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之爱 第四章

作者 : 风弄

城中忽然出现“敌人”的事情,闹了半天原来是虚惊一场。

刚才会议说到子岩的任务就中途被打算,最急着要继续会议的自然是子岩。

他一提出是否应该重新回去主将府,烈中流就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指着他笑道,“子岩心急了,生怕我不派你事情做吗?”左右看了周围一眼,沉吟道,“论事也下必指定某个地方,我看这里前厅地方也挺大,又有座椅,不如就在这里继续会议如何?”

开会的地点确实哪里都一样。

众人都没有意见。

椅子上稍有落尘,秋月等几个侍女急忙取了自己的手绢,一一擦拭干净了,请众人团团坐下。

但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

烈斗还在抱着晕过去的烈中石大呼小叫,“少爷!少爷!”

卫秋娘见他神情紧张,额头上满是汗珠,走过去停在他身后,叹道,“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和他吵,不要和他吵,偏偏你就是不听。”

烈斗急得话都说不清楚,“大少夫人,我我……我再也不和他吵了。你快点让他醒过来。”

卫秋娘又笑又叹,摇头道,“你又不是没见过他见血晕,等一会他自然会醒过来,不必担心。”

烈斗更急,愁眉苦脸道,“什么一会,简直已经好几会了。”

“你别急啊,再等一下就好了。先放他下来,让他躺一会吧。”

“不不!放不得的。”

烈中流看着烈斗抱着烈中石,也有些哭笑不得,对卫秋娘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两个的脾气,中石没有醒过来,你就是说破了嘴也别想让烈斗松开手。烈斗,你抱着中石到外面去坐一坐,记得找树荫底下,中石怕热,凉凉爽爽的,他就会早点醒过来。”

烈斗正不知所措,听了烈中流的指点,仿佛顿时得了主意,他毫不吃力地把高大的烈中石打横抱起,激动地道,“我这就去,树荫,嗯,我去找树荫。”

众人见他兴冲冲抱着烈中石就跑出了前厅,都不约而同呼出一口气。有这个激动的大汉在,实在难以让人静下心来商讨国家大事。

“现在丞相可以继续了吧?”子岩问。

坐在他身边的千林忽然咧嘴笑了一下。

子岩和他一起受训多年,早就熟悉彼此一举一动,转头道,“你笑什么?”

千林嘿笑道,“我就猜到你会最着急。亏你平日还说什么要学大王那样沉稳从容。”

“你已经得了守卫越重城的差事,当然不急。”子岩笑着反驳他一句,又转头看着烈中流,“丞相快点交待吧,我真的有点着急了呢。”

有他们这么一对话,本来应该以严肃沉闷气氛展开的军事会议,又出现了活泼温馨的笑声。

烈中流含笑瞅着他们两个战将唇枪舌战,思忖了片刻,有抑扬顿挫的声调道,“将领有内外之分,千林既然在内,那么……”

“那么子岩当然就应该在外了。”凤鸣顺口加了—句。

烈中流一点也不介意凤鸣插话,点点头表示凤鸣说得不错,却又道,“这个所谓的在外,却不是简单地指越重城的外围,而是指在策略上,可以保护越重城中众人的安危,使永殷甚至他国,暂时不会以大军侵犯越重城。”

容虎“嗯”了一声,思索着烈中流的话,“这座城池虽然地道复杂,城墙高险,但如果真被举国大军团团包围,被攻破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千林再本事,最多也只是多死守一段日子而已。”

“什么最多只能死守一段日子?”千林年轻的脸上流溢着自信,慨然笑道,“若要攻破我的越重城,最少留下十万具尸首来,要敌人日后听见我的名字就作噩梦。”

子岩和他最热,笑着揭他的短,“十万?太夸大了吧。留下五万也算你本事。”

“子岩,你就让他吹吹牛吧,何苦当面戳破?”烈儿和子岩结成同盟,一唱一和对付千林。

众人都露出笑容,心下却都明白,烈中流将守卫越重城的重任交给千林,就表示日后若真有敌人大军逼近,为了容恬日后对西雷用兵有所根基,千林必定要死守不退。

所谓死守不退,就是即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不得后退一步。

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那般惨烈,纵使只是想象一下也够心寒的。

不过现在气氛正愉快,自然没有人会提起这样不吉利的事情。

“什么十万、五万?最好是一具都没有。我希望在大王正式对容瞳动手之前,越重城依然像现在这样平静。”烈中流接过秋蓝送上的清茶,道了谢,捧在手上,慢慢感觉隔着瓷茶盘传递过来的温热,道,“越重这个小城,由于没有多少人明白它的构造相当初兴建者的苦心,所以各国并不重视。容瞳就算知道大王占领了这里,但他目前的心态,只要大王不去动他,能够苟且偷安就好了,所以暂时不会对越重城动手。”

烈儿提出问题,“可是容瞳也不是笨蛋,他总会明白大王占据越重城,迟早要对付他。难道他不会先下手为强?”

直到现在为止,烈中流都以一种欢迎众人积极参与的态度左右整个会议的气氛。在他的影响下,即使如秋月等侍女,也乐于开动脑筋加入思索,并且提出自己的各种疑问,烈儿更是有问必提。

从这一点来说,烈中流不愧是一个善于领导组织团体运作的丞相。

“容瞳不会动手。”不等烈中流开口,千林已经代他作答,有条有理地分析道,“大王不是说过吗?容瞳的王位还没有坐稳,政权军权都不在他手上。他现在最着急的,是把所有大权集中到自己手上来。再说,就算他有决心对付越重城,还要经过权贵们和他叔叔答应呢。谁不知道我们大王的厉害,恐怕所有人都会反对他主动来挑衅大王。”

秋月清脆的声音传人众人耳中,“那么就是说,现在越重城也算安全了。西雷的大军暂时不会杀过来,昭北和我们大王没有仇怨,犯不着动大军。至于同国……”

“同国刚刚死了大王,应该没功夫理会这个小城。”秋星和她孪生姐妹,心意相通,替她说了后面中句。

两人都是侍女身份,很少在这样重要的军事会议上主动发言,说罢之后,眼睛怯生生地扫了容恬一眼,生怕自己说错了,又或被责怪多嘴。

“老天爷保佑。”秋蓝虔诚地合了双掌,念一声后,睁开眼睛笑道,“不打仗最好。既然不会有人领大军过来,千林好好待在这里,等到大王要用越重城的时候就好了。”

她对军事所知不多,说了这一句,几个男人都轻笑起来。

秋蓝不知道他们笑什么,担心地转头看容虎,“我说错了吗?”

