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觅 (七)两个追逐幸福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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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建军觉得自己只有认命了。

寒假过后,贺建军班的学生只剩半年就毕业了。

李玉芝经过那一场生死劫,心情平静了很多,人好像更成熟了。一开学,她就象什么事没发生过,安安静静上课,大扫除、劳动课照样干在前面,同学有困难,她照样热情帮忙。只是话语明显少了。

贺建军反倒没她那么坦然,上课时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总觉得自己好像欠她点什么,可仔细想想又没做什么对不起这个女学生的事,倒是这个女生给自己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烦恼和被动。“好在已经过去了。”贺建军宽慰着自己。

他想起了叶丽阳的信。这个单纯的粗心的姑娘到底明白他的心了,他的胸中不由得涌起一阵激动。他现在真有些后悔当初没把叶丽阳留下来。可是又一想,留下她,自己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呢?让她走进自己那个家,当一个伺候老的小的的主妇?这对于有理想有抱负的叶丽阳来说,不等于毁了她吗?俩人搬出去单独过,家里怎么样不管它?作为这个家庭的长子,弟妹的大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不负起对家庭的这个责任。想来想去,还是无法提笔给叶丽阳写这封信,

这天下午,学生刚放学,李娟来找贺建军。在操场上,李娟拿出了叶丽阳给她的信:“信是给我的,实际上是写给你的,你先看看吧。”

贺建军默默地看完了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此时的心情,是对叶丽阳吐露真情的感动,是自己不能给心爱的人幸福的愧疚,是对同学柳斌夺其所爱的嫉妒,还是为自己所爱的姑娘能有人去呵护而欣慰,可以说这几种感觉都有。

李娟小心地看着他的脸,可在他脸上找不到答案。李娟急了:“什么事你都有主意,就在这件事上这么窝囊,你没看见,再犹豫可就没你的戏了。”

沉思了片刻,贺建军好像拿定了主意,他眼望着操场的跑道,对李娟,更象是对自己说:“能给所爱的人幸福,那才称得上爱,可我做不到。柳斌脑子活些,但人不错,对丽阳也是真心,再说他家里条件也好……”

李娟急了,一把抓住贺建军的胳膊,把他拉转身,盯着他的眼睛:“你看着我,你以为爱情能和物质条件划等号吗?你家的情况,叶丽阳不是不知道,人家在意了吗?”

“她不在意,可我在意,我不能拉着她往火坑里跳!”贺建军的语气很坚决。李娟知道劝不动他了。

这届学生快毕业了,学生和家长们都在做着下乡的准备。突然传来消息,今年的中学毕业生不下乡,一律安排工作。这天大的喜讯让学生和家长们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户口在城里的学生基本都被分配在工厂。李玉芝的姑姑家住市内,身边没有孩子,还是前年就让玉芝爸爸把侄女的户口迁到了她家,没想到赶上毕业留城的好机会,李玉芝到机床厂当了一名工人。

放暑假了,贺建军想到妹妹和平和弟弟建国已经下乡两年,春节回家的时候,和平为女乃女乃的事跟继母吵了一架,没住几天就跑回去了,又听说和平跟当地一个男青年在处对象,他决定到妹妹那里去一趟,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火车轰隆隆地走了大半夜,虽然是夜间行车,却每个小站都得停,到凌晨走下火车的时候,人人都好像刚被一场大雨淋过,里外上下都是湿的。贺建军赶紧去买汽车票,听妹妹说,去她们那个大队,每天只有上下午两趟车,上午的赶不上,坐下午车当天就到不了她们青年点了。

汽车在乡间的土路上颠簸着,路两边的玉米已经结了不少棒子,由于干旱,棒子顶上的红缨有些稀疏,看来今年的年景不会太好。城里长大的贺建军以前从不去关心农村的风雨旱涝、收成年景,可自从弟弟妹妹到乡下插队,他觉得这些事都变成了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东西。连着多少天不下雨,他会在心里暗暗为农民们着急;老天爷开恩突降喜雨,他会情不自禁地跟班里那些农村孩子一起欢呼。望着不断远去又不断在眼前重新出现的干裂的土地、打蔫儿的庄稼,她知道妹妹她们今年的日子又不会好过了。

