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世典 第七话 无月夜(下)

作者 :

因为去时贪图快速,便走了小路,回程时,扬起的帆鼓胀,像撑破胸腔的心脏。

月光回来了,慕莲却不行了。为了让我放心,她勉力消耗了自身全部的精神力量来支撑桃都醉仙楼唯一的月光,也为了给桃都百姓一个希望,仅仅凭借自己的消耗,燃烧一般烧尽了三月有余的银色。

顺水而下,两岸盛放的花朵渐渐凋零,晚风习习,吹到身后一百二十丈处,微微拐个弯,我可以看到弯曲的空气,瞥一眼就知道,有人跟在身后,不远不近。

我不回头,不是长白就是颜孤而已。

身后的人大约跟了五天,我也就绕了五天的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离鲲城最近的码头,至于跟着的是谁,我连去探一探的兴趣都没有。我只想让他知道,我乔初在陆国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他们谁没资格跟踪我。

司徒止担心慕莲的身子,看我的眼神渐渐着急,但我不问,他也不说。

“司徒,慕莲不会有事的。”我看他一眼,司徒不说话,脸色好看了些,我接下去,“有我在,慕莲就只能死于她自己一人之手。”

司徒不再多言,走过我身边时低低沉言,“多谢。”

我不再赶路,停驻在码头边一等就是三日,他们信我,全无戒心的信我。

停驻,等待。

每晚,我都在房间里站在自己床边静默的等着忍耐不住的斥候的出现,一直从漫天星光等到天边破晓。

等了十七日。

那晚他出现的时候,我慢悠悠点起了手中的火折子,然而只一眼,我便整个愣住了,“林展?”

他也不再躲藏,任我手中的火光微微一点颤抖。

他不解释,我不知怎么问。

他看着我,眼里的火光艳过我手中的。

然后他笑了,往日一般无二的笑意浅浅漫上来,我看得心惊,他不多说,举起右手衣袖给我看,芥子菩提。是了,纪舒的药已经集齐了,他再不必为了这些药材上山下海,他甚至从不知道我要这些药材干什么,他就只是这样安静的帮着我,紧接着他亮如火光的眸子看着我无声无息的,笑着倒在我面前,玄色的夜行衣在摇晃的火光下看不真切,我低头才发觉,他脚边已经积了一滩红得刺目的血。我手一僵,他已经透了满身的血便依着他摔过来的身体溅了我一身,那样的红艳,这世界上最鲜艳的红。

我这才大梦初醒一般,扶住了他。

原来我所认为的神机妙算,是这样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以为这几日跟着我的,无论是颜孤还是长白,都是为了我这个人,而从没想过,其实只要我死了,他们之间的制衡便消失了,梁国的纪舒也就不再是唯一一个对我来说特别的存在了,因为连我,都已经消失了,我在乎什么,也是无所谓的。

所以这些天来跟着我的不是为了获取我的情况,而是为了杀掉我。

而我这几天等的,不仅仅是他们跟踪的斥候,更是林展的命,他在暗处不知保了我多少次,才只得今日这再也受不下去的时候冒险找我,他出现不过是来提醒我,要我一个人当心。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每晚用来画驭辰诀的血,还是一点都不会少,我那一刀划下去时,从不曾预料到会给他这样虚弱的身体造成多么大的伤害。

我坐在林展旁边,脸色苍白如纸。

林展若死,不管是颜孤还是长白,我都绝对会让他生不如死。

既然如此,那么是时候让冥府还我的人情了。

林展的眉心在昏迷中从来就没有松开过,疼极了也不出声,只是深深吸气,硬生生忍耐着,咬牙坚持,我甚至可以听到他牙齿紧紧咬合时的极限,再后来,嘴唇的颜色都已经变得青白。

我不敢合眼,静静坐了三日。慕莲他们着急,但不知怎么劝,直到第四天破晓,司徒进来看我一眼,“你若这么下去,林展不如去死。”

我于是合眼,倒在林展床前。

可就算闭眼,也是绝对睡不安稳的,接连的鲜红色铺满我整个梦境,林展在码头温柔的声音变得嘶哑,满身的伤口大张着嘴,深可见骨,再后来,忽有桃花香充斥进腥甜的味道里,我看到姚华一身的鲜血,靠在树枝上大口大口喝着桃花酿,还看到慕莲一天天衰弱下去的苍白色,看到海明师兄被困在自己的梦境中进退不得。

一片漆黑。

醒来时慕莲坐在我床边,用勺子搅着紫米粥,看我醒了就自然而然的喂给我。

“我睡了多久,林展呢?”我支着额头坐起来,慕莲轻轻拍拍我的背,眼神不明悲喜,“公子,你只睡了半个时辰。”

接下来的时间我每天按时吃饭,睡很久很久,不再喝酒。我知道我身上的伤都会如实反映在林展身上,所以不敢再有丝毫的怠慢,也不知道我身体若好得快能不能帮到他,但总比同时伤害两个人要理智的多。