容虎宠溺地看者她,摇头道,“没有,你说得好极了,我也觉得不打仗最好。”

“对对,说得好极了。”烈儿怪笑道,“就是忘记了越重城是永殷的,人家永殷才不会随随便便就让你占了他们一个城池呢。秋蓝你想一想,你和我大哥的家里,会让秋月在床上撒一泡尿吗?不管这泡尿只有那么几滴,而且味道也不臊,哎呀!”猛然惨叫一声,原来后脑勺已经挨了一巴掌。

烈儿捂着后脑,龇牙咧嘴地回头,打他的却是凤鸣。

凤鸣笑骂,“口不择言,好端端的为什么去惹秋月?”

“鸣王打得好!”秋月高兴得直拍小掌。

听见烈儿说永殷,秋蓝才明白过来,自己竟然把永殷这个国家的危险给忘了,不由脸蛋微红起来,不好意思再多言。

容虎怕她心里不舒服,趁众人谈笑时偷偷靠了过去,低声道,“你说的真的好极了。”

秋蓝被他握住了柔荑,生怕众人看见取笑,连忙把手抽了回来,羞道,“明明说错了,有什么好极了?”

“不打仗最好。这句话不是好极了?”

秋蓝心内大觉甜蜜,掀起睫毛看了容虎一眼,偌大前厅众人俱在,眼内仿佛却只剩他一个了。

“那么丞相,周围三国都不必担心。永殷的问题又怎么办呢?”子岩等众人笑语过后,认真地问,“越重城虽然小,而且我们攻城的时候特意封锁了附近,严加小心消息外传。但时间一久,不可能不走漏消息,永殷王族迟早会知道越重城失陷。”

“越重城虽然小,毕竟是永殷国土。就算为了永殷的面子,永殷王也一定会不得不兴兵讨伐。”容虎也露出肃容。

他们在永殷的地盘上,兵力又不多。如果真的迫不得已和永殷大军对阵,局势绝对不容乐观。

而且这样以弱对强的笨蛋策略,并不符合目前容恬保存实力的大方向。

众人期待的目光,此刻都停在烈中流身上。

烈中流露出招牌的高深莫测笑容,缓缓低头,刚打算啜一口热茶,卫秋娘猛地一把抢了他的茶,重重放在黑木桌子上,“喂,少摆你的丞相架子,要话就说,别装模作样的!”

娘子有令,烈中流当即如奉纶音,扫视周围一眼,把月复中想好的话都掏了出来,“越重城的事,内有千林领兵守卫,在外,则要先派人对付了永殷王族。”

“对付永殷王族?”

“鸣王放心,我并不是说要对永殷王族不利,而是要和他们达成协议,让他们允许我们暂时借住此城。”

子岩不敢苟同地道,“丞相的目标很好,但是做起来好象不太容易。永殷怎么说也是一个国家,而且目前还是容瞳的盟友,他们怎么会肯答应让我们暂住此城?”

烈中流抿唇一笑,“那就要看烈儿的本事了。”

“烈儿?”凤鸣扫烈儿一眼,惊道,“丞相的意思是要让烈儿……”

“烈儿和永殷颇有渊源,永殷王和永殷各位王子的性格脾气,烈儿都深为熟悉。这件事如果有人可以办成,那么这个人一定是烈儿。”

凤鸣还想再说,烈儿却显得兴致勃勃,当即道,“这事交给我。大王和鸣王尽管放心,永殷那些权贵我个个都了解,会议之后我会立即离城,着手去办这事。”

凤鸣不语。

他真的很不想烈儿离开身边。

烈儿早年被容恬独自派去永殷潜伏,在永殷王宫里做的都是随时会没了性命的危险事,后来被派出跟着凤鸣,也是好几次差点遇险,到了现在,却又要在这种险峻的情势下把他单独派出去。

烈中流装作没瞧见凤鸣的郁闷,问烈儿道,“你打算怎样着手去办?”

烈儿道,“我先去找到永逸,要他以大王子的名头,向永殷王提出要一个小城安身的要求。”

“要是永殷权贵中有人阻挠呢?”

“永殷王族之中,多是没有大志的庸俗之辈,常常内斗,求城这件事就算有人阻挠,我也可以利用他们之间的私怨一一搞定。越重城不大,永殷王应该会点头。等这座城池被划为永逸管辖,剩下的就好办了。永逸完全有权和大王达成协议,邀请大王和别人过来做客。”

千林爽朗笑道,“对!我们其实就是来做客的嘛。谁说我们攻占了越重城?根本没有这回事。”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都忍不住笑起来。

“好,这正是我所想的,既然你心里已经想定计策,就不必我提醒了。”烈中流深喜烈儿机灵,指着容虎道,“我再给你一个护身符,那就是数不尽的钱财供给。在永殷行事,只要有需要用钱的地方,只管找你哥哥去,他管着鸣王的家产,你要多少,他就能给你多少。”

烈儿眼睛顿时大亮,露出阳光一样的灿烂笑脸,“这样更妙!永殷权贵大多贪婪,如果有珍品贿赂,权贵们众口一词,就算永全那个太子想反对也不成啦。”

容恬就坐在凤鸣身边,低头贴着他的耳垂轻声道,“你不是常说要学怎样治国理军吗?最好的老师就在面前。丞相一开始就决定用容虎为你管理萧家产业,实际上也早就想好了要让容虎配合烈儿行事。”

凤鸣边听边点头,也是满目钦佩,低声答容恬道,“我知道,这就是谋定而后动。”

“你说的不错,有他在,征战的日子会大为缩短。”

想到光明的前景,凤鸣眉飞色舞,压低声音憧憬道,“天下大定后,我们就能天天待在一起玩了,去看平原,爬山,呵,说不定还可以出海。”

容恬一怔,倒没料到凤鸣会蹦出这么一句可爱的话。

他垂下眼,定睛打量满脸憧憬的凤鸣,无端一阵心酸内疚,握了凤鸣的手,半天才道,“不管天下有没有一统,只要你愿意,我就陪你去。”

两人四目相对,有片刻仿佛都说不出话来。

旁边子岩不满的声音却响了起来,“丞相太偏心了。原来越重城外的差事不是该派给我的吗?怎么就给了烈儿?烈儿已经有活干了,那么我呢?”

