍住了。但是心里越来越不安,不说话了,只是抹泪。他赌气似的抽的很猛,到第四支夏青林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哭道:“你这算什么?!”

夏渊依然继续,夏青林试图夺烟被挥开了。“你觉得呛,”夏渊说:“回房间吧。”

“你杀了我算了!”

“你不用装可怜,谁杀谁?!说到良心,问问你自己:你心里有谁?你有心吗?整天像阳光似的满世界乱窜,你想过谁?!”夏渊灭了烟,叹了口气。

三言两语将夏青林得之不易时不再来的醒悟,化为乌有。

变化只是,夏青林绝不再和章沁见面了。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民的国最新章节 | 民的国全文阅读 | 民的国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