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七题 第七题 山那边的妹子哦山这边的哥

作者 : 忠祥

杨四是个放羊的,从女圭女圭时他就放羊,人们叫他放羊娃杨四。十来年后杨四长大成人,人们就叫他放羊小伙杨四。不管咋说明确的很,杨四就是个狗屁放羊的。

杨四姓杨,可这个四却不是名,这是他在家排行老四,杨四家只有大哥有名,叫杨金科,余下仨都按排行叫,二姐叫杨二妮,三哥叫杨三,他排四自然就叫杨四。

杨四的爹不识字,但他却懂很多旧社会的礼法,思想很顽固。他说长子为尊,所以只请人为大儿子起了名,下面的弟弟妹妹叫啥都行。

杨四上过学,就上了两年。十三中全会后,农村包产到户。田地分到户、生产队的羊、牛、马、驴也分到了户。杨四家分了一头小牛犊和四只羊,他爹就不让上学了,让放羊。杨四娘是个病秧子,从他记事起,娘就一直栖栖惶惶。

杨四不放羊,想上学。说:爹我要上学。他爹就该给了他一耳光:上你娘个蛋,谁供你?回来放羊吧。老子大字不识一个,照样娶你娘做岀了你。你放羊,羊生羊,多了,卖了就是钱,你大了娶个女人生个种,比啥都强。他爹说完又补了一耳光,杨四就不上学了。

杨四放羊不是为了娶女人留种,他不想放。可他怕爹的耳光,他爹的耳光抽上跟劈柴打上一样火烧火燎地疼。那年杨四九岁。

当时各家羊都不多,所以几家湊一块放,杨四毕竟年龄小,想的事少。放上羊觉着挺好玩,每天挑壮实的羊骑,常被摔的四蹄朝天,可乐的鼻涕眼泪满脸飞。

杨四放羊还有一件事,就是毎天割一捆草,喂家里的牛犊。喂不完的晒干留着冬天喂牛,或落了大雪羊不能岀山时喂羊。沒过一个月,杨四就不爱放羊了。他想学校想小朋友,想久了他就恨起了羊。恨极了就打羊,追着打,满山遍野追着打。他爹知道了就打他,爹打了他,他就更恨羊了,更打羊。

羊在杨四的狠打中生小羊变多,杨四在爹的狠打中慢慢长大。

杨四在心里发誓,长大后吃屎也不放羊。到时磨一把刀一个一个捅死羊。他还想到了爹,不过并没打算用刀捅爹。在对付爹的事上杨四大费脑筋,最终也没想岀具体的办法。用刀捅爹是绝对不行的,他知道,爹就是爹,他杨四就是爹的儿子,儿子可不能用刀捅老子,那样犯天理。

杨四十八岁时,他家的羊已经四十多只了,当然还不算卖掉的,不然早就过百了。羊一年生两茬羔子呢。他开始独自放羊,爱去的地方叫泔水沟。那地方山高沟深,沟洼长,草也丰。这都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泔水沟的对面山上有个放羊的女娃——叫红红。她和杨四一样,也是小时候就辍学放羊了。杨四和红红对着山放了快十年羊,但没走近过。沟底有一条山涧,面不宽,水不深。可羊过不去,放羊的人,是羊在那人在那。有时俩人在沟底的涧对岸,只能望上一眼,不搭话。

杨四对红红的情况很了解,红红的姥姥家在杨四的村里。他常去红红的姥姥家串门,顺道打听红红的事。一来二去,红红家有什么人,家庭光景如何他都记在了心上。

红红也是个苦命的娃儿,爹在分产到户的第二个冬天,去后山的采石场挣钱,钱没挣多少,腿却让放炮开山的飞石夯了,残了。红红就辍学在家放羊,帮娘干农活。家里的日子一直紧巴。姥姥说起红红那浮肿的老眼总泛着泪花,有时当杨四的面还“吧嗒,吧嗒”地掉。杨四就跟着伤心,跟着心疼红红了。

所以,自从杨四独自放羊,去的地方只有泔水沟,雷打不动。每次坐在这边的山头,看着对面山上一朵白云冲下沟,散开。一个小花一样的红点来回走动,杨四就兴奋狂躁。就放开嗓子唱信天游、乱弹。开始几月,红红有时会去其他地方放羊,杨四就等空了。那一天他便沒了生气,蔫头耷脑,也不吼叫。半年后,红红放羊就再没变过地方。杨四唱信天游的内容有了变化。早晨他唱:日上三竿没过晌,这边的哥儿把那边的妹儿想。妹儿可知哥儿的心,哥儿想妹儿快要疯……下午他唱:日下西山牡丹花,妹儿我想去你家,先拜你爹和你妈,然后把你娶回家……