烈儿领了重任,得意洋洋拍着子岩的肩膀,“兄弟,不是丞相偏心,是这件事只有我能办。永逸可是只听我的话的。”

“不害羞。”秋月朝他刮着小脸,做鬼脸道,“也不知道是谁听谁的话。”

“子岩不要着急,你当然也有自己的任务。”容虎比较敦厚,安抚了子岩一句,转头问烈中流,“丞相,对吧?”

“不对。”烈中流摇头,“我没有任务给子岩。”

融合的气氛顿时一凝。

众人都尴尬地安静下来。

烈中流踌躇满志地环视众人,露出笑容,话锋忽然一转,狡黠道,“子岩要干什么,应该由大王分派才对。”转身对容恬拱了拱手,从容道,“我身负丞相之职,已经动用了大王手下四人,绵涯、千林、烈儿、容虎各有所司,剩下一个子岩,谨归大王差使。”

这一招进退有度,挥洒自如,完全呈现完美的丞相风度,连容恬也被他逗得笑起来。爽朗的笑过几声后,容恬沉吟下来,反问烈中流,“本王先要问清楚,丞相打算给本王派什么差事?”

“大王真的决定听从我的布置?”

“本王不是已经答应过了吗?不但本王,连凤鸣也归你指挥。”容恬微微昂头,以一种王者才能拥有的自信姿态看着众人,淡淡道,“王者若不守承诺,怎有资格掌一国之政,统管一方百姓?丞相筹谋的本事,本王已经深有体会。丞相心里,一定也已经想好该让本王做什么了,不必浪费时间,就请丞相直说吧。”

他这样爽快直接,烈中流也不再推辞。

说实话,容恬现在身边人手奇缺,兵马也少得可怜,却要用这些人马来统一天下,这简直就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烈中流对于目前的情况早就殚精竭虑地思索了多时,其策略就是把每一个人,每一点力量全部算计上,充分利用上,让每个人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容恬这样的一个大资源,烈中流又怎么会放过?

得到容恬肯定的答复,烈中流立即老实不客气地差遣起他来,“大王现在要做的,是整顿大王手上所有可以利用的力量。”他走前一步,另有含意地笑道,“当日与容瞳一战,大王抛国诈死而直奔东凡搭救鸣王,做出这样的重大决定之前,一定也曾经想过日后怎样夺回王位吧?以大王的为人,烈中流绝对不相信大王会没有暗中安排下一定的兵马,以便日后调用。”

容恬坦率道,“丞相猜得当然不错。”

“藏着的人马,恐怕不全在西雷境内吧?”

烈中流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愣。

烈中流意态安然,从容道,“西雷境内,我料定大王必定会埋伏一支兵马。但狡兔犹有三窟呢,为防万一,大王当然也会在西雷境外,再藏一支心月复兵马。”

烈中流潇洒地掐指,自言自语,一一数来,“同国和西雷向来交恶,大王要藏兵在同国,不太可能。永殷这个国家,虽然和西雷关系很好,但永殷边境和多国接壤,尤其又邻近同国和离国,变数很多。这样算来,最好藏兵的邻国,非昭北莫属了。”说罢,含笑看向容恬。

大家都听得糊涂。

子岩和千林更是面面相觑。

他们正是容恬暗藏在西雷境内的那支精兵,自从容恬被容瞳夺去王位后,容恬立即用秘令把他们召集出境,一起赶赴东凡。

但是他们从来不知道,容恬在昭北竟然还有一支人马。

对上烈中流深具洞察力的目光,容恬露出心有戚戚焉的狡猾笑容,蓦然豪迈大笑,指着烈中流,转头对凤鸣叹道,“要是丞相辅助的是离国若言,恐怕我们两人都要死无全尸啦。”说罢,对烈中流颔首应道,“本王在昭北确实有一支兵马,那是本王最后的本钱,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动用的。”

“现在已经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了。”烈中流非常直接地问,“隐藏在什么地方?”

“梅江江畔一带的小渔村。”

“大妙!”烈中流猛然击掌,欣然道,“大王想得周到,这个地方选得好极了,一旦有事,顺梅江而上,直入阿曼江,不会有远征耗力的担忧。而且既然是渔船,当然有自己的小港码头,船只易于隐蔽,不会暴露。但是不知道人数有多少?”

“不多。”容恬竖起一根手指,“只有一万。”

“一万?”

这一下,连烈中流也大出意料,怔后狐疑地问,“这么多的人,即使隐蔽在渔村里,也不可能不被昭北王族发现。”

他是估计容恬在昭北有人马,但是实在没猜到会有一万那么多。

“本来只在那边安插了三千人左右,自从阿曼江之役后,又增加到一万。”容恬淡淡一笑,毫不为意道,“一万人马,挤在一起当然会惹人注意。但梅江江畔那么长,又分左右两岸,一个村子六七百口,村村相连,有那么二三十个村子,也就够了。那附近原本大多是荒山,昭北人口常常流动,官员们也是经常变动,新的地方官员其实也不清楚哪里有村子,哪里是荒山,官吏们偶尔过来,也只是随口问问收入。对了,我们这些渔村,每年还付给昭北不少渔税呢。”

众人都笑起来。

烈中流更是高兴,他本来预估昭北人马不超过五千,现在凭空多出一倍,真是喜从天降,精神更为振奋,踌躇满志道,“既然这样,请大王立即将这批精锐秘密带到东凡。”

“东凡?”

