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的槟榔 第一章 寒门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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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太太今年虽已四十四岁,长相却很秀气,不声嘶力竭时多少带有一点浪漫的艺术气息。早年她是学美术的,但那也没什么用,因为她本该拿画笔的手早已拿了十几年的炒勺,所以她那张仍可以看出年轻时美丽的脸如今却已被生活摧残得枯黄、沧桑又憔悴不堪。

早晨,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独属于城市被车辆污染了一夜的气息时,她已打开窗子,肿着眼眶为女儿做好早餐。母女俩从起床开始就一直没说话,这让只有两个人的小屋子依然显得冷清紧张。槟榔默默地在黑暗的卫生间里刷牙洗脸,咬着牙刷,时不时瞥一眼镜中自己那张晦暗到有些狰狞的脸。

不一会儿,她的母亲凑过来,小心地靠在门框边。她知道母亲是想和她搭话,或者希望她先说话来打破僵局,因为她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可槟榔觉得自己没话好说,于是她既没回头也没开口。

终于,苏太太投降了,先开口问:“今天要考试吗?”。

“哦。”槟榔一边梳着自己俏丽的短发,一边回答。她也想再多说点什么,可没什么好说的。

“准备得怎么样?”母亲关切地问。

“还行。”

苏太太就没再说话,看女儿不大想理她,她等了一会儿,便知趣地退出去。正在这时,槟榔突然转过头,问出自己最关心的:

“今天收房租吧?”

“哦。”苏太太对着她回答。

“钱够吗?”。她边洗手,边故作漫不经心地问。

“够!”母亲回答,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你不要担心这个,好好考试。”说罢很快退出去,生怕女儿再问。

槟榔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她没继续问下去,而是出了卫生间去吃早餐。母亲今天将早餐做得特丰富,这让她多少感受到了母爱的温暖。她坐在凳子上心里盘算今天的考试,想着想着,思绪又跳到不久以后的中考。如果她可以考上好高中,将来就会上不错的大学,然后她就会有稳定的收入,她和母亲就能过上很好的日子。不会再被房东催租催到连她都觉得难为情,好像把自尊踩在脚底下。她也不会再伸手向亲生父亲要钱,还要揣测他今天的心情怎样,会不会把少得可怜的钱给她。一想到这里,她原本就不舒服的胃越发添堵,她马上强迫自己不要再想,并试图让自己的胃接受一点牛女乃。她还有考试,不能什么也不吃。

就在这时,单薄的大门突然被从外面“咣咣”地拍响,把她吓了一大跳,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张开的胃霎时就合上了。她烦死了这种没教养的叫门法,同时她也知道这敲门声意味着什么,她的心和耳朵一下子都提了上来。透过母亲与来人的交谈,她知道房东来收租了。她一边食不知味地咬着干巴巴的面包,一边侧耳倾听她们的谈话。母亲尽力压低声音,可她的女儿还是听出她是在编瞎话恳求对方缓一缓。槟榔一时间既羞愧又窘迫,她的脸有些发烫,可她又没主意,只能听着。房东的声音很大,唯恐方圆五百里的人听不见一样,她大声说不能再缓了,要自己的母亲尽快交租,否则她的房子就不能再租给他们了。槟榔那时正在喝牛女乃,听到那么大的声音,她忽然感到胃里一阵扭曲,差点没把牛女乃吐出来,可她硬咽了下去。伸手擦擦额角渗出的汗珠,她不愿再听下去,再听下去她就要疯了。

于是她留下瓷盘里的荷包蛋,拎起书包穿过必经的小厅,那是谈判房钱的地方。她向房东简单地打过招呼,露出那被人称为“无邪”的笑容。幸好房东当着她的面没说什么,她逃也似地离开自己的家。

外面的阳光此时还不算太刺眼,相反,给她的感觉是油汪汪的像只荷包蛋。她深深地呼吸着这不甚新鲜但却自由的空气,这总能给她短暂的安慰。天空很蓝,云彩很淡,气温很热,风则怡人,这些都会让她记起一些美好的东西,当然这是短暂的。

在片刻的安宁后,她不得不回到现实之中,她可不想被房东赶出去,她不想路宿街头。然而这不是她能决定的,自从母亲在多年前将家里的积蓄全部交给父亲做生意后,所有的一切就不再由她们决定。她不想费心去猜父亲究竟有没有外遇,也不想再旧事重提母亲当年的决定是否正确,那些都没意义,关键是怎么弄到钱。一想到这里她就头疼,这也不是她能决定的。她的心里很烦,而干燥的空气让她又出了不少汗,令她快透不过气来了。

“我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我会疯的!”她在心里大叫着,然后发现自己刚刚在心里大叫的居然好像是《乱世佳人》里的台词,于是她被分散了注意力,不再酝酿那些不安的情绪。她想到了一些好的事,比如她的荷包蛋。母亲是从来不会主动吃早餐的,而她留下荷包蛋,母亲就可以吃饭了。另外今天有考试,不宜想那些事,如果她考了好成绩,不仅上好高中有希望,母亲也会高兴一下。她知道她是母亲的全部希望。

平静下心,她从书包里拿出课本边走边看,昨夜的躁动让她没有好好复习,她得趁现在好好看书才行。槟榔有一种本事,这是她这一两年随着成长练就出来的,她很会转移自己的心思,从而不让自己钻牛角尖。她也正需要这种本领来保护她在艰难的境地下,不会过于沮丧、忧虑。她认为她是个聪明的女子(而不是女孩)。

经过整整一上午的考试,莘莘学子们都已筋疲力尽,所以所有人都觉得午饭时推进教室里的餐车的“吱嘎”声很讨厌。油腻腻混到一起的菜汤热而粘,也不知用哪一年大米做出的白饭散发的味道更让人恶心,班主任却还在一旁劝大家特别是女孩子不要剩饭:

“怎么总说学校的饭难吃?等你们毕业就知道学校的饭好了!我以前毕业班的学生来看我时都说想再吃学校的饭,他们还羡慕你们呢!”老班如此说,听起来就是骗人。

“我才不信,这种饭哪是喂人的?还想吃这些,除非他们脑子进水了!”坐在槟榔前面的林碧小声说,她是槟榔最好的朋友,她已将餐盘放到槟榔的桌子上,拧着身子与她面对面地坐着,正用勺子厌恶地拨弄着餐盘里味道怪怪的午饭。