从生产队到和平插队的村子还有五、六里的土路。刚下过雨,道路泥泞不堪,马车轱辘碾出的车印里积着水,踩着车辙边上突出的土埂,一不小心就滑到泥汤里,鞋已经陷到泥里好几次了,贺建军挽着的裤腿上溅满了泥点子,被太阳晒红的脸上淌着汗。

一挂马车从后面嗞滋呀呀地撵上来,车老板是个小伙子,他在马车超过贺建军的时候,从旁边打量一下,问道:“哥们儿,哪个青年点儿的,怎么没见过你,看谁来了?我们点儿就三个漂亮妞,可都有主儿了!”

贺建军抬头看看他,小伙子看样年龄和自己差不多,一条已经发白的旧军裤,晒得退了色的红背心,长得挺长好久没剪的分头,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气,一看就是下乡的知青。

贺建军片腿坐到马车沿儿上,掏出烟来递给他一只,反问道:“哪届的?哪个学校的?来多长时间了?”

小伙儿点着了烟,抽了一口,答道:“六六届,高三,十一中的,正准备考大学,赶上运动,就给撵到这儿修地球了。”

“嘿,我也是六六届的,不过我家生活困难,没敢考大学,就上的中专,谁想歪打正着,分配到学校了。”

“看来你小子命不错。不过我们也挺好,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既锻炼了身体,又学会了本领,你看我这大车是不是赶得挺好?”小伙子自嘲地说。转而想起了刚才的话题,问:“那你上我们这儿干什么来了?”

“我来看我妹妹,她叫贺和平,就在前面三小队。”

“你是贺和平的哥?怪不得看着眼熟。贺和平是我们点儿最漂亮的女生,好几个男生追她,谁想到让那个坐地户穷小子骗到手了。”他转过头看一下贺建军的脸,补充一句:“你妹妹可真是个好姑娘。”他的语气里流露出关切好像还有一些惋惜。

“那你知道和平的对象是个什么样的人?”贺建军想起自己上这儿来的初衷。

“其实那小子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长相一般,还算聪明,是生产队的会计,家境还可以,也不算富裕。不过他妈那老太太可真是个好人,连我们都尊敬她。贺和平说她有一半儿原因是奔老太太去的。”

贺建军在队里的青年点儿见到了妹妹贺和平,和平是被同学从对象徐春声家里叫回来的。没想到哥哥能上这儿来看她,和平乐得拽着哥哥的两只手直跳脚,又领着他把青年点的前前后后转个遍。

赶上中午,点上的男知青们要陪和平的哥哥喝一顿,正张罗着,徐春声来了,说他妈知道和平的哥哥来了,邀请他们兄妹去她家吃饭。贺建军打量一下徐春声,见小伙子中等个,眉眼长得还周正,见了贺建军显得有些拘谨,但还不象一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贺建军跟着他们俩走进徐家的大门,徐妈妈笑着迎上来。贺建军第一个感觉是,这位五十岁上下的农村妇女有着和她的身份不同的美丽和慈祥,而且这慈祥不是刻意装给晚辈看的,而是一种从身体内部渗透出来的,让人一见就不由生出亲切感的慈祥。在吃饭的谈笑中,贺建军又发现了这位母亲的智慧、豁达和善解人意。相比之下,徐春声也好,徐春声的爸爸也好,都只能充当次要的角色了。

贺建军的妈妈去世的时候,他刚刚十岁,是开始懂事又不十分懂事的年龄。在那之前,他整天就知道疯玩。接下来的继母脾气暴躁心眼儿又有些不正。稍微长大了,为了爸爸和女乃女乃、弟妹们,他又总承担着调解员的角色,真不知道原来妈妈可以是这样的。他对妹妹的选择有了些理解,这个从小就不知母爱为何物的可怜女孩,一旦被慈爱和温情包围,怎么能跳得出来呢?