七天过后。

我守在他床边,低头吹凉汤药。

“阿初,你落寞什么。”林展忽然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腕,笑了,“你多没良心啊你,我伤成这样,你竟然还吃胖了。”我一惊,汤药洒了一半,转过头看他,扯起嘴角,声音夹杂浓重的嘶哑,“你回来了。”

然后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滑下来,滴进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我侧过身,没让他看到。

林展醒了,我便不再耽搁,扬帆——回醉仙楼,再不回去,纪舒也许会直接来鲲城找我,届他不会让我死,我死了,他的病便再无人能医。届时梁国,陆国,姜国三国的权力顶峰人物将会在这繁花似锦的鲲城掀起多么大的暗流,我不想知道。

船摇了好久好久,我们才终于踏上土地,坚实的表面我几乎像情人般如隔三秋。陆路比水路难走,斥候却更易潜伏行踪。现在除了我,所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势,行进的速度明显的减缓了许多。

七曜扇扇风起,画出无形的边界,散去时,孟姬已然轻盈的点在了我的扇骨上。

“冥府请借我一臂之力。”我向孟姬微微低下头,“那日潜入大殿之前的四个斥候便依仗你了。”孟姬的笑容浅的几乎看不到,“那大奸大恶之徒死有余辜,谢公子仗义相助,公子的事,自当尽全力。”

有了来自冥府的帮助,我终于可以安心的合眼睡一觉了。多日不曾好好休息的我整个人清瘦下去,腰带竟已系不紧了。得,就当我魏晋古风,男子清瘦为美了。

回家的路毫无波澜,孟姬不动声色的将斥候逐一带走了,进入梁国边境时,我已经感觉不到身后那一双双狠绝的眼了,我暗自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后,也终于敢好好喝一杯了,忍了这么久不敢喝醉,忍得我好生心痒。

云安曲米酒一杯一杯下肚,醇香从喉间飘出的时候我满心欢喜,一时兴起喝了三坛,于是有些飘飘欲仙,七曜扇随手起势,舞一阕天上人间,而后安宁的沉入梦境,大梦春秋。

彼时我年纪尚小,师傅不许我舞剑,又拗不过我,只得给我一把扇子,让我跟着师兄师姐学几式,时间长了,那套剑法我便模熟了,不再拘泥于形式,随性的舞扇子,反正也不会伤人,有次师傅见了,眼里竟有几分惊才绝艳,我于是更放肆,一把扇子竟也被我舞得行云流水。

有天师傅将我单独叫进了内室,珍而重之的将一把看上去轻盈凛冽的扇子交给我,展开扇面,惟有一片星空。

是夜,我舞起那把扇,那星空中的星辰竟会随着我的扇风画出银光,带起流星一般的长尾,犹如坠落的月光。

那是我的第一把扇,三曜扇。

醉仙楼。

阔别近半年的地方。

午后的慵懒阳光里我伸手推开雕花木门,一尘不染的模样和我离开时完全一样的陈设令我有种熟悉的归属感。我知道是谁替我每日清扫,我也知道他也许会几天几夜焦躁到完全不能控制。

冷笑一下,我开始安置林展,毫无悬念的,除了我以外的所有房间,都落了厚厚的灰尘,一把扫开锦被,我随手拈一个荧惑决,闪着光亮的小火星便成群结队出现在我的手掌间,叽叽喳喳,开心的跳来跳去,我将它们随手洒向房间,半盏茶的功夫,灰尘满布的房间已然焕然一新。他们重又跳进我的手掌里,睁着大大的眼望着我,我笑一下,左手递过来一段干燥的小木条,然后再指尖用指甲轻轻划一道,一滴血便滴在木头上迅速地渗开到每一寸,小火星们开心的眼眯成一道线,爬上了木条,尽情燃烧,而后归于灰烬。

林展在一旁好奇道,“这招好可爱,以后去哄女孩子肯定很受欢迎!”

“求我啊。”我斜睨他一眼,坏笑。林展厚着脸皮蹭过来,“哎呀兄弟一场,看在兄弟我这么为你舍命的份上,教我一招怎么样啊?”这句话说的我一顿,而后伸手用扇子挑起他棱角分明的尖削下颌,“那让小爷满意了,就教给你。”林展一伸手环过我的肩,“尽管来调戏我吧,随爷您高兴。”

我笑了,实心实意。

林展得寸进尺的痞笑,“阿初,我要吃你烧的菜。”我啪的一声合上扇子,“好处呢?”“让爷您调戏个够?”“……去死吧。”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挽起了袖子。

许久不曾自己动手烧菜了,就两个人的菜品,随意一些就好了。我从市场买了一小把龙井,做一个龙井虾仁,一个清水笋,再加一小碟冰糖红果。又顺手加一包茶酿梅子,我忽然想起紫蕾那个吃得一脸汁水的小姑娘,嘴角微微上扬,她和苏茗饮先下应当是很幸福的吧。