“看见没有,化学练习册选择题还写不能将豆腐和菠菜一起煮,会导致无机盐与草酸结合产生沉淀,可我们现在吃的就是这个。”槟榔笑说,但仍大口地吃着。她不愿浪费粮食,更不愿浪费饭钱。

“我不想吃了!咱班老师在那儿,真讨厌,没法倒饭!哎,等下陪我出去买点吃的吧?”林碧根本不打算吃这么难吃的饭。

“好。”

“你觉得我的新发型怎么样?”林碧模模自己长长的刘海,问。她们的中学女生不许留长发,所以这些女孩总是费尽心思在自己的短头发上变花样。

“你又去做头发啦?都是短头发有什么好弄的!”槟榔很费解。

“这次不一样,这是现在最流行的短发型。”林碧拿出镜子摆弄自己的头发,“真不明白咱们学校为什么不让留长发?就为了怕学生早恋吗?再怎么想把女的变成男的,男的和女的也不一样,该谈恋爱还是照样谈。”

槟榔“哧”地笑了,林碧放下镜子说:

“对了,等下我们去买东西,顺便再去看看王城,他中午在操场上打篮球。”

“我可不去。”槟榔看着她花痴般的笑,“我去干吗?我跟又他不熟。你自己去吧。”

“哎呀,去嘛去嘛!他让我中午去看他打篮球,我不好自己去。我请你吃雪糕,我们边吃边在操场上走走,总呆在教室里不好!”

“我还要看书呢,下午要考物理。”

“得了,你这次保准又稳拿头名,还看什么看?我考这么差都没看。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对你有好处。”

事情就这样被定下来,发疯似坚决杜绝早恋的教育体制是无论怎样也扼杀不了少女怀春的心的。

盛夏的晌午对人来说简直是一场酷刑,虽然躲在大榕树下,却仍躲不过炎热的侵袭。加之廉价的校服套裙根本不吸汗,而且面料通透到让女孩子必须要在胸衣外再套一件背心,这更加剧了中暑的可能。

槟榔跟着林碧坐在大树下的花坛上一边咬雪糕,用扇子扇风,一边还要不时往树上看,提防上面会不会掉下毛毛虫,还要在林碧的推搡下看远处那一帮白痴笨小子打球,实在苦不堪言。她终于明白这时候为什么叫苦夏。林碧又推她一下,表情很兴奋:

“哎,你觉得王城怎么样?”

“挺好。”她一边拿纸巾擦因吃雪糕弄得黏黏的手,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

“什么嘛,我可是很认真地问你,到底怎么样?”林碧显然不满意她的敷衍。

槟榔只好认真地看一眼远处的那个男孩,想了想,说:

“不错,就是长得不太好看。”这是实话,王城长得像只章鱼。

“是不好看,可我不在乎外表。”林碧有些不悦。

“那你还问我干吗?”。

“我是说,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这只有你才知道,我和他又不熟。”

“那看起来呢?”林碧不甘心地追问,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看起来挺不错,人很好。”其实好不好槟榔也不知道,但她只能这么说。

不过林碧却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她笑说:

“上次三班的张家贤给我一张贺卡,被王城看见了,拿过去就给撕了。”

“他想干吗?”。槟榔配合着吃惊地问。

“我也不知道。”林碧腼腆地笑道,“后来他一直没理我,我也没理他,昨天他才主动和我说话。”好骄傲自己受欢迎的程度!

她脸上的得意令槟榔想笑,她问:

“那你到底喜欢谁,王城还是张家贤?”

“我也不知道,我得看看。那你呢?你喜欢谁?我看到现在还没有一个能入你的法眼。”

“我没想过。再说也没人喜欢我。”

“他们那是不敢,因为你太强了,我们班头名兼年级文科状元。”

“那都哪辈子的事了?!”她淡笑,上上次她的语文成绩的确是年级第一,不过那只是运气。当然,她的成绩还不错。

“王城说他不喜欢你,我也觉得你太强了。你应该除了考试外,再做点别的事情。”

“我没别的事做,又没人约我。”槟榔好笑地道。

“那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林碧很热心。

“没有,这所学校没有我喜欢的类型。”

“你说说,也许有。”

槟榔想了想,笑答:“我喜欢成熟、漂亮、有钱、有才华、有涵养、不会让我发疯的。”

林碧却很认真:“我倒不在意有没有钱。你重视外表?可形容男生应该用帅不是漂亮。”

“帅和漂亮是两个概念,我喜欢漂亮的不是帅的。”

“有什么区别?”

“如果你让一个帅哥把他刺猬头上的发胶洗干净,然后再看他,如果他还那么帅的话,那他就属于漂亮。”

“我倒无所谓,只要对我好就行,我不注重容貌。”

“反正都是想,干吗不把要求定高一点?”

“你念过那首诗吗?‘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祂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听过。席慕容的《一棵开花的树》。”

“你不觉得这首诗很美吗?”。林碧很陶醉。

“还行吧,就是听不懂。”

“你真是的!”林碧不满地说,“这首诗的意思是,人和人都是命中注定,爱情也是命中注定。我呢,就想平平淡淡的。我妈说了,等我上了大学,就给我买辆车。等我毕业,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就可以跟我的另一半结婚。”

“是吗?你就那么喜欢结婚?”槟榔对她的理想嗤之以鼻,不过没表露出来。

“当然了,那是我最大的梦想。”林碧神采飞扬地说,“我要有一个永远爱我的另一半和我在一起,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你怎么知道你的另一半会永远爱你?”槟榔凉凉地问。

“当然是用感觉啦!”林碧一脸理所当然。

“感觉?你又没特异功能,你怎么知道你的感觉就那么准?”

“我的感觉当然准,像你这种死板的人是不会理解的!总之呢,我就想过平平淡淡的生活。”林碧伸伸胳膊,接着又有一个念头,笑问,“哎,我们俩是好朋友,我问你,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爱上同一个男生,你会把他让给我吗?”。

“我和你看上同一个男生的几率基本上小于火星撞地球的几率。”她才不会看上一只章鱼哩!