“当然是东凡。”烈中流道,“西雷已经在容瞳掌握中,我们暂时不能碰。越重小城,只能让千林留守,如果大王或者鸣王待在这里,各国会非常忌惮,将大大增加越重城的危险。唯有东凡,是大王目前最佳立足之地。”

容恬赞成地点头,“既然如此,我亲自手书一封密令,让子岩潜入昭北,将兵马暗中带出来。”

“不,大王必须亲自走一趟。”烈中流正色道,“大王千万不要小看这件事,我们现在兵力奇缺,这一万人马对我们来说非同小可,一点疏忽也不能出。没有这一批精锐人马,至少我们在东凡就难以立即控制局势,如果不能控制东凡的局势,那么就不能尽快着手建立兵器工厂,招募士兵等大事。”

凤鸣等大讶,没想到烈中流想得那么远,竟然连兵器工厂,招募士兵的事都纳入计划了。

烈中流又道,“大王试想一下,东凡遭遇天花之乱,兵士或死或病,军力大减,而大王将来一旦举兵统一天下,一定需要一支够强大的军队。要重整一支强悍的军队,除了招募新兵之外,训练的老兵也必不可少,大王这一万精锐到了东凡,以一带三,半年之后,就能生出三万精锐来。”

一番话下来,众人无不又钦佩又赞叹,相顾点头。

只听烈中流总结道,“所以,此事一定要慎而又谨,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这一万精锐去东凡的途中要经过他国,稍有泄露,他国的大军就像吃饺子一样吞了我们这一万人。所以,请大王万万要亲自领军潜入东凡,凡事临机决断,不能假手于人。”

容恬动容道,“丞相说的极对,是本王太大意了。今天会议之后,本王就亲自往昭北走一趟,必然将这支兵马平安带入东凡。子岩领三百人跟在本王身边,听本王号令,一同潜入昭北。”

“属下遵命。”子岩应了一声。

“好!今天会议之后,除了千林和所属守卫越重城的人马外,大家各做准备,明早上路。”烈中流长身而起,挥洒发出号令。

众人一致应是,都觉得精神大为振奋。

烈中流又道,“我会晚点启程,在这里等待西雷太后大驾光临,然后奉驾返回东凡,与大王在东凡都城会合。”

烈儿一拍脑袋,不好意思笑道,“要不是丞相提醒,我还差点忘记了太后她老人家正赶过来呢。”

“所以丞相就是丞相嘛,什么都想到了。”

秋月眼睛一溜,正巧看见一直不作声的卫秋娘坐在那,用清脆的声音问,“烈夫人也和丞相一起返回东凡吗?”

卫秋娘见秋月提起自己,便转头瞥了烈中流一眼。

烈中流哪里敢使唤他家娘子,连忙收敛了刚才意气风发的潇洒自如,弯子笑嘻嘻道,“娘子你要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

卫秋娘完全不吃他这些死皮赖脸的一套,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哼道,“不用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你早就猜到我不会离开越重城。”

烈中流还是摆出一副讨好的笑脸,“娘子要留在越重城,也没有什么不好。就是我在东凡,一定会天天想你。”

“谁要你想?”卫秋娘给他一个白眼,却转过头,对着千林粗声粗气道,“你可得好好守卫着我的越重城,要是越重城出了事,不需敌军进来,我首先在后面给你捅上一剑。”语气认真无比,听不出一丝玩笑。

千林被她警告得一愣,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应对。

又见卫秋娘把脸转回去,瞪了烈中流一眼,“算你聪明,挑的人也算伶俐。哼,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一直觊觎着我们卫家这点传家之宝。”

烈中流被她训了一顿,反而脸上笑容更盛,竟然俯身作揖,央道,“全靠娘子大发慈悲。”

大家听他们夫妻对话,越说越不对劲,一个字也听不懂,正迷惑中,卫秋娘又点了点头,叹道,“这个慈悲,不发也不行了。谁让越重城让他守了呢?我先祖呕心沥血建功立业,威名总不能就此被埋没。”

不知为何,烈中流一听此言,欣喜若狂,冲过去一把抓了千林手腕,口里道,“恭喜恭喜,快点过来拜见师傅。”

他看似糊里糊涂,手下力道却很足,千林手腕被他抓得生疼,又不敢反抗,身不由己被他抓到了卫秋娘面前,被烈中流强按着行了一个大礼。

“快叫师傅。”

“啊?丞相,这……”

“不要罗嗦,快叫快叫。”

众人都瞪大眼睛,一脸狐疑,但他们已经知道烈中流的厉害,这位丞相所做的事无论多古怪,一定有其深奥的道理,所以竟然没有一个人阻止。

千林被兴奋的烈中流抓着手腕拖过去,莫名其妙看着端坐在面前,满脸高深莫测的卫秋娘。

“丞相……”

“快叫啊!”

烈中流怎么说也是丞相,也就是他的上司,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烈中流执意要他叫,他也只好遵命,看着卫秋娘,非常困惑地叫了一声,“师傅。”

卫秋娘不知道是被烈中流赶鸭子上架的野蛮行为逗笑了,还是被千林那一声语气古怪的“师傅”逗笑了,反正就是忍不住噗嗤一下,唇角扬了起来。

她人虽然总是凶巴巴的,脸上像常年覆了一层冰,长得却着实不错,这一笑,如春花从冰雪大地上骤然绽放,看得众人都是眼前一亮。

“也没见过拜师拜得这样勉强的。”卫秋娘瞥了烈中流一眼,叹道,“果然,你一当了这个丞相,就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弄给人家了。到了日后,难保不会把我也卖了,给你这个什么西雷王筹备军饷去。”

烈中流当然坚决摇头,“不会!万万不会!”

