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雪尚羽 第三十章 往事如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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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沙,摔过的人通常都会捉着一把——

诸葛西行的往事就是一瓶用五彩琉璃瓶装起来的沙子,明明很不值钱,却非得弄成价值连城的样子。说到自己的往事,师兄诸葛西行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个三日三夜,各种跌宕起伏。但若然有一日我西门漫雪也有幸成为百晓生,人们咨询到诸葛西行这个人的话,我只会这么介绍:诸葛西行此少有大志,五岁立志学艺,六岁学刀剑,七岁学枪棍,八岁练拳腿,九岁习内功,十岁轻功有小成,十一岁打群架收小弟抢地盘,十二岁离家出走闯荡江湖,十四岁上柏竹山拜玄机门门下,十八岁时遭遇师傅离家出走,终无成。

估计大家都看出来了,诸葛西行一样兵器没学会,连他手上拿的铁扇子都不过是装饰用的。

唉,我没有做百晓生的天赋,竟连最值钱的消息也透露了。

好了,那么我就不学诸葛西行那样卖关子了。师兄还有另一个身份,武林三大家之一向家的第三子,向西行。

当今的武林三大家是不分先后的,因为他们的领域都不相同。向家是商人,林家堡是地主,铸剑山庄是铁匠,确实不能拿来相提并论。向家跟林家堡同样是老牌的武林世家,不过林家堡江湖气息要比向家重得多,赌坊妓院酒馆镖局客栈,跟江湖有关的林家堡基本都插一足。而向家经营的则是各种正当生意,向家的人平常也甚少跟在江湖上有争端,看着应该是比较好欺负的,反正我是实在找不到人们要对诸葛西行如此恭敬的理由。至于新兴的铸剑山庄,估计是最近十年连续新出了几把所谓的神兵利器才风头正旺吧,三刀两剑七器并称十二神兵我一样都没记住名字,更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要像个哈巴狗一样呜哈呜哈地蹲在铸剑山庄门口听候差遣。好吧,铸剑山庄应该还是有点真材实料的,连我师傅这么没记性的人竟也记得有铸剑山庄这么一个地方。那天,师傅收到铸剑山庄庄主摆大寿的请帖后显然是想起某些事来了,细细地读了两三遍,然后就让我跟师兄收拾行李了。

说到师傅记性的问题,我总是这么形容。

他,就是一个没有过去的男人。

或者我应该说得生动点,这家伙不幸摔在石滩上,死命抓的一把沙子还因为不小心撞到脑子撒了。

提到往事,师傅如是说

我已经把事情忘了。

我问,怎么忘的?

师傅这样回答。

我不是刚说了我已经把事情忘了么!

由此看来,师傅没骗我。

因为这事我特意去问过诸葛西行,以一顿炖蛋的代价得知师傅四年前是收到一封内容不明的信后下山的,失踪三年后才带着我回去。

我猜那封信是战书,师傅赴约然后被打傻了,直至遇上我之后脑子才恢复了正常。

师兄说不然,我猜师傅是迷路了。所以此次师傅此次收到请帖欢呼雀跃地喊着说要下山寻找丢失的记忆,师兄十分坚决地跟来了,师傅只道是师兄贪玩,也没有说什么。

我担心师傅记性太差有一天会把我忘了,我怕我闯祸了没人来救我。

看着师傅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样子,我便没忍心说出下半句。然后便看到师傅伸出手指做了个“胜利”的手势。

他说,我知道自己记性不大好,于是就让自己只记三样东西。记住自己叫诸葛玄机,记住最爱的酒是桂花香,记住西行跟你的名字。

师傅说完这些的时候,我当时还没有计较排名,只是突然觉得,像师傅这样过日子似乎也不错。

后来当然是收回自己的话了,我是打死都不要像师傅这样,更不要像师傅这样过日子。

须知道,诸葛玄机不是个一般的疯子,他是一个好酒如命的疯子,一个法术高超的疯子,一个讲道理的疯子。

在我看来,前边两点并不出奇,最后那一点却能称之为惊世骇俗。

试想想,前一刻还在苦口婆心的劝一个杀人犯投案自首的人,下一秒便拿出棍子咒骂着宁顽不灵将人家打得血肉模糊。前一刻才道貌岸然地教导我说,若以心待物则世间万物皆有灵性,须顾及它们的感受。下一秒就吩咐我说那条刚钓上来的鲤鱼不用切,整条放进温水里慢火煮,这样子鱼死得没那么痛苦鱼肉会更鲜女敕。

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碰得多自然就麻木了,但时至今日,有件事我至今想起来依然觉得,我师傅就是个上天派下凡来引导世人的星君,只不过是脑袋先着地才绽放成今时今日的这么一朵奇葩。

若司命在薄子里明确写道,我西门漫雪会死在陵安之乱那个晚上,死在那个不知名的拱桥桥底下的话。我敢保证,死因一栏写的绝对不会是失血过多那样渣渣的,低层次的普通死法,而是非常文艺的,十分壮烈的,活生生气死。

犹记得当时的我正要自行了结,刀子还没碰到手腕就看见一道不知从哪发出来的白光闪了闪,然后就冒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看到那一幕的我惊呆了,没有反应。

“需要帮忙么?”他又问了一句。

我听了,兴奋地爬起来迎了上去,等到看见他一脸疑惑的样子又心灰意冷起来。

“老头,不想死赶紧跳河里!”