“万一呢?”

“不会有万一,我对同龄男生没兴趣。”

“为什么?你喜欢年纪比你大的?”

“我喜欢成熟、稳重、懂得负责任的男人,而不是个男孩。”她回答,望望天上的太阳,有点不耐烦,“好啦,你也看够了吧?这么热的天我们坐在这儿干吗?你打算什么时候再进去?你就不想看看书吗?下午要考物理。”

“好啦好啦,进就进吧!”林碧被打击积极性,又听见提考试,所以也没兴趣了。

槟榔被林碧浪漫主义遭打击后的表情弄得直想笑,她虽然已经十六岁了,但却根本没有怀春少女对异性的幻想。也许是家庭环境造成的,也许是她天生比同龄人成熟,她讨厌把爱情当做一切,讨厌跟男人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再说,把爱情当成一切的女人到最后似乎也并没得到什么好下场:安娜.卡列宁娜卧轨了,林黛玉死掉了,连小美人鱼都化成泡沫了。

她同样认为女人不能等待被男人拯救,因为不是谁都有灰姑娘的好运的。更何况,在人们津津有味地做着玻璃鞋之梦时,好像都忘了一点,灰姑娘再怎么落魄也出身贵族,可做梦的人却什么也不是。更何况,将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件事上都是极度危险的,更别说将自己的一切寄托给另一个人了,傻瓜才会做那种事。

一天的考试已经让她筋疲力尽,即将放学时,老师又宣布明天每人要交两块抹布。班级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所谓的交抹布就是去买两块廉价的白毛巾,因为嫌从家里带来的半旧的抹布不干净。这就意味着又要多花几块钱。正当她感到讨厌之际,又一个消息宣布,明天每人要交二百五十二元午饭加卷子、练习册钱,这又让槟榔愣了愣,紧接着她的心沉了下来。

铃声早已打完,放学的学生们如逃出牢笼一般尽情享受自己多日未见的斜阳,因为考了试,所以今天放学很早,大家都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边走边讨论要去哪儿玩。可槟榔却只能拒绝她朋友们的好意,她惦念家中的母亲,更记挂明天要交的钱,她不确定家里有没有钱。正在这时,背后有人喊她:

“苏槟榔……苏槟榔……”

槟榔回头一看,是一直与她一起回家的同班同学蒋梦璃,她忙站住脚,等她跑近,笑说:

“我还以为你和林碧她们走了。”

“没有,我今天值日。她们去哪儿了?”

“去逛街了。”

“哦。那你陪我去买点东西呗。”

“好啊。”

她们学校附近就有一家大型超市,周围的学生总会来这里闲逛,里边卖文具的老板都认识她们,见她们来很是热情。然而槟榔是很少在这里买东西的,她嫌贵,觉得这儿卖的东西根本不值那个价,就是在骗小孩,所以她一般都是陪人来。更何况她今天也没什么心思,明天要交钱的事让她的心情糟透了。

“你不买几支笔吗?过几天就考试了。”蒋梦璃挑着水性笔,问。其实那些东西在平常人来讲并不算贵,只是因为包装漂亮,所以价钱稍稍高一点,可槟榔却已经买惯了也用惯了便宜的东西。

她回过神来,平静地说:“还有三个星期呢,现买也来得及。”

“今天考得怎么样?”

“还行。你呢?”

“还行吧。”蒋梦璃笑答,她们只会这么回答,但其实各自心里都有数,“你准备报哪儿?”她问。

“三十二中。”

“三十二?不低吗?我以为你会报二十七中。”

“我不敢报太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考上。”

“这倒是,还是别报太高。”蒋梦璃附和道。

“你呢,你报哪儿?”

“十四中。”

“你要报普通高中?”

“我考不上重点。”蒋梦璃回答,问,“上高中你学文学理?”

“学文呗。你要学理?”

“有可能。”

“以后打算上哪个大学?”槟榔笑问。

“我哪知道?现在想这些太早了,到时候再说。”蒋梦璃乐道。

“那你将来想干什么?”

“没想过,反正现在所有行业都不怎么样,干什么都一样。不过你想做的那行不错,心理医生,好像很热门。”

“是啊,也很赚钱。”槟榔笑说。心理医生——她的梦想。

“对啊,到时候发了,可别忘了我!”蒋梦璃调侃。

“那当然了!”槟榔呵呵笑道。

在外面时,她笑得是开朗而轻松的。至于心底有什么,却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鸟终究还是要回巢,无论外边有多好。

她悄悄地回到家里。父亲仍没有回来,只有母亲瘦弱的身影在厨房里忙碌着。因为租屋没有排油烟机,所以即使开着窗,也可以闻到卷心菜的味道。她没有打扰母亲,而是退回自己的天地,去换上自己的家居服——背心加短裤,那是好久以前的衣服。然后她坐在书桌前心绪不宁。不久,厨房的炒菜声停止。苏太太很快从厨房里出来,探进头露出笑脸,她的脸色比早晨要好得多:

“回来啦,考得怎么样?”

“还行。”

“每次问,你都是还行!”母亲红润着脸笑道,“吃饭吧。”

“明天要交二百五十二块钱。”女儿说话时观察母亲的脸,她注意到母亲的脸霎时变得有些灰白。

“交什么钱?”