卫秋娘不理会他,凤目轻转,视线停在既尴尬又迷惘的千林脸上,矜持地道,“你放心,拜我当师傅绝不会吃亏。你家丞相看上的不是我卫秋娘的本事,而是先祖留下来的卫氏军法呢。”

此话一出,全厅中人俱为之一震。

连向来镇定自若的容恬也不禁动容。

卫秋娘的先祖,不就是那个百年前叱咤风云的卫潜卫大将军吗?

“难道卫大将军,竟有军法流传下来?”容恬沉声问。

“不错。”

厅中传来一个沉闷的响声,原本站在卫秋娘面前的千林,已经双膝一曲,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虔诚地跪下了。

领兵打仗的将领,谁不将百年前的卫潜大将军视为自己最崇拜的偶像?

那是消逝在变幻动荡的世上最真实的神祗。

自己不知撞了什么好运,不但遇上卫潜大将军的后人,而且竟然还阴差阳错地有机会见识到卫潜大将军秘而不宣的军法?

经过几代的流传,当年卫潜大将军挥军横扫三国的战役只剩下一些大概的传说故事,具体的战况却多是后人臆想揣测。

如果卫潜真的在逝去前留下手书,那将是何等珍贵。

只是遥想一下,就足以让人梦遥神驰。

“千……千林,拜见师傅。”千林激动得上下唇不断颤抖,带着无比的崇敬,对卫秋娘一丝不苟地行了一个大礼。

卫秋娘大模大样受到他一个大礼,静静瞅着他,半晌轻道,“起来吧。”看着千林从地上站起来,仔细端详他模样行为,见他鼻梁挺直,眼神坚毅有神,显然是敏捷但忠勇之人,不禁暗中点头。

烈中流看人的目光,当然是很不错的。

自从卫潜去后,卫家空自秘存了卫潜苦心写下的兵法,却没有足够天资的后人研习这部兵法。

当然,失去了永殷王族的重视,卫家人也没有运用这部兵法的机会。

子岩见千林得了这么一段奇缘,深为千林高兴,走过去拍他肩膀一记,笑道,“你当了卫大将军的传人,再没有别人可以和你在沙场上一拼了,日后为大王打天下,我就归你指挥啦。”

“子岩这话就错了。”烈中流听了,却收敛起笑容,正色道,“兵法是诡变无常之道,就如同文字,学会写字只是第一步,学会了字,却不一定就能写出绝妙的文章。我之所以选择千林守卫越重城,学习卫家兵法,当然是因为觉得他有这个天分,却也因为他的性格和当年卫潜将军有相似之处,比起你,千林更能领会卫将军的兵法谋略。至于你嘛……”

子岩被烈中流说得额头冒汗,一脸羞愧,听烈中流说到自己,连忙低头拱手,恭敬道,“请丞相教训。”

“你的性格和千林又有不同,论细致周密,你不及千林,但若论心思灵动,于异常困苦的局势中寻找生路,千林却不及你。”烈中流顿了顿,目光落到子岩身上,变得温和慈爱,柔声道,“所以我选你跟随大王,冒险潜入昭北。越恶劣越变化难测的情况,才越能激发出你的潜力,说不定将来,你可以另辟蹊径,发展出一套属于自己的战法。”

他语中殷殷期待,子岩听在耳里,心中又烫贴又感激,眼圈已经微微发红。当即喉咙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向烈中流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凤鸣看得心生感慨,也是感动得不得了,眼看人人都要为将来的赫赫风云露上一手,一时豪情壮志尽起,忍不住开口道,“丞相,能不能也派我一个任务?”

烈中流回身看向他,笑道,“鸣王怎么会没有任务?不用急,最重要的任务是留给你的。”

容恬脸色猛变。

秋蓝奇道,“鸣王不是随太后和丞相你一起回东凡吗?”

目前来说,东凡对他们来说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当然不是。”

“啊?那么丞相要派鸣王去干什么?”

容虎生怕烈中流一旦把话说出来,要回驳就不太容易了,赶紧在烈中流开口之前劝道,“大王虽然说了丞相可以差遣鸣王,但是关于鸣王的去处,请丞相万分慎重。鸣王已经是各国虎视眈眈的目标,从前以西雷之势大,大王之威重,尚且有人敢冒险对鸣王下手,害鸣王三番两次险遭毒手。现在这种局势,我们一定要更小心保护鸣王才行。总体看起来,东凡确实是最适合鸣王的地方。”

轻松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烈中流心中早有定计,不为容虎言语所动,反而走近凤鸣,对上凤鸣清澈无尘的晶眸,微笑道,“鸣王,我有一个又好玩又刺激的事给你做,你怕不怕?”

凤鸣一听“又好玩又刺激”,顿时心内大痒。

容恬见他眼睛闪闪发亮,知道要糟,暗中扯了他一把,清咳一声,吸引了烈中流的注意力,“请问丞相,可以先告诉我们你打算派给凤鸣什么任务吗?”

烈中流当了这个西雷丞相才一天,但所言所思,处处出人意料,匪夷所思。

这当然是件好事。

但是如果同样的匪夷所思出现在处理凤鸣的身上,那可就不怎么妙了。

众人知道烈中流行事不同一般,听见容恬发问,都屏息静待,听烈中流打算怎么发落凤鸣。

顿时,偌大前厅完全安静。

人人盯着烈中流微抿含笑的唇。

他掀着睫毛,微往上瞅,像念诗歌一样,抑扬顿挫地缓缓道,“大王已经答应了,不但大王,连鸣王也归我烈中流指挥。呵呵,王者若不守承诺,怎有资格掌一国之政,统管一方百姓?”

