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素走进福寿堂时，徐老太太饭厅里正在摆饭。
秦氏管家，事情繁忙，老太太的规矩也并非那么严，晨昏定省之外，一日三餐少有专程叫几位太太来侍候的。她自己也图个清静。
徐老太太对她来陪着用饭，很是高兴，听闻她自秀园来，歪在饭厅靠窗的长塌上，一连声笑说，“好好好，这才是个长姐的样子。辰哥儿的病如何了？”
“我看着已大好了。只说身上还没什么力气，烧已退了。”然素乖巧与徐老太太隔炕桌而坐，笑微微地回话，顺带替秀姨娘几人上几句好话，“……我来时，七弟让我代谢老太太呢，说这一病倒让老太太挂心，心中很是不安。”
“倒是个有心的孩子。”徐老太太似是很满意，笑微微的说道。
“要说七弟着实用心。”然素看她心情似不错，继续说道，“……我去时，他桌头还放着一本书，老太太您猜是什么书？”说着把头微微向老太太那边略伸了伸，声音轻快，眉眼带笑，带出点点小女儿家的俏皮。
“病了不好生歇着，还看书？”徐老太太微微诧异，略蹙了眉，眉眼间却是十分欢喜。
“可不，我已说他了，叫他好生养病。”然素顺着话头再夸徐辰，“七弟看得的书，竟是《左传》。我听人说，这类的书象老爷那个年纪的官员才肯读。这里头有治家治国的大道理，老太太，您说，从这点看七弟是不是个有志气的？”
徐府世代书香门，府中有专门的一座院子，里头有两间小楼，藏书约有两万册。不但徐府男孙们有族学，女儿们也有专门的族学，就设在徐大老爷院中，宗祠堂之东，临街开门。以供徐氏一族的女儿家读书识字。
六姑娘的本尊，性子闷，不爱针线，唯有在书和字两样上倾注了些功夫，这些府中的人也都知道。
“哦？”徐老太太挑眉的幅度更大了些，她不懂什么左传。但治国治家的这些话，自然是懂的。诧异过后，就连连笑叹，“不错，不错。这份心性倒是难得的！”
说着向问竹道，“挑两样菜给辰哥儿送去，顺道再问问缺什么不缺。再有，我的话，养病要紧，想用功，等病好了。”
问竹应了一声，赶忙下去安排。
徐老太太就又感叹，“听起来，倒比宁儿强些。宁儿呀，八九岁时，还知道用功，愈大愈不成器。如今二十岁的人了，连个秀才也没考中。也不亏你老爷整日斥他！”
徐宁徐三少爷，徐六姑娘的亲哥哥。
“可不是。哥哥总这样也是不行的，得叫父亲好生管教管教，拘着他认真读书才是。”然素连连点头附和。若放在以往，老太太说这么一句，徐六姑娘就红了脸，低了头，局促不安。是与她哥哥一同受罚，一同受斥的意思。但这会儿，她反顺着老太太的话说，还给老太太出主意，“……以孙女之见，哥哥多是心跑野了，只管把他拘在家里，不让他出去。族学也不准他去，就关在咱们家藏书阁里，每天老爷给布置些功课，做不完，不准他吃饭睡觉。他若敢偷跑，就叫老爷跟前儿的老长随看着他……”
说起这位亲哥哥来，然素发出自内的愤慨。白生了一幅好模样，见天只知吃喝玩乐。他若但凡懂事些，在老太太和老爷跟前说得上话。她的亲事就可以去求他帮帮腔，也好办些。
偏他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府里头传的那些闲话，她大略也知……吃喝嫖三样，是确定占全了的。只是不知赌这一样如何。
这一番话倒让老太太诧异又好笑，又十分合她的心意。失笑附和道，“嗯，你说的是个法子，等你老爷沐休，我与他说！”
二人正说着，白桥绿水拎了饭进来，许是因急切的缘故，略有些喘息，进来先给老太太请了安，便把食盒拎到桌前。
“走，六丫头，咱们也吃饭了。”徐老太太心情很好，动身下塌，然素赶忙上前扶着。
才走到饭桌前，还未坐定，白桥已开了食盒，绿水往外端菜。六姑娘从未和老太太如今亲近过，二人也没在老太太跟前儿当过差，都有些急切。
绿水不及细看，伸手端出一盘菜。
徐老太太顺眼扫过，“今儿大厨房做了什么好吃的……”“的”音未落，声音一滞，苍老而平静的眼眸间难得流露出一抹诧异，瞬即转为怒色。然素与老太太一同转头，看到那盘菜儿，不由惊讶地睁圆了眼睛，心思电转，赶忙叫，“绿水……”