“饭钱、卷子钱和练习册钱。”

“哦。”母亲含糊地应一声,没再说别的,“吃饭吧。”

槟榔默默地跟着母亲去吃饭,母女俩只有一道青菜,槟榔什么也不肯说。这种生活,虽然讨厌,但是很习惯。她不想令母亲为难,所以尽量不去问什么。她食不知味地将饭圂囵吞下,心里在想如果钱交不上明天该怎么办。而苏太太则在考虑怎样可以使丈夫接自己电话,好给女儿掏钱。母女俩各自想心事,在饭桌上一句话没说。

饭后,槟榔回屋做功课,苏太太则去厨房洗碗。

然而槟榔并未做功课,她只是将自己关在小屋里抱着书本发呆,竖起耳朵,提心吊胆。她听到母亲很快刷完碗,在房间里给父亲打电话。明显听得出父亲起先并不接,后来禁不住母亲的夺命连环call,才勉强接了电话。母亲劈头盖脸给他一顿臭骂,父亲恼火万分立刻挂断电话,母亲再接再厉继续打,在一次又一次的短暂通话中声泪俱下地诉说着自己的辛苦以及父亲的薄幸。这两人足足折腾了七八次,才在挂电话与打电话的游戏中达成协议。父亲肯定说他去弄钱,然后再给母亲电话,这是常事。

这种结果让槟榔暗自叹息,总是这样,由现在她已经预料到了结果,这种时候到哪儿去借钱啊!她趴在桌上,不愿去想父亲是不是真的把钱贴给别的女人,然后再去找他的姘头要钱说他女儿要交学费。她只是觉得可笑,她的生活真的很可笑,这种生活就像是在狭窄空间里的寄生胎,已经扭曲成畸形状态。

她刚刚没问母亲关于房租的事,并不是她不关心,而是不想让两人都心烦。可她也清楚结果到底是怎么样的,而心知肚明使她即使不去问,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她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子,天很长,在这时候黑里仍透着清亮,她看到楼下的小孩子模黑玩得很开心,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诚然她也曾有过一段不错的童年,但那早已是多年前的记忆,已经离她好远好远。虽然那时父母的关系也不太好,可那时至少他们的家庭是富足的。但现在,不是一句“糟糕”就可以形容的,从连二百块都没有就能看出生活是多么地困窘。她不知道薪水还不错的父亲究竟把钱花到哪儿去了,不过她还真注意过父亲的满身名牌,也许钱都花在给他自己的穿戴上。纵然有时在他高兴时也会往家拿些钱,给她买件衣服,可那种情况少之又少。家就像一座旅馆,而里边的人就是他的洗衣工、服务生,她则是一只漂亮的博美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随时可以丢在一边。

这就是她的家庭,这就是她生活的环境——狭小,郁闷,提心吊胆,看不见希望,而且还漫无边际,毫无尽头。她就像是花鸟市场里小贩笼中的鸟,没人关心是不是会被每天喂食,反正活得好好的,不像被猎枪打伤的野鸟那样值得同情。可只有鸟笼里的鸟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悲惨,它们不仅要在没人看见的伤害里生不如死地度过,还要充满希望地等待着自己那被买卖的未知命运。

第二天早上槟榔醒来时天空正飘着雨,乌云密布。昨天很晚了父亲才打电话来说钱没借到,第二天早上再借,那时她就知道自己今天的命运了。果然,当她醒来时,母亲正在外屋打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大声问父亲:

“那怎么办啊?那怎么办啊?”这种焦急已经让她变成热锅上的蚂蚁,心有余而力不足,以至于放下电话后,她无助地哭起来。

槟榔耳里听着,仍躺在床上却已睡意全无,双眼炯炯地盯着墙体斑驳的顶棚。直到苏太太不哭了,她才从床上爬起来,慢吞吞地穿上衣服,整理好床,走出来,对呆坐在沙发上惨淡的母亲说:

“帮我请个假吧,我今天有点难受。”

“这怎么行?!”

“可是没钱。”

苏太太就没话说了,她避开女儿的双眼,她在犹豫不决。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她不想在这时候让女儿缺课,她的心里很矛盾,她需要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实施这个好办法。

“前天的卷子会发下来,今天大概讲题,没什么重要的。”槟榔给了她一个理由。

“这样行吗?”。苏太太怯生生地问。

“这是最好的办法。”槟榔说完就到卫生间去,在里面洗脸时她听到母亲打电话向自己的班主任请了假,这可比求房东缓租容易得多。

接着,她又听到母亲一遍遍自语似的念叨着:

“再也不能这样了!再也不能这样了!”

“是啊,不能再这样了!”槟榔心里想,这时她又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三个星期后的中考上,她认为那将是她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到那时一定不能出差错!”她暗下决心。但她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却突然出现一丝不安,她说不清是为什么,这是一种直觉,直觉上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而她的直觉一向很准,所以她的心情变得更加不快,同时又开始隐隐地忐忑不安起来。

折腾了一天后,好在苏伟最后还是将女儿要的钱凑齐了,他并没有给槟榔一句解释,也没看她一眼,就又走了。近些年来他越来越不记得这是他的亲生女儿,不过她也没有任何伤感愤怒的情绪,他们父女的关系一直是这样,她很少见到父亲,所以他们之间很淡薄,或者说没什么感情可言。除非偶尔苏伟意识到自己是槟榔的父亲,她在那时倒也愿意配合他一下,可若说让她主动去联络感情,她不会,也不想。她对这个父亲没有一点好感。

不过不管怎样她还是去上学了,并补交两块抹布。那时她的试卷也被发下来,看到卷子后她很懊恼,她从第一滑到第三。而她的懊恼是有道理的,她就读的学校并不是什么好学校,她的班级也不是最好的,一旦她丢掉自己稳坐的头名,那就意味着她上的高中将会掉一个档次,那她的一切梦想都将破灭。她戴着四百度的近视镜查看着手里的卷子,“都是不该错的!”她很沮丧。

“嘿,干吗那个表情?你考得已经很好了,看我,这次又光荣挂科!”林碧安慰说。

“你哪次不挂科?”说话的是槟榔的同桌邵子宁,这次的头名让他拿走了,而他与林碧向来不对付。

“去!有你什么事?看你就讨厌!”

“我又怎么惹你了?”

“谁让你抢了我们槟榔的位子!烦人,离远点儿,别出现在我们面前!”

“得了,语文又没考过她,她还告诉我这次考得不好,害我空欢喜一场,骗人!”邵子宁直接将矛头从林碧转向槟榔。

“你少来!除了这科,你哪科没考过我?去,别在我面前晃,盛你的饭去!”槟榔毫不客气地对他说。

“就是!‘勺子’,盛你的饭去!”林碧附和着,她们一直叫邵子宁“勺子”,让他走就让他“盛饭”去。

邵子宁说声“不和你们一般见识”,就走了。林碧等他走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曼妥思来,笑道:

“来,吃糖!”