众人见他把刚才容恬的话搬了出来,一愕之后,都明白过来,又好笑又好气。

原来烈中流刚才再三刺激容恬,不是为了让容恬乖乖去昭北,却是为了准备应付派遣凤鸣所遭遇的压力的。

容恬脸色又变,烈中流既然想到要预先设他一个圈套,让他发下这样的声明,不用说,他打算让凤鸣去做的事,一定是自己绝不会答应的。

“本王记得本王说过什么。”他犀利的眸子盯着烈中流,不太自然地道,“丞相到底要凤鸣去做什么,痛快点告诉我们吧。”

“大王请放心,这件事不但刺激有趣,而且很舒服。”烈中流淡淡道,“我要请鸣王到其它的国家走动走动。”

烈儿色变道,“丞相是要鸣王潜入其它国家?万万不可,太危险了。”

秋月等侍女也是拼命摇头。

“不是潜入,而是大张旗鼓,前呼后拥,以萧家少主的身份视察各地家产。”烈中流悠然道,“召来萧家豪华大船,从永殷沿阿曼江而上,到同国,然后弃船登岸,入博间、北旗,到达东凡,稍做休息,再别入朴戎、宴亭。鸣王意下如何?”

他说了一串国家名,说一个,凤鸣就屈指数一个,努力和记忆中的天下地图相呼应,到最后,张口结舌道,“这……这简直就是环游世界啊。”

除了昭北、西雷、离国、繁佳外,其它的地方都算上了。

“不错,够有趣吧?”

“有趣是有趣……”

“太危险了。”烈儿道,“现在大王尚未归国,和我们一向关系不错的国家都未必会看我们大王的面子善待鸣王,何况同国北旗这样有敌对关系的国家?”

容恬沉声道,“我不答应。”

“哦?”烈中流问,“难道大王要反悔?”

“只要危及凤鸣安全的事,本王绝不答应。”

烈中流敛了笑容,“大王真的打算不守承诺?”

“本王什么都可以答应丞相,只有涉及凤鸣安危的事,要大家商量着来办。”

“好。”烈中流点头。

一直担心他们冲突的秋蓝松了一口气,趁机缓和气氛,柔声道,“那么丞相是答应好好商量了?”

“好,我们这样商量。大王如果反悔,烈中流立即辞去丞相一职,大家从此陌路,各不相干。”

此言一出,厅中顿时死一般安静。

众人连呼吸都停住了,人人脸色苍白。

容恬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

他向来霸气十足,脸色稍有不悦,周围一干人等早就吓得魂不附体,再三求饶,烈中流这样不怕死的还是第一次遇到,身为臣子,居然敢威胁堂堂西雷王。

“你在威胁本王?”心里越怒,容恬脸上反而渐渐平静,俊脸上挤出一丝冷笑。

烈中流知他发怒在即,却夷然不惧,脸上流露出桀骜不驯的神色,“连诺言都不能信守的君王,又怎配拥有天下?烈中流何苦为这样的人殚精竭虑,苦苦谋划?”

容恬被他驳得猛然一滞,一时无话可说。

谁让容恬刚才豪气大发,大大方方地说了鸣王归烈中流指挥的话呢?

凤鸣就坐在容恬身边,正面站着烈中流,最深切感受到两大低气压正在剧烈碰撞,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连忙安抚道,“大家不要吵架,有话好好说嘛。丞相别生气,你是一国丞相,怎么可以说不干就不干呢?容恬你是大王,说过的话要算数,反悔是绝对不行的。”

也只有他敢把容恬和烈中流都各打五十大板,又故做轻松地吩咐道,“这里火气太大了,口干舌燥的,谁去端点新鲜茶水上来?”

秋月秋星虽然吓得脸色发白,但还是非常伶俐,立即跑着去小茶房,赶紧冲了两碗热茶过来。凤鸣亲自端了,递给容恬。

对着凤鸣的笑脸,容恬再大的火气也只好忍着,接了茶碗过去,低头喝闷茶。

一触即发的火暴场面,总算稍被抑制。

凤鸣又去捧另一碗,走到脸色一样难看的烈中流面前,露出央求的笑容,低声道,“丞相,先喝一碗茶消消气吧。”

升起袅袅热气的清茶,递到烈中流眼皮底下。

烈中流盯着那茶片刻,叹了一声,伸手过去,接了那茶,却没有往嘴边送,就势在旁边的桌子上一搁,沉声道,“鸣王请跟我来,我们私下谈谈。”拉着凤鸣转身出去。

“慢着。”容恬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两人背影都同时一凝。

容恬放了茶碗,飞快走到凤鸣身边,大掌把凤鸣一只手握住,却不作声。

凤鸣叹道,“我只是和丞相说两句话。”

容恬沉着脸,“有什么话,一定要私下说?我是大王,没有我管不着的事。”

烈中流沉声道,“国家大政,人人各司其职,各做好各的事,才能天下太平。大王如果什么事都要管,何必设丞相和文武百官?”

众人听见两人说话口气,刚刚才稍放的心立即又悬了起来。

眼看空气中看不见的弦又越绷越紧。

“就算不能管,听听总可以吧?”一直没作声的卫秋娘忽然站起伸个懒腰,姿态随意闲适地走过来道,“这里毕竟是我的副将府,大家请一起随我到府中游览一圈。烈中流你尽管和鸣王说话,我来做担保,西雷王在你们谈话过程中绝不会插口或者打断,其它人当然也不会。这样不就和私下聊天一样吗?”

身边众人赶紧配合地点头,纷纷道,“对,对,我们绝不插话。”

“一个字也不说。”

“保证不咳嗽。”

“连屁也不放。”

秋月蹙眉回头,“烈儿,你真是的……”

既然是娘子开口,烈中流也没胆子驳回,便目视容恬。

凤鸣暗中拼命扯容恬的衣袖。

“那就按照烈夫人说的办吧。”容恬不自然地道。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当即一起动身。烈中流站凤鸣左边,容恬一副母老虎看小虎崽的架势护在凤鸣右边,三人并肩而行,其余人三三两两跟在后面。

出了前厅,转入副将府的小花园,迎面假山过后,一汪碧池跳入眼帘,虽然失于精致,但在艳阳印照下闪耀波光粼粼,也颇为喜人。

两三株无花的绿丛,婷婷立在小池旁,温婉动人,不由人不心情舒畅。

烈中流一边缓步观赏园中初春的自然美景,一边问,“鸣王觉得,是得天下易,还是治天下易?”