在青年点住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一早,贺建军往回赶,他们起了个大早,走晚了就赶不上火车了。正好队里有大车去公社拉东西,妹妹和徐春声一起送他,徐妈妈特地给贺建军带了新烙的饼当干粮。

坐在通往火车站的公共汽车里,望着窗外向他招手的妹妹和准妹夫,贺建军心里有些欣慰又有些担心:对象和婆家是不错,可是就这样把妹妹一辈子扔在农村,扔在这远离城市的偏僻角落?

他想起妈妈临死时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和只有十岁却是这家长子的自己,又望望站在他身后的八岁的弟弟和只有四岁的小妹,眼里流着泪,嘴唇颤动着。他明白了妈妈要说的话,表决心似地说:“我一定照顾弟弟和小妹,不让他们受欺负。”按他当时的年龄,他只能表这样的态。现在他知道了,弟妹们面临的岂止是受不受欺负的问题,包括自己在内,生活都将开始新的一页,他能给弟妹们带来什么,他自己又将面临着什么呢?他在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回到家还没进家门,贺建军见门前的晾衣绳上晾了一大串衣服,其中有自己几件走前月兑下来准备回来洗的衣裤,他很奇怪,继母是从来不给他洗衣服的,是谁这么勤快?

一进屋先看到继母在摘菜,见建军回来,她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你回来啦。”建军忙问:“妈,谁来咱家了?”这时就听女乃女乃屋里传出一个女孩的声音:“贺老师,你回来了,累了吧?”贺建军忙进屋,一下愣住了,一个女子正在女乃女乃屋的窗台上擦玻璃,她身上系着围裙,胳膊戴着套袖,俨然一个家庭主妇的样子,她是李玉芝。

贺建军的脸腾地红了,她用手指着李玉芝,以一个老师的语气命令道:“李玉芝你下来,谁让你到这儿来干活的?”

李玉芝并没下来,只是低了头,嘴里小声嘟囔着:“人家已经工作了,不是学生了,来看看女乃女乃和叔婶……”

这时继母跟了进来,嘴里滔滔不绝地夸着:“哎呀,这闺女可有眼力见儿,昨天晚上就来帮我拆棉衣裳,今天又洗衣裳又擦玻璃,她说是你给她当老师的时候照顾她,现在来报答你。”坐在小床上的女乃女乃也张着没牙的嘴直念叨:“好闺女,好闺女。”

“那你下来,这活不是你干的,怎么说你也是客人。”贺建军语气和缓下来。

李玉芝如释重负,说:“这玻璃擦了一半儿,你让我把它擦完。”然后只干活不再说话。

贺建军叹了口气,回身上对面屋看父亲。

父亲的腰腿比原来好了一些,可以拄着棍儿在屋里溜达了。见建军进来,忙问:“你去看了,和平那儿到底怎么样?”

建军详细地向父亲叙述了他这三天的见闻,也说了她对妹妹这桩婚姻的感觉和看法。父亲长叹一声,:“这孩子太可怜,从小就没得到过母爱,更别说享福了,是我对不起她。”

建军说:“爸你不用自责,这也不是咱们能改变的,您不也受了不少苦吗,我相信以后会好起来。”

“但愿能好起来,但愿你们都能好。”父亲一边踱着步,一边好像自言自语念叨着。

从这以后,每到星期天、休息日,李玉芝都上贺家来。她进的工厂就是贺建军爸爸所在的机床厂,因为离家远,她住在单身宿舍,所以贺建军家倒好像是她的家。虽然贺建军一再不让她来,可她我行我素,而且每次来也不见外,眼里有活,看见什么干什么,尤其是伺候老女乃女乃,不怕脏,不嫌烦。继母和女乃女乃对她赞不绝口,就连父亲贺昌也在不过意的同时流露出一些喜爱。

贺建军发现自己对李玉芝这一手还真没办法。她知道李玉芝是真诚的,也知道自己家里确实需要一个这样的儿媳妇,但让李玉芝这样一个女孩和自己结为终身伴侣,他总觉得不可想象。

这种尴尬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寒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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