槟榔没精打采地伸手去接,将薄荷糖塞进嘴里。林碧边吃边问:

“我昨天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我没看见。”

“哦。你昨天怎么了,怎么没来?”

到底被问了,槟榔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好,轻描淡写地答:

“我最近比较紧张。”

“你是压力太大了。”林碧并没怀疑她的话,接着说,“你不知道你不在我多没意思,都没人一起玩。”

槟榔笑了笑,对这话多少有些感动,这句话让她觉得自己是被人需要的,那就说明她还是挺重要的。

“明天要填报考的卡片,你决定要报哪儿了?”

“明天就填表了?”槟榔惊问,因为落一天课,她没听到这么重要的消息,心里很堵。

“是啊,马上要考试了,你没看黑板上的天数越来越少吗?”。林碧头一扬,指着后面大黑板上显示着剩余考试天数的数字。

槟榔回头看一眼黑板上用板擦擦得很浑浊的地方用红粉笔标注的数字,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也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林碧懊丧地说,“真不知道考不上高中我能去干什么!”她居然也开始担心起未来。

槟榔就乐了:“是啊,当模特身高不够;当演员又没演戏天分;连养猪都是大学生的事了,哪有我们的地方?出去混又没人那本事,肩不能担手不能提,打架只有被打的份。”

林碧也乐了:“数学老师说我们连扫大街人家都不要,因为我们根本不会扫地,连教室都扫不好。”说着两人全笑了。

槟榔就说:“看来只能硬着头皮上高中了。”

林碧手一挥:“我豁出去了,如果考不上高中,只好回家让我妈养了。”

“那也要养得起才行,‘啃老族’也不是谁都能当的。”她微笑。

“有谁能听到我哀伤的悲鸣!”林碧伸着懒腰,又笑道,“于涛成天在我耳边念叨什么‘学习不刻苦,不如种红薯。’,我都快疯了!”她说的是自己的同桌。

“那才是哀伤的悲鸣呢,只可惜他种的红薯没人敢吃,他也种不出来。”

林碧哈哈笑,正在这时,邵子宁跑进来笑嘻嘻地对两人报告:

“物理老师说了,下午物理考试!”

林碧立刻进行又一次哀鸣:

“怎么又考?!不是才考完模拟考吗?”。

“可模拟考是大前天考的。”邵子宁好心提醒。

“去!一边儿去!看见物理课代表就讨厌!昨天发的那张物理卷我还没写呢!”林碧由哀鸣改为哀号。

“哎,你就不能不让她考,你不是课代表吗?”。槟榔瞪着自己同桌,她也讨厌考物理。

“那又不是我说了算的,我要是和物理老师说让她别考试,她不把我踹回来才怪!”

“你现在知道他的为人了吧?看他笑的,他物理好所以不在乎,我看他就生气!”林碧眼瞪着邵子宁,问槟榔,“想不想教训他?”

两个女孩的脸立刻狰狞起来,集体朝那个得意洋洋向她们散布讨厌消息的讨厌鬼扑去修理他,以减轻内心压力。邵子宁见状不好,拔腿就跑,可后背上还是被拍了几下。槟榔和林碧也懒得追,倒在椅子上又郁闷起来,她忽然说:

“我忘了问他要考什么了!”

林碧“哎呀”一声,两人对望一眼,相视一笑,道:

“这种时候根本就像是在地狱里嘛!”

这话槟榔倒是很赞成,在备考的时候,暗无边际的题海里,这就是炼狱,不把人炼成灰绝不罢休。

次日的报考让所有人都感受到升学考已迫在眉睫,虽然以前大家也知道,但当那张奇怪的卡片与平时根本不用的填卡笔发到面前时,这种感觉变得越发真切,无形之中给本来就不轻松的氛围带来了更加烦闷的紧迫感,这种感觉比当时物理、化学实验加试时因为很少着手做实验而被老师一遍遍地拉到实验室去临阵磨枪时的紧张和无头绪的感觉有过之而无不及。

槟榔的报考志愿是建立在师长的期望之下的,但她并不敢保证自己能考上,因此她在重点高中的两个志愿里报的学校的差距相当大,这样即使第一志愿考不上,也有第二所学校可以垫底。尽管老师认为她考第一志愿绝对没问题,根本不关心她的第二志愿,可她是不会因为别人认为她能考上就被捧得发昏的。她有自己的一套,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怎样做能降低风险,能不能做成,对这点她相当自豪。

她为自己塑造了一种性格,刚强的性格,这与她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弱势文静完全相反。她是柔弱的,可她想强大起来,因此她在努力塑造自己。可她也知道,她为自己塑造的性格只形成到一种肤浅的程度,不是所有时候她都能发挥出她为自己塑造的性格特性——坚强、勇敢、理智、自控力强。她的后天性格无法完全掩盖天生的性格,也因此,她拥有了互相矛盾的两种性格:一方面她有骨子里的温柔天真和多愁敏感;一方面她也有成熟女人的思考轨迹,偶尔会现实城府,会冷静,会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这就像心里藏着另一个自己,在她性格定性的阶段,天生的性格和后天强行养成的性格交织,不知道在哪个场合,哪种性格会流露出来。可她仍然在这种正适合塑造自己的年龄努力去塑造自己,她认为给自己一个性格定位是很重要的。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才会有独立的个性,才会与众不同,她希望自己跟别人不一样。至于说现阶段她的性格的相互矛盾,她倒不担心。她还年轻,性格是经过好久的磨练才会真正定型的。只要她现在开始努力,她有的是时间,她的所有人生愿望一定会实现,她会变成她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不久,她的第二性格便显现了。

那是报考后的一个星期,槟榔放学回家,意外发现自己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亲居然在今天回家了,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不过惊讶归惊讶,这里毕竟是他的家,所以她也没多想,和父亲打个招呼,就回屋一头扎进功课里去了。

吃饭时一切也很平静,一家三口谁都没说话,虽然真正的原因是无话可说,但倒还有利于健康。在饭桌上,苏伟只吃点菜,倒是喝了不少酒,不过槟榔也没觉得怎么样,这是常有的事。

她哪里想得到,一场旋风即将刮起。

就在晚上十点的时候,她洗漱毕刚坐到书桌前,忽然听见父母房里有争吵声。她侧耳听,起初以为只是平常的争吵,所以还坐着。可是,后来隔壁屋子里传来很重的脚步声,那是一种一个趔趄所发出的声响。她心里一紧,仿佛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似的,霍地站了起来。紧接着父母房间的门口处有那种两人一人抢着关门一人抢着开门的声音,她的房门倏地被推开,母亲奔进来迅速将门落锁,坐上床手里拿着父亲的手机。槟榔看她浑身发抖,脸色极难看。她向女儿要张纸,在上面写下一串号码。正当槟榔不知所措之际,门被很大声地拍响,就像是房东催租的声音,与此同时传来苏伟恼火的叫嚷:

“开门!你给我开门!”