凤鸣心中一紧。

虽然大家都在身边,容恬还暗中握着他的手,不断传递来熟悉的体温。

但是根据烈夫人的提议,别人都不许开口,所以被烈中流抓来回答问题的,就只有他一个了。

不啻于一次单独考试。

更可怕的是,烈中流心情正不爽,要是回答得不好,说不定会被他嫌弃,从此一脚踢开,另寻良主。

这个后果可是可大可小的……

凤鸣越想,心里越打小鼓,恭恭敬敬道,“得天下不容易,治天下更不容易。”

这个回答不偏不倚,他担心烈中流嫌他取巧,又加了一句,“但是我觉得,治天下比得天下更难。因为往往有得到天下的人,却无法治理得好天下,例如秦朝那个……呃……我什么也没说。”

烈中流停下脚步,转头看他一眼,温和地笑道,“鸣王不必小心翼翼,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只是聊天,又不是考查你功课。”说完之后,再抬步悠然而行。

凤鸣一头冷汗,暗忖道,谁说是聊天?明明就是考查,耸肩苦笑道,“我尽量放松。”

应该说,烈中流对于凤鸣的态度,一向是比对容恬的态度要好。

他对凤鸣稍稍点头,似鼓励又似赞赏,继续和凤鸣并肩在简陋但风景自然喜人的小花园中,轻声道,“天下王者,十个人中,至少有九个希望自己能统一天下。而九个之中,能够明白治理天下比取天下要难的,恐怕不超过四个。天下不是一块肥肉,抢到手后吞下肚子就万事大吉了,天下有这么多的土地百姓,抢到天下之后如果无法治理,乱局立即会重起,生灵也会再度涂炭。”

烈中流声音悦耳,侃侃而言,音调起伏婉转,富于节奏性,自有一种蛊惑人心的温然。

凤鸣垂首恭听,不由道,“丞相说的是。”

“从很多人来看,这十分之四的君主,知道得天下后还需治理天下,已经是识大局的明君,但以我看来,要当天下之主,只有这么一点见识,是远远不够的。”烈中流话锋一转,目光停驻在一株刚刚抽出女敕芽的小苗处,停下说话。

“那个……”凤鸣转头瞅容恬一眼,回过来看烈中流,虚心请教道,“依丞相的意思,怎样才算有远见的君主呢?”

烈中流沉默许久。

半晌,他才叹道,“要鸣王周游列国,此举确实危险,连我也不敢担保鸣王绝对不会遭遇任何事故。但如果鸣王不这样做,我为鸣王量身订制的大计就无法施展,鸣王的作用无法发挥,到头来,所谓我能让天下一统的过程大大缩短的话,都将成为空谈而已。”

这个人思维如天马行空,刚刚说到天下之主需要具备的见识,一下子就无头无脑地跳到了凤鸣周游列国的事上,听得所有人如坠云里雾里。

幸亏众人已经对他有所了解,知道他谋定而后动,看似随意的行为,其实大有玄机,都静待他继续说下去。

凤鸣非常乖巧地给他一个话头,“周游列国这个任务,和丞相刚刚说的远见有什么关系呢?丞相可以先把治天下和取天下的那个事说明白吗?”

不要怪他头脑简单。

实在是烈中流头脑太复杂了,说话一个圈子绕一个圈子,可怜他鸣王的筋全是直的,弯都弯不过来,何况还要绕上十个八个圈子。

“治天下,比取天下难,这个相信大王和鸣王都明白。”烈中流淡淡道,“但是治天下,需在取天下之前就做好准备,这一点,大王和鸣王想过吗?”

众人心中一动。

容恬更是露出认真聆听的神态。

“人人都知道,战乱一起,必将生灵涂炭。其实涂炭的何止生灵,万物都会遭遇横祸。十一国百年来的精髓,极有可能被毁之一旦。各种典籍、兵法、药方、礼乐、民间秘技,这些经年流传下来的文化,大部分都会在战火中消失,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令人痛心不已。”

烈中流此刻已经不复刚刚在前厅处的强硬倔强,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和暖宜人,像讲故事似的缓缓道,“例如北旗,有一个叫孙梦的人,善于种谷,一生都在钻研土壤和谷种如何相互配合,不同的年份,不同的天气,何种土壤应该播何种,都自有一套道理。据说他所种植的地,谷子收成总比别人多上六七成。”

“哦……”

孙梦这个名字,烈儿随容恬潜入北旗时是听人说过的,刚想答腔说“我也知道这个人”,忽然想起不能开口,立即用嘴掩住嘴巴,把话吞了回去。

“这样的人,在争夺天下的大战中,和普通百姓没有丝毫不同,遇上士兵,一刀杀了就杀了。但在太平天下,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鸣王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将此人保留下来,或者至少将他所琢磨出来的耕种之法保留下来,写成书籍,日后教导其它人,天下统一后,家家粮食都多上六七成,那是多么了不得的一件大事。”烈中流说完这番话,正巧已经绕着小池曲折走了一圈,回到刚才的假山处,便停下脚步,回顾身边的凤鸣。

“我明白了……”凤鸣恍然大悟道,“丞相要我周游列国,是想我收集各国人才,为日后治理国家留下各项技艺的传人?”

心下大为感动。

烈中流不愧是烈中流,其高瞻远瞩,天下少有,难得的是他不但重视兵力和天下的归属,而且也非常重视天下的文化。

统一国家而加以治理,并不仅仅是喂饱人民就行了。

伟大的王朝,必定有其伟大的文化。

经典、诗词、礼仪、乐曲,还有各种各样的民间技艺,这些凝结了多少代人心血和灵感才得以诞生的瑰丽文化,怎么可以让战火粗暴的毁灭?