吃完晚饭,我静静的坐在中庭,和林展一起喝一杯三白酒。

黄昏的颜色渐渐变成胭脂色,水晕开一样边缘浅成苏芳色,在慢慢染成一层驼色,最后,完全沉寂为玄色。

是的,墨一样的黑。没有月光。

我皱起眉头,飞快的掠出醉仙楼,奔向翼神居。

到达的时候,慕莲的神色不比我更好看,她等在门口,知道我一定会来。她伸出手心,我看到她那里弥漫的黑色烟雾,纯粹的银白包含着烟灰色,不再安静如初。

覆上慕莲手心的瞬间,她忽然一翻手推向我的胸口,电光火石间躲闪不及,被她的指尖擦到我的心脉,我身形一滞,向后掠出十丈远。慕莲看着我的眼神充满愧疚,之前本就伤得极深的慕莲眼泪砸下来,剧烈的情绪使得身体支撑不住,昏过去。

很明显,慕莲被斥候控制了身体。这是个不错的办法,利用我亲近的人,杀掉我。但是既然没有杀掉,就彻底的将我惹生气了。

我不再手软,抱住慕莲,回身一挥金线,甩向翼神居空洞的大门里,左手迅速拈起太阴诀,盗跖语起,金线迅速地绕成弯,自己找寻着目标,七曜扇起舞,我抱起慕莲冲进翼神居,黑色的空气带着焦急的气息,我不再理会金线那端皮肉撕裂的声音,拈起荧惑决,小火星点在我的指尖,右手挽起莲花诀,感受生的气息,跟着右手的指引,我找到了墨香和司徒,他们安静的躺在酒窖里,像毫无声息的假人。

毫无声息。

毫无声息。

我放下手中的墨香,右手的金线越拉越紧,骨的碎裂声爆发。我几乎将那斥候生生勒成了几段。

而后,司徒止睁开了眼,眼里的迷蒙渐渐清明,“阿初,你来了。”

我骤然松了一口气,金线上的力道松懈下来,我这才顾得上去看看所有人的情况,只是暂时被人下了蛊而已,蛊的饲主失去控制力后,已然被反噬了。我一甩金线,收回的金线上带着一一具即将变成尸体的人形。

他也算是尽职尽责了,到死都不曾说过半句,我自上而下的看着他,久久看着,他发出几不可闻的申吟,我低,他露出笑容,“乔公子,你从此再不能抽身。”

“不劳您关心,记得去那边替我问候长白。”他的瞳孔骤然缩紧,“小侯爷他……”

“你早已是他的弃子。”我冷冷笑起来。

你伤我重要的人,我就让你死不瞑目。

忽有纤细的手指覆上我的脊背,我回头,“孟姬?”

“公子,莫急。”我周身的杀气生生压下去。

是我急躁了,我长长叹息。

桃都的月光回来的很慢很慢。

不过还好,就是那一点点的光芒,也足以支撑那些平凡而美好的愿望。万家灯火时,星星点点的银河张牙舞爪,那才是值得坐在下方仰望的夜空。

慕莲回了翼神居,偌大醉仙楼到最后还是只剩我一个人,我靠在中庭的桃花树那粗壮而温和的主干上,努力仰头,向上看过去,越过层层叠叠的花瓣,看到星河里远远近近的星辰和暗色的云朵。

纪舒无声无息的靠在了树干的另一边,就这样背对背,谁都不曾说话,我一杯一杯饮下年华,纪舒只是靠着。

站了很久很久,纪舒缓缓走到了我面前,端着一杯竹叶青,“阿初,我在的,我会一直在的。”“你错了,一直在的不是你,是林展。”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但是坚定地相信着,林展会在最困难的时候,一直站在我这边,他从不曾辜负我的信任。

“……阿初。”纪舒低低唤我的名字,有绝望的意味。

“林展,别睡了,下来陪小爷喝酒。”我看着纪舒提高了声音,“小爷现在就剩你一个人了,快点的。”

“阿初,你别这样。”纪舒的笑容冷得像冬天的雪。“纪公子客气了,在下没有资格与公子有些许的关联。”我笑得温和,言辞间的锋利却连掩饰都懒得掩饰。

“来了来了,大爷您调戏满意了记得把那招教给我啊。”林展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明显比原来明朗了很多,“大晚上的,别又一个人喝酒。”一边说一边下楼来,纪舒的身影渐渐退远,消失在末庭的转角。

我抬眼看着林展不太习惯的走下来,“阿初,怎么了?”我摇头,露出笑容,我不知道那一刻我的笑到底包含了多少情绪,林展不多问,默默做下陪我喝酒。

“月光回来了。”半晌,林展忽然出声。

“嗯。”我点头。

他将手搭在我的肩头,微醺的酒气顺着指尖传过来,我随意地靠在他身上,推杯换盏。桃花落下来,掉在酒杯里飘成一道褪红色,林展大约喝得有些急,似乎已有了些醉意,于是干脆整个靠在我身上,我只得架着他,本想甩掉,但又怕一个不小心牵动刚愈合不久的伤口,只好扶着他坐在青石的长形椅上。

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是好的,我忽然很想很想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然后笑了。

月光滑下来,斑驳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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