槟榔看着母亲,苏太太只是一边抖着手抄号码,一边往门上看,并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不过这并不能阻止苏伟,他仿佛是强行侵略别国的暴君,在“咣咣”几脚后,木质门板被踢破一个洞,一只大手从外面伸进来打开门锁。槟榔都看呆了,这情景就像是美国的科幻电影,她们将自己锁在一间小屋子里,变异人“咣咣”撞门,就差受害者的尖叫了。

苏伟一进来就大喊着让太太还手机,这间卧室很小,太太被逼到女儿的小床上仍然不肯给,她一边躲避着丈夫企图抓住她的手,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槟榔!槟榔!你看见没?这就是你爸,他在电话里叫别人‘老婆’,你爸在外面还有一个家!”她一边说一边往外跑,不过到门口时便被捉住了。

苏伟红着酒脸,暴躁地拽住她的胳膊大叫:“你有完没完?”

“没完!”苏太太高声叫嚷,用力挣月兑着,“你给我说清楚,你和那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别人买房子,自己家却还欠着租!苏伟,你可真行,没想到这么多年你一直把我当傻瓜,我为你为这个家付出这么多,到头来你就是这么回报我!”

“你别胡说八道!”

“我胡说?我亲耳听到的,你还不承认?!当初我把房子卖了救你,把家里的所有积蓄都交给你,我简直是白痴!我太相信你了,没想到你却这么没良心,把钱给别的女人,让自己的老婆女儿过这种日子,你可真有本事,你可真光荣!”

“**的说够了没?你没完了你?”苏伟吼道。

“我没完!”苏太太脸色铁青地大吼,多年的猜测成为现实,她力竭声嘶地发泄着多年积攒的怨气,“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我过成这样,你却和你的姘头逍遥快活,不要脸!”

“你这个臭娘们!”苏伟扬起巴掌扇在自己妻子的脸上,一下子把她打躺在地,又上前一把揪住太太的头发,老鹰抓小鸡似的将她从地上拎起来,猛地把她按在墙上,拳头雨点般地落在她的脸上身上,一边打一边嘴里还说,“你怎么回事你?你怎么回事你?他妈的,老子成天花钱养你白吃饭,你还没事找事!真他妈的贱!”

槟榔吓傻了,她从没看过这种情形,从前父母即使打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凶,她唯一看过的也只是过去父亲一怒之下扇了母亲一巴掌(也许也是她忙于上学不知道白天发生过什么,反正她现在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严重的暴力场面)。可他们在她面前打了起来,打得那么惨烈,完全可以成为家庭暴力。她既愤怒又压抑,这壮观的场面成为她一辈子的记忆,被她刻在心里,成为永不磨灭的烙印。

眼看着母亲的脸色越来越白,她赶紧上前拉架,她努力用双手推开父亲庞大的身形,然而他一把将她推到一边,大叫一声:“没你的事!你别管!滚一边去!”大大的手掌像一只铁金刚,她瘦弱的身子被重重抛上一堵墙,又反弹回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槟榔顿感一阵不知所措,她想他大概是疯了发神经了,他打她妈还叫她别管。不过她没说话,仍上前。这时她并不害怕,她将力气全用在拉架上,可她的力气显然不够。苏太太则在她身后不住地说:

“槟榔,你别管!你让他打,让他把我打死才好!”

槟榔惊恐地瞪圆眼睛,觉得今晚全家人似乎都疯了。不过她仍未松手,直到后来父亲估计是打累了,又把她推开,一把将母亲抛扔到沙发上,母亲手里的手机月兑手而出摔掉了电池,仰倒在沙发上再也爬不起来,一场闹剧才就此结束。

苏伟喘着粗气,叉开脚,指着自己的妻子骂道:

“你这个泼妇!你服了没?还闹不闹了?再闹打死你!”

苏太太也喘着气,她的脸白得吓人,眯缝着眼狠瞪着丈夫,用有气无力却又愤恨与不屑的语气喃喃地骂道:

“有种你打死我啊?你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

“你再骂一句!”苏伟握紧拳头,上前就要接着教训她。

槟榔忽然感到一阵愤怒,她的胸口淤积着一股怒气,这是由在多年惨淡生活中的不甘与愤懑所积存的,一下子全暴露出来。从前她是不敢拉架的,现在她抛掉了懦弱与胆小。

“好啦!你想干什么?你要杀了她吗?”。她撑开父亲魁梧的身子大声嚷,“深更半夜的这是干什么?没完没了啦!”

“没你的事!滚!”苏伟用力将她一推,她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母亲急忙扑上来护住女儿。

“不要脸的臭娘们!**的老是偷听我打电话!”苏伟上前再次像拎小鸡似的将太太拎住,狠狠扇她一巴掌,太太的身体立刻打个转儿坐在地上,他退后几步指着她骂道,“我告诉你,再闹你们两个一起给我滚出去!还管不了你们了!呸!晦气!”他重重啐一口,将白白的唾沫吐在地上,转身出去,大门“嘭”地关上。

苏太太蜷缩成一团,目光呆滞,虚弱得仿佛生了一场大病。

“到底怎么了?”槟榔坐在地上问。

“刚刚他要喝水,我去给他拿,回来时看他把自己关在那屋阳台上打电话,我一听,他管别人叫老婆,还说给他们买了一套一百平的房子。我冲进去抢电话,是女的,还问我是谁。”苏太太说着就哭了起来,“原来他把家里的钱都拿去给那个女人了!我没想到他真的在外面有女人了!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槟榔望着她的样子无奈又心烦,对哭啼啼的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将手搭在母亲瘦弱的肩上,说:“好了!好了!”