“并不仅仅如此。我请鸣王周游列国,有三个任务,希望鸣王可以做到。”烈中流转过身来,面对面看着凤鸣,对他竖起三根手指,一一数道,“第一,请鸣王在所经之处,尽量收集各地典籍,各种记载民间技艺的书本,或唱词,或书画。有的旧本原本就不多,一经大战,恐怕就再也找不到了。若有身怀异技的能人,鸣王不妨以重金聘用,央他们写下传艺秘本,以备将来之需。”

“嗯,我明白了。”凤鸣大大点头。

身为一个现代人,凤鸣对烈中流这个建议不但赞成,而且大为佩服。

想当年二次世界大战,美国不就是首先到处去别的国家把科学家艺术家什么的接了一大批走吗?

科学就是力量,艺术就是能源。

到后来,美国的科学和艺术都得到大幅度的进展,更成为世界强国,这个英明到极点的远见策略,实在是其中一个重要因素。

“第二,”烈中流放下一个指头,继续道,“请鸣王藉此机会,为大王推广均恩令。至于怎么推广,那就要鸣王自己看着办了。”

“哦。”凤鸣点头应了,又挠头起来,“要自己看着办……”

嘿,别说他对国家大事完全不懂。

这第二点,他是非常明白的。

所谓推广均恩令,目的就是进一步分化他国权贵和下层百姓。谁愿意天生就当人下人,一旦均恩令的精神被大部分人认同,不甘被压迫的人很可能会因为这道法令的公平性而愿意追随容恬。

当各国内部都涌动着这样一股暗流时,只要容恬大旗一挥,说不定历史上“揭竿而起,天下响应”的事就重演了。

“第三……”

凤鸣感觉被握住的手微紧,抬起头来,正好和容恬深邃幽黑的眸子对上。

大名鼎鼎的西雷王脸上少有地出现微微不安,似乎要开口说话,却又迫于刚才答应了卫秋娘,神色间有些焦虑。

凤鸣知道他的心思,低声道,“你先听丞相说完。”

“……最重要的是,我需要鸣王藉这个机会,向天下表示,鸣王是大王身边一个可以独立行事,有资格有魄力担当重任,处理大事的人,而不仅仅是西雷王身边的附庸。”

烈中流此话一出,凤鸣顿时动弹不得。

这番话,正巧说中他心里常常烦闷而无法解决的苦恼。

就好象心里早就藏着一个脓包,忽然被烈中流一指戳中,涌上一种又痛又奇异的快感。

容恬抓住他的手,也微抖一下,显然,连容恬也心中震动。

“鸣王虽然身怀奇才,又曾经提出过梯田水车等种种利国利民的建议,甚至在博间、东凡等国都大施神威,但恕我烈中流直言,鸣王在天下人的眼中,仍然不过是附属于西雷王的一件东西而已。因为梯田水车的修建,建议是鸣王所提,着手号令举国兴办的,仍是西雷王;而博间、东凡等事,鸣王几乎都是被挟持而去,迫不得已之举,并且常常需要西雷王举倾国之兵营救。”烈中流目光射向凤鸣,如棉里藏针,温和而犀利,缓缓问道,“请问鸣王,以上种种经历中,有哪一个经历,可以向天下人表明鸣王你是一个勇毅、果断、英明的人?”

这个问题真是一针见血。

凤鸣被烈中流直视,回想起自己被各国抓来捕去,活像逮耗子一样谁想抓就抓,尴尬得不得了。

不过他为人坦白,也不会恼羞成怒,红着脸老老实实道,“没有。”

“鸣王想成为一个独当一面,能够为大王解忧排难的人吗?”烈中流语气越发温柔。

“想。”凤鸣用力点头。

“想长成大树,就要历经风雨。鸣王有这样的准备吗?”

“有。”凤鸣更加用力地点头。

容恬再也忍不住,蓦地发出一声长叹。

凤鸣与他心意相通,反握了他的大掌,转头看着他,咬了咬牙,满怀期待地央求道,“我真的是应该走一趟的,你不要反对好吗?”

容恬不做声,浓眉锁成一团。

“我好歹……也是西雷鸣王……”

人人神色紧张,秋蓝三个侍女站在后面,手绢在掌心被揉成一团酸菜,既怕容恬点头答应,又怕容恬摇头反对。

答应的话,鸣王难免要冒险。

反对的话,鸣王难道真的一辈子都被大王抱着护着,关在宫里当宠妾一样养着?

这个丞相,提的主意真让人两难。

“容恬……”

容恬深深看着他,良久才道,“前面两个理由也就算了。听了第三个理由,我就知道你会心动。就算我硬是反对,让你不能成行,你心里也会不快活。唉,谁能受得了天天看见你漂亮的小脸愁眉苦脸?”到了这个时候,哪里还管得了什么“不插话”的协议。

凤鸣瞳孔顿时发亮,“那么说你是答应让我去了?”

容恬苦笑道,“我拦得了吗?”

凤鸣惊喜地叫了一声,灿烂笑容绽了一脸,孩子般雀跃地将容恬抱了满怀。

容恬伸手反抱了兴高采烈的凤鸣,看向烈中流,眼光无奈又苦涩,摇头叹道,“丞相啊丞相,本王算是服了你。”

烈中流脸上毫无骄傲神色,只是淡淡问,“大王不打算反悔了?”

“本王能反悔吗?”容恬叹气之后,随即正容道,“但是丞相记住了,是你将凤鸣派出去的,日后,你也要让他平平安安回到本王的身边。出了一丝差错,本王绝不饶你。”

“明白了。”烈中流躬身,不卑不亢道,“我尽力而为。”

容恬一愕。

没想到他如此严肃地警告,却换来烈中流一句“尽力而为”。

不过转念一想,以天下的乱局,要烈中流保证凤鸣绝对安全,根本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烈中流就算说“鸣王绝对不会出事”,也不过是个空头保证,还不如“尽力而为”实在。

他处事本来就有极大气度,既然接受了凤鸣要冒险的事实,也不再执意纠缠,盯着烈中流,意味深长道,“那本王,就盼丞相真的尽力而为了。”

艳阳当空,直射碧绿池水,波光荡漾。

蝶飞苗圃,燕唱深檐。

由烈中流第一次正式主持的军事会议,终于敲下了最后一记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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