我心情极差,恨不得一脚把他踢下水,心里的想法更是完全没有顾忌地说了出来。说完便发现坏了,那个本来背过身的女杀手察觉到声响,二话不说拔剑便刺了过来。

我死了之后会回到原来的世界吗?

心里冒出这个想法的我抬头看着拱桥底下斑驳的光发了一会呆,很奇怪预期的那一剑迟迟没有刺上来,以为是还有商量的余地吧。一瞥,我再次惊呆了。

那个女杀手竟然拿着剑要往自己腕上割,看那痛苦得面容扭曲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不是自杀。

我松了一口气又重重坐到地上。突然想到什么,拧着脖子找刚才的老头,拧到极限时刚好看到老头蹲了下来,正细细地打量着我。

“为什么救我?”我问。

老头一笑,回头看了一眼女杀手,见她手腕上已在流血,又回过头来。

“因为你想救我。”

“哦,是吗。”

或者是因为身体超负荷的运作,又在危险过后猛然放松,大脑突然一片空白。我干脆继续仰头发呆。

“她为什么杀你?”

“不知道。”

“想知道么。”

我回过神,看着那老头,不假思索点了点头。

然后老头做了一个让我西门漫雪终生难忘的表情,那是一个很难具体形容却很容易看出来,是很明显的带着奸计得逞的得意,带着对你上当的嘲笑,带着好戏马上开罗的期待的表情。虽然他日后也经常这样有事没事找茬玩,但经历这头一遭时我,我还是很认真地用眼神将他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只见老头儿像只青蛙似的爬向一边,让出了本被他遮挡的视线。然后我便看到已倒在血泊中的女杀手,耳朵突然嗡嗡地响了一下,听不见老头说什么,但我看得出他说的是哪两个字。

“迟了。”

额头上一条不知名的根狠狠地抽了一下,眼前顿时一黑,也不知道黑了多久,或者只是几秒,又可能是几分钟,再看到老头儿时,他依旧有点疯疯癫癫,吐出来一句透着一股牛逼哄哄气味的说话。

“现在,你还想知道么?”

当时的我也不在意刚才上过他的当,还是不假思索地点头。

“想也没用,爱莫能助,安息吧。”

“胡说!我还没有回光返照!”

我很清晰的记得当时已十分虚弱的我用尽余下的力气说完这一句话,然后一口气咽在喉里,没吐出来没吞下去,再然后眼前再次一黑便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我是被我娘扯开被子弄醒的,起初我还模模糊糊,便十分熟练地翻过身,将头埋进枕头底下又睡了一会。

等到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时,还没来得及脸红便发现自己不在自己房里,床前只有我娘跟一个红衣女石像般地栋着,一边还有个不认识的老头子,我当时就知道出事了。不是指的我丢脸这件事。

又一片撞进来的枯叶。

将缠在头发上的枯叶一并撸下来,竟有大大小小不同的好几种树叶,我不禁摇头苦笑。

我到底发了多久的呆啊。

马车仍在摇曳中前进着,旁边的诸葛西行也跟我一样挨着窗发着呆,伸手拨开车帘,师傅马上回头来看,手里还不忘给马甩上一鞭。

“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想问一下还有多久才到目的地。”

“我不知道怎么算。”

“哦,那没事了。”

放下车帘,我深深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不喜欢坐马车,并不是因为我喜欢走路,也不是针对驾车的人,而是马车总害我想起我们三个还在一起的时光。

但不喜欢归不喜欢,在衡量过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以及路途的遥远程度之后,我还是心甘情愿地坐在车里触景伤情。

往事如沙么,那我西门漫雪手里的沙是什么沙?我想,应该是蒸热了的豆沙。明明滚烫得难以触碰,拿在手上又不舍得扔掉。

陵安之乱后我毫不犹豫地离开了那个伤心地,事实也不到我犹豫。

仿佛一梦十年,我昏迷了两天一夜,再醒来是已是另一片天。

我娘给我带来两封信,一封是尚羽的,很简短,内容我却忘得差不多了。大概是说,他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是龙翎,等处理好手头上的事情之后就迎娶她,劝我不要伤心。另一封是我爹的,字却是我娘的,来龙去脉交代得很清楚。