苏太太仿佛找到了避风港,趴在女儿身上呜呜痛哭。槟榔也只好抱着她让她哭,哭声中夹杂着墙上时钟的滴答声。这场战争的最终受害者其实是槟榔,可她现在却还要安慰别人。这时她忘记了被推倒的羞愤,母亲本身就是个脆弱的人,现在更加脆弱,女儿此刻就像一堵墙让母亲依靠着,母亲也就忘了自己女儿所受的委屈。

槟榔望着简陋的家里那扇紧闭的大门,她的第六感告诉她,这次的吵架不是普通的吵架,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也许有一场更大的风波即将来临。她满心沉重。

第二天苏太太身上紫了几处,头上肿个大包,眼睛也青了,还发起烧来,却不肯让槟榔在家照料。她是个体质很差的女人,从小就身体弱,原本以为结婚后会被像花一样地呵护,可实际上这种想法是很可笑的。

以后的几天,苏伟又一次销声匿迹,家中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只是病好后的苏太太变得越发敏感起来,她不是常常发呆,就是坐在那里拼命地打电话,对方超过三次不接,她就在自己的屋子里哭上一阵,然后再接着打。

人不回家,电话又找不到,苦守在家里的人又能怎么样呢?

槟榔看在眼里,只作看不见。最后一次模拟考的成绩下来,她从第三一下子滑到第十七。试卷刚发下来,班导就将她叫到办公室:

“你是怎么了,这段时间降得这么快?物理都不及格了。”老师显然很挂心她的成绩。

“我初二学得不好,现在初二的东西考得也很多,所以没考好。”槟榔给自己找个理由。

但老师倒很喜欢和她这种有问有答的沟通,也认可她的答案:

“那就挤出点时间看看课本,做做初二的题,和物理老师沟通一下。你可不能在这时候掉链子,毕竟你还是我们的希望。”

槟榔笑着答应,顺利回到教室。她可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老师从不和她啰嗦。她刚一坐下,林碧就转过来,关切地问:

“叫你干吗?没事吧?”

槟榔摇头微笑,一边活动胳膊,一边说:“问我物理为什么没及格。”自从拉架后到现在,她的胳膊一直酸痛着。

“那有什么?只许考第一,还不许人家不及格?!”

槟榔笑了笑:“明天要布置考场了。”

“是吗?”。

“我在办公室听老师说的。”

“看来大限就要到了!”林碧叹一声,将头靠在她的桌沿上,神秘地说,“哎,你知道吗,王城的父母要离婚了。”

槟榔一怔,旋即问:“你怎么知道?”

“他说的,你没看他这次掉得这么厉害嘛!”见槟榔没接茬,她又说,“父母离婚的小孩子真可怜!”

“父母离婚还得不到抚养费的小孩子更可怜!”槟榔整理着书本,扬眉叹息。

林碧点点头,但她不甚明白槟榔的意思,话题怎么一下子就由王城的事转到抚养费上去了。

槟榔也不甚明白自己的意思,但她说完这话后却很沉默,仿佛是暴风雨前的沉寂。也许一场巨变就在眼前即将发生,可她不知道这个“即将”是什么时候,她能做的也只有一面在心里等待着一面迈步向前走。她的命运在被操控着,被别人牢牢地抓在手里。

考试的日子一点点地临近,初时大家都脾气暴躁且神经紧绷,不过日子越近,人的心绪越开始轻松起来。接着每个人都开始忙活自己的事,反正就剩那么几天,也没什么好复习的,作业更是没什么好写的,反正写不写都那样了。

于是互写同学录的人越来越频繁地“走街窜巷”,不写作业的人越来越多,女生们甚至在课间公开承认自己昨晚又看了偶像剧。班主任屡禁不止,无奈之下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中午的走廊总能听到有班级在放《同桌的你》,整个毕业年级一下子忙得乱成一团。最后,在纸片乱飞与闲言八卦下,带着早考完早完事的心态,大家终于迎来了黑板上的最后一个阿拉伯数字——1。

第二天就考试了,前一天当然不会再上课。誓师大会在操场上举行,校长说得慷慨激昂,可惜没人听,因为下面有不少人在临时抱佛脚,不是背古诗就是看英语语法,以纪念这些日子来的清闲,不过倒没有老师前来阻止。接下来又轮到老师嘱咐自己的学生,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大伙自己明天将在哪里等着,又把那些说了上千遍的考试细则重复了无数遍,可惜也没人听,大家都在想在明天背水一战之前,今天下午先到哪儿放松一下,虽然这是被明令禁止的。

槟榔哪里也没去,直接回了家。因为对明天,她心里有些紧张。

可事实证明回家更该让她紧张。

刚用钥匙打开门,她就看到屋里一片狼藉,玻璃瓷器碎了一地。母亲坐在沙发上掩面痛哭,父亲则站在一旁冷漠地看着她,这张哭泣的脸已激不起他的任何怜悯。因为时间久了,他早就看腻了。

槟榔被这份情景弄蒙了,呆站在原地看了两人许久,这才想起关上大门,问:“你们在干吗?”。

苏太太立刻将几张纸哭着递给女儿:

“你看看他要干什么?你看看你的好爸爸要干什么?”