绿水和白桥只顾闷头布菜，听她声音有异，赶忙抬头，“姑娘何事？”顺着然素和徐老太太的目光往自己手上一瞧，不由“呀”了一声，两人登时僵立住，望着眼前的菜，手足无措。
“毛毛糙糙的想什么呢，食盒拎错了也不知？”确认老太太看得清楚，然素立时绷起脸儿斥绿水，“还不快去重新换来！”
“是，姑娘。”绿水不及细想，赶忙将那盘儿菜往内里。同时扯了白桥一下，二人立时转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徐老太太是何等样人，岂能猜不出这并非拿错，面沉似水，沉声喝止二人，“放下，我看看是好东西，有什么可藏的？”
“老太太……”然素轻轻放推了推徐老太太的手臂，带着丝丝请求规劝意味，“不过弄错了，没什么大不的。”
徐老太太却因想到早先六姑娘受虐待的事儿，今儿看到这饭菜，再看六丫头和两个丫头的反应，倒象是往常受惯了，更是怒火中烧，见白桥绿水踟蹰不敢动，声音猛然拨高，“还不快给我拿来，要我亲自拿不成？”
二人这才将食盒重新放到饭桌上，将饭菜一一取出放在桌上。
这下不止然素，徐老太太，一厅的丫头婆子，都看看得清清楚楚。
两菜一碗饭一碗汤，是不错。
可其中一盘只是油腻腻酱色油汤，里头只有七八十来片泛白的肥肉，盘子边糊满黑油腥，象是吃剩下的盘子底儿。另一盘是条烧得乌黑黑，只有小姑娘手掌那么大点的鱼。盘子边亦脏兮兮的，褐色汤水黏得到处都是。
一大海碗中的米饭，白中带乌，象是陈米放多了水，乌陈陈黏腻腻的一团。还有一碗清汤寡水，上面只漂着点点油花儿，看起来象是洗锅水一般的汤。
室内登时静了下来，看着桌上的菜大眼瞪小眼。
然素扶着徐老太太的胳膊，明显感觉她的呼吸逐渐浓重急促，赶忙扶着往主位坐，轻笑劝道，“老太太莫怒。以往的饭，都是好的。这个，怕真的是弄错了。再叫她们换回来也就是了。”
“拿错？”徐老太太声音猛然拨高，目光沉沉，已是含怒，看着然素，“可真是拿错了？”
然素自然知道不是。但也不想大闹，这样的小事儿，在老太太这个最高掌权者眼中，实是不值一提。她若大闹起来，虽没什么不对，到底叫老太太看她低了些。没胸襟，没气量。何况，现今谁管家？三太太秦氏！
厨房弄这么一出，怕是多多少少与她有些关联。她大闹起来，岂不是逼得老太太要发落秦氏？她不管如何，总是三房的当家太太，还真能因这点小事儿落她的脸面？
但，话又说回来了。老太太已看在眼中，难道猜不到事情的来拢去脉？只要她猜到了，自己再一掩一盖，为着大局着想，息事宁人。
展示的目的就达到了。若问展示什么？不过是立在老太太的立场上，为大局考量，如此而已。还是早先那句话，要老太太认可她，必得和她有同一样的高度。
去看辰哥儿是，如今也是。
“老太太，拿不拿错的，也没什么。倒是惹您生气，吃个饭也不安生，孙女儿心中很是不安。”然素心中想着，一边缓慢回话儿。心中却暗忖，这是谁做的好事呢，送她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
“传厨房的人，一个不拉的都给我传来。我看看是哪个奴才如此大胆！”徐老太太因这话更是怒火中烧，愈发认定以往六姑娘必是暗地受了不少这样的暗亏，怒气更盛。
问梅赶忙答应一声，赶忙退了出去，走到后廊子底下，一眼见小鹊儿在茶水房门口立着，招手叫她。
小鹊儿赶忙跑来，“问梅姐姐，有什么事儿？”
问梅伏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催她，“你这就去，就说老太太大怒，叫魏家的将今儿在厨房当值的人，一个不拉的都给带过来。”
小鹊不知厅里的事儿，惊讶地睁圆了眼睛，连连点头，飞快出了福寿堂后角门儿，往厨房方向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