那天我昏过去以后,玄机先生用我的一根头发给那具女尸易了容,然后世人便以为死的人是我西门漫雪了。事后我爹就这事冒险前往跟皇上对质,皇上便亲口承认了杀手是他指派的,却没有说原因。最后,我爹的意思是让我跟玄机先生离开,等过几年事情没有那么紧张,他们便告老还乡跟我团聚。

那红衣女我认识,她叫红叶,这次前来是特意给我带来两个消息,一个是好消息,另一个也是好消息,不过事实上都是坏消息。红叶说,凌尚羽因为谋反已经被皇上处决了,不过皇上看在凌家三代的汗血功劳上只是对外声称凌尚羽失踪了。红叶还说,龙翎在伶星宫的竹庐昨晚突起大火,没来得救便直接烧成了灰烬,龙翎也随之失踪了,后来人们在废墟里头找到几片碎布几块碎骨。

红叶几度哽咽地说完这些后直接哭成了泪人,我却是一脸的木然,或者是这样的过度刺激我实在没找到合适的方式表达,或者是心直接碎掉了便没来得及抽痛,又或者是觉得为这么一遭事情表达情感都是浪费。

初时我以为玄机这糟老头子如此帮我只为收我为徒,图的是带回去一个免费的佣人,而这么一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门派恐怕只有我跟他两个人吧。当时的我心灰意冷,也不在乎什么。

到了柏竹下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举目望去,玄机门的建筑群从这个山头连到那个山头。迎风不语,竟能听见玄机门的弟子练武的呼喝声。

原来啊,玄机门都数百年历史了,根本不是诸葛玄机创立的。都怪师傅他师傅给他起这么一个跟自己门派一样的名字,有损玄机门门声。

师傅的头上有几个元宗级的老不死,又并列着好几个跟他同级的长老,之下还有一大堆大弟子,可以说少他一个门主根本没多大影响,也难怪他失踪了三年也不见有人去寻他。

玄机门门下弟子众多,我打着关门弟子的旗号也不用做多少事情,每天就跟师傅师兄吹吹牛皮,学学东西,煮煮宵夜,一年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跟度假似的。

不过似乎是与世隔绝的关系,这一年时间里我经常会想起往事,特别是尚羽跟龙翎,我有时不厌其烦了便试着幻想他们会在天堂很快乐地在一起,然后十分郑重地告诫自己,事已至此,很应该成全人家。转过头又幻想他们牵手走到奈何桥,被逼着喝下孟婆汤那苦逼样。

这样做确实有效的,每想一次便笑一次,我的的确确忘了他们一段时间,副作用是,终于有一天晚上我梦到他们走到奈何桥前,隔着忘川河跟我道别,然后一起喝下了孟婆汤。我直接哭醒。或许是报应,从此以后我便不管有梦没梦都经常在半夜扎醒,试过哭肿了眼睛,也踢肿过脚指,更悲催的是半夜醒来肚子会十分的饿。

胖了好几斤之后,万分无奈的我狠下心给自己立了一个信念,坚信凌尚羽还没死。虽然我知道这对龙翎很不公平,但这之后我的睡眠质量是确确实实的有了改善。

我知道往事沙,风大一点便会飞走,但我就是喜欢捉着一点不放。

我知道人不能总是往后看,人要往前看才会进步。

但道理这东西从来都是知意行难的,我是个女人,在我眼里道理都是用来曲解的,事实都是用来歪曲的。我就是这样,非要留点什么东西给自己多愁善感用,不然就会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可恨在,我还不够女人。

我还是很讲道理地觉得,龙翎可以为尚羽殉情,而我做不到,然后便可以一点也恨不起这个本应在胸前背上都挂上狼心狗肺的牌子再拖出去游街的好姐妹小三。

又是初秋时节,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到底在哪里,又在干什么呢。我都忘了。

头伸出窗外。马蹄扬起阵阵沙尘,车轮辗碎落叶片片,路的前方日落西斜。

日落?

“师傅!我们不是去铸剑山庄么?”我大声喊道。

“是啊,怎么?”

“我们走错方向了!”我也顾不得吸进嘴里的乡土气息了,继续伸着头大声喊。

见师傅猛勒了一下缰绳,我赶紧缩回了车厢中,但还是免不了翻滚的命运。

“要么,我们干脆别去铸剑山庄了,逐日向西行,多有诗意。”师傅扒开车帘把头伸进来说。

诸葛西行见我一脸怨气地爬起来也不来扶我,还一味在那里幸灾乐祸。

“对,很有诗意,师傅。尤其是那向西行三字。”

我反了一个白眼,“日落西方,向西行不是越行越暗么,向东走才会前途一片光明。”

啊,我想起来了,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应该在构思跟尚羽如何过满月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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