槟榔望着她绝望的脸,把纸张接过来。在看到上面的字时,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抖,继而她的身体被气得乱战,她的脸刷地白了——那是一纸离婚协议。

刹那间天空明明还是白昼,可她却觉得周围一片昏黑。她震惊地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如果苏伟肯低头看女儿一眼的话,他对她此时的目光一定会终身难忘,并会因此良心不安。可惜他并没有看,也许他没料到女儿会回来得这么早,让他措手不及,他一直选择低头刻意回避女儿,冷冷地对太太下最后通牒:

“你好好考虑清楚,我明天再来。”说完就走了。

槟榔一直目送他离去,回头时见母亲愤怒地抓起玻璃杯向墙上撇去,杯子“啪啦”一声碎了,震痛了她麻木的神经,恍惚间她觉得这就像一场梦一样。

她并没去收拾乱七八糟的屋子,也没安慰受伤的母亲。她将自己锁在房间里,这时她终于明白自己将面临的是什么,她不仅即将失去一位父亲,她也将失去自己的生活来源,这就意味着她的未来将会相当悲惨,悲惨到连她自己都无法想象,她将失去所有决定好的梦想。于是她背靠着门板哭了,哭得很伤心,可她又不敢出声,所以她是咬着手指在哭的。只是眼泪并没有她想象得多,掉了几滴泪后她觉得好一些,就躺到床上,给自己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以便思考。她咬着手背,泪痕未干,努力想着今后该怎么办才好。当然先考试,然后再考虑其他事。她知道母亲是不会离婚的,可如果父亲铁了心呢?不离婚就折磨你呢?那与其被折磨还不如离婚。离婚就要分财产,得管他要钱才行,不然她们母女该怎么活?可这种官司好打吗?而且也没证据证明父亲就是过错方,也许该找律师咨询或者雇个私家侦探。可她们母女没有积蓄,多年来父亲的薪水只能是他给,主动要是要不来的。这时她不由得埋怨起母亲来,只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也许槟榔是自私的,她在这时想到的最多的居然会是钱,但她其实想的并不是单纯意义上的金钱,她想的是今后她该如何生活。当她意识到没有钱她将寸步难行,她的父亲带给她的绝望会让她活不下去时,她想到的也只能是该怎么要钱了。

过一会儿,她听到母亲缓过来,在厅里开始扫玻璃碎片。槟榔听得一阵心烦,恨不得找瓶安眠药全吞进去睡过去。

晚饭时苏太太还像往常一样来叫女儿吃饭,母女俩坐在饭桌边,今天加一道荤菜,是槟榔最爱的水煮牛肉,只可惜做的不是时候。两人起先谁也没说话,过了好久,又是苏太太先开的口:

“明天几点走?”她努力保持语调平常。

“七点。”槟榔也为自己的语调不颤抖在努力。

“用我陪你去吗?”。

“不用,我明天和蒋梦璃一起走。”

苏太太沉默一阵,嘱咐:“好好考。”

槟榔也沉默了一阵,终于问出足以给两人心里添个大堵的问题:

“你打算怎么办?”

“想离婚?他想都别想!”苏太太没看她,恨恨地说。

“这不是赌气就能解决的,看来他是铁了心的。”

“我是不会签字的。”苏太太道,“再说你还要上学。”

槟榔看着母亲苍白的脸,突然可怜起她来。常年的主妇生活彻底隔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现在的她已开始对外界产生厌恶和恐惧的情绪。她做一个人的附属已太久太久,久到只要一想起自己要月兑离曾经的栖息地独自生活,她就会头皮发麻,心里乱颤。在她看来,就算从前的日子不好,也比没有要强得多。她已经丧失了自我生存的能力。

“你不签字他可以起诉。“槟榔冷漠地说,“明天他来时和他讨论一下赡养费的问题,我们一直靠他养,所以就算离婚,他也得付我们一定的费用。和他说这个,也许他会改变主意。”

“这个你就不要操心了,明天好好考,妈的希望全靠你了。”苏太太说着,但槟榔知道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建议,于是没再说什么,放下筷子回房去了。

她的中考前夜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度过的——不安、烦躁加失眠。

第二天,她黑着眼圈上了考场。

那一天天气很好,云淡风清,阳光明媚。而槟榔呢,她觉得自己很糟糕。早晨走得匆忙,她忘了带水,所以感到口干舌燥。昨夜又没睡好,只眯了一小会儿,这让她觉得今早一出来便恍恍惚惚,头重脚轻就像生病了一样。第一场考语文时,她的卷子又被从大敞的窗外吹来的夏风给刮飞了,就在那时不知为什么她有些蒙。

不过初试总算是完了,她头昏脑胀地出来,觉得考得不太理想。与她一起的同学在忙着对题,她也没认真听,觉得头很疼,好像是发烧了。但她并不在意,还是与朋友们一道要去附近早就踩好点的快餐店吃午饭。大家走出考场,这时,蒋梦璃的父母一起迎上来和她们打招呼,然后拉住自己的女儿问这问那。蒋梦璃很不耐烦,一心只想去吃饭,对父母的问话也只是敷衍。临了,蒋梦璃的父亲偷塞给女儿一百块钱,让她好好去吃饭,下午好好考。这举动被槟榔看见了,她忽然有点伤心。

正在这时,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回头一看,苏太太正从拥挤的人群里匆匆走来。她一怔,问: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不用来吗?”。

“考得怎么样?”苏太太笑问,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还行。”槟榔回答,她的朋友已围上来向她的母亲问好,于是她说,“我们正要去吃饭。”

“那快去吧。”苏太太道,然后悄悄对她说,“已经没事了,你放心考试吧。”

槟榔看她一眼,点点头,和同学走了,但对她说的话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母亲,自己最明白。

一路上谁也没看出槟榔的阴郁情绪,她还是和她们有说有笑的。一直到餐厅,两个同学去点餐,她和林碧找到位子坐着等着。她坐下来,模模额头,觉得上面有点烫。她心里忽然感到一阵凄凉。

“怎么了?”林碧狐疑地问。

槟榔回过神来,忙笑道:

“没什么。我在想作文是不是写跑题了,我总觉得好象不太对。”

“考都考完了,你就不要再想了。”林碧烦躁地说。

“是啊,反正也考完了,不想就不想!”槟榔道,甩甩头,将那些恼人的心事都甩在脑后,喝一口同学买回来的可乐。

饭后回到考场她没见到母亲,知道母亲回家了。

不久考试时间到,铃声响起,她又一次进了考场。

下午的考试同样足以将人搅得头昏脑涨,数学试卷后的好几道题她都不会做,越急越想不出来,越想不出来她的头就越疼,这时她开始希望早点考完算了,早考完早完事,她想回家。

不过当她回到家时,有一场更大的风波在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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