杨四这样唱了几月,红红那边才开了腔:沒羞的哥儿乱开口,不逢年不过节,你为啥到我家,你爷你女乃好着哩,你姨我找对象还早着哩……

杨四听了这些话,明知道红红在骂他,可他不恼,倒象喝了二斤烧酒,更加疯张。心里也如吞了麦芽糖,甜甜丝丝的。

红红开了腔就住不了嘴,每天两人就对唱戏骂,也拉知心话。

放了这么多年羊,杨四总算喜欢放羊了。看着羊也不恨了。毎天盼着的事就是快赶羊岀山。去遥望沟对面的那点红,唱对那点红的满肚子情。

俩人就这样对唱了四年,却没淌过山涧相会过。不是不能,是他们自己也没想过,为什么没想?谁都说不清。

突然红红几天没来放羊,杨四就去姥姥家打听。姥姥说红红要结婚了。杨四听了这话犹如五雷轰顶,跟“打摆子”的病人似的,踉跄着回了家。

杨四还去放羊,他不信红红就这样不言传一声就嫁人。

五天后,杨四终于等到了对面山上的那朵云,也看见了那移动的一点红,好象更红。他唱着问红红:妹儿你来心太狠,为啥舍哥儿嫁他人?也不念情不念爱,也要念四年对唱的这份心……

红红那边没对应,直到下午,那边却自己唱起了秦腔《逼婚》。这是新编现代戏,杨四在自己的村上看过。讲的是一位女子,家境不好,爹娘为攀富贵,逼她嫁有钱人。红红唱的这段正是主人公和男友被爹娘棒打鸳鸯后,在村口分别时的词。

“叫——哥——儿哎……哎……你——莫怨唉……生身——爹娘——在头前啊……我——若不应——此亲事唉……二老——便死——我面前……谁——人——不是——爹娘养……安——能不知——爹娘——难……若为此事——伤——二老……做儿——此生——心——何安……你我之事——我、我、我、心不甘呐……呐……可——爹娘——就是一重天诶……哎唉……只——好——负——了——哥儿意……每日——三香——祈福愿……愿——哥儿——前——程——锦——绣……生——活——美满啊……唉、唉、唉、唉、……

红红唱腔悲伧,戚戚之息催人泪下。唱完后赶羊回家了。

杨四把割的一捆草用脚踢,踢散了,就用脚踩,踩够就追着打羊。杨四红了眼,最后一只羊倒下了,让杨四活活打死的,它最无辜。

杨四扛着死羊,赶着羊群,一口气到家,说:爹,我不放羊了。我要出去挣钱。爹说:反了,乖乖放,胡说啥哩。杨四指着死羊:爹,不让我岀外挣钱,我把羊就全打死。他爹这才看见死羊,上去要打杨四,杨四变脸了:你今打我,我可还手。爹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儿子的目光让他想起多年前一次遇狼的经历。当时狼的眼睛也这样。爹慢慢落下手问:四儿,我娃咋哩?

杨四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三天后,杨四去了新疆。听说那边打土块,一天可以挣七八十块呢。

一个月后,红红坐上花车,岀嫁了。

腊月,大雪纷飞,杨四回来了,他鸟枪换炮,穿西装,还买了辆亮崭崭的摩托车。可脸色阴沉。因为听说红红已经结婚,他伤心。还听说红红的男人常打红红,他心就碎了。

杨四骑摩托车在红红的村上窜了十来个圈,撞在了墙上。醒时在医院,爹拉着他的手,哭成了泪人。口里不停说:我瓜娃呀,咋那想不开嘛……杨四伤不重,可摩托车完了。

开年,杨四还去了新疆。那年他没回家,把挣的钱都胡花。去找“小姐”,“小姐”嫌他手上全是茧子扎人。说:快办事,办完给钱走人。杨四一听“小姐”的口气,就不想办那事了。说:我给你一百块钱,你找身红衣服穿上,和我说会话就行了。“小姐”骂他神经病,不办事你来干嘛!我们这可不是说相声的地方。把他赶了出来。

杨四买了一身大红女装,挂自己屋里。毎天早起,朦胧中他觉着那红是红红。

年底回家,杨四听说红红离婚了,受不了丈夫的虐待,才离的。他把手上的骨节折的“吧,吧”响。三哥问;想做啥?

杨四说:打狗日的坏种。

三哥就骂他:看你个愣货,就知道想用不着的,咋不想好事呢?

“啥好事?”

“把红红娶回来。”三哥说的很硬气。

杨四就笑了,掏岀带把的香烟,递了一支给三哥说:你抽烟。

三哥伸手把烟连盒拿走:一根够啥,还得给我买酒。

杨四也笑说:你这熊人,就爱占我便宜。不过这次行。

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杨四独自溜达到了泔水沟畔,看见对面山上有羊,似云一般慢慢移动。触景生情想到了红红,放开嗓子唱起了曾对红红唱的信天游:日上三竿没过晌,这边……

“没羞的哥儿乱开口……”红红的声音。

杨四一阵眩晕,镇定后,就连爬带滚向沟下沖。同时对面山上一个隐藏的红点也从山头向沟下冲。

终于俩人到了山涧的对岸,杨四问:对面的妹儿可是红红?

那边也问:对面的哥儿可是杨四?

杨四没回答,和衣就淌过了山涧。

而红红却瘫坐了下去,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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