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海心收到信笺的当晚,即是樊家宴请宾客的时刻。
与宴者有两位与樊家关系交好的官吏,四家其他商号的老板,其余诸人都是樊家各房及旁支所推派出来的代表。
「感谢各位赏光,前来庆祝樊家儿孙伯临康复,来来,老夫先干为敬。」大老爷举杯,坐在他身边的樊伯临也起身致敬。
看在其他樊家人眼里,无不恨得牙痒痒的。
最近大老爷被躲在暗处的敌人吓怕了,樊伯临一恢复正常,立刻被他重用,两人促膝密谈了好几次,就连家族会议时,都严正声明要大家听从樊伯临的命令,别再像过去一样勾心斗角。
如果是之前,看到樊伯临这宛如接下当家之位的模样,绝对会引来杀机,但现在大家被击得溃不成军,抵挡外侮都来不及了,哪还有时间内斗?
不过倒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等着这樊伯临是否真有本事,若能助樊家月兑离难关,等稳定后再把他拉下来也还不迟;若是虚有其表,失望透顶的大老爷自然会放弃他。
于是一场筵席虽然大家心怀鬼胎,但也相安无事。
其中脸色最难看的,该算是樊仲遇了。
他被安排在离兄长最远的下位,不仅如此,与客人热络交谈的樊伯临还完全不看他,连一眼也不曾。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樊仲遇恼怒地勾起酒杯一饮而尽。
日前兄长突然恢复正常,当时人在外头的他一听到消息立刻赶回,他却从那一天起就再也找不到机会和兄长独处,更遑论是询问这个举动的原因。
而兄长像是要补足这段期间的隐忍,充分展现他要将大房长孙声势重建的决心,多次协同老家伙召开家族会议,还大张旗鼓一一找来各房及旁支细谈,从深夜直至天明。
现在樊家群龙无首,兄长的崛起只会引来依赖,一时之间并不会有危险,问题是这个决定兄长并没有跟他商量过,而他也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用意,这一点最让他生气。
「怎么?看自己哥哥那么风光,心里不是滋味啦?」和他一样坐在下位的某个旁系族人嘲讽道。「这就是人的际遇啊,至少他得势,你们大房也跟着受重用,总比你之前在那里苟延残喘好上许多……」
被他凌厉的目光一扫,那人顿时噤声,低着头,乖乖吃他的东西。
樊仲遇收回视线,再度往兄长的方向看去。
时至今日,樊家已毁得差不多,他懒得再维持什么懦弱的假象。
只是他不懂兄长为何要挑这时候蹚浑水。
他知道老家伙正在筹办一场筵席,为的是揪出内贼,他并不担心,因为他很肯定没留下任何线索可供追寻,唯一较有可能的顾虑,就是老家伙会用栽赃的方式将他所疑心的人铲除。
如果老家伙认定是他,他无所谓,因为那些事他都有做,若能怀疑到他这儿也算老家伙厉害,反正他已将后续都安排好,他入狱,事情就跟着结束,等风头过后,兄长就可以带着那笔钱离开。
结果大哥却是将自己也卷进来。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老家伙说的,竟把这场筵席活生生变成庆祝宴,除了为他消除嫌疑,他想不到还有其他的原因。
脑海浮现那一晚的情景,樊仲遇恼怒地又喝了杯酒。他表明得还不够清楚吗?
他不要再欠他了,放彼此自由吧,这样下去只是把两个人都推向毁灭。
他却找不到机会可以再劝兄长。
看到兄长起身开始一一敬酒,樊仲遇不断思索要如何和他约时间私下碰面,但他只怕兄长并不会赴约。
「这段日子,多谢照顾了。」樊伯临笑得开心不已,拿着一壶酒,挑上的都是樊家地位最重的人,连敬了五人,每杯酒都是一饮而尽。
旁边的官吏也看得笑呵呵,樊家强盛他们才有油水可刮,现在有人可以出来领导这个残局,他们当然乐见其成。
没想到樊伯临敬酒敬得好好的,却突然脸色倏变,屈身按住月复部。
「你……你们……在酒里下了什么毒?」他神色痛苦地嘶吼。
突起变故,所有人都吓呆了,原本欢乐的厅堂静悄一片,只有樊仲遇飞跃而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听到中毒二字,樊仲遇直觉就要点穴护住兄长的内脏,好让毒性不那么快发作,没想到手刚扬起,就被樊伯临紧紧抓住。
那力道极强,让他怎么也抽不回,樊仲遇急斥。「大哥,放手!」樊伯临没理会他,而是看向两名官吏。
「有人想要谋财害命,请大人帮小民作主,派人去搜……搜他们身上……一定可以……发现证据……」樊伯临连站都站不稳,嘴角也因中毒流出暗红色的血,他仍咬着牙,强撑着指示官吏们动作。
「快快,去把那几个人押起来,搜他们的身子!」一两名官吏回神,纷纷呼喝随行而来的捕快。
顿时间,整个厅堂乱成一片,除了刚刚被樊伯临敬酒的那五个人和捕快们纠缠不清,其他樊家人都退到一旁,怕极只要一吭声,嫌疑就会落到自己头上。
「我带你去看大夫,没事的,没事的……」樊仲遇强忍悲痛,想要将兄长扛上肩。
结果樊伯临却拼命挣扎,力道大到连他都抓不住。
「我要待在这里。」樊伯临眯着眼,凌厉的眼神直勾勾地望向那群人。「大人!找到了没?」一张口,汹涌而出的血染红了衣襟,他却恍若未觉。
「找到了、找到了!」捕快们接连回报,有锦囊、护身符、药盒等,不同的事物里头却都是装着相同的粉末。
樊家五人脸色大变。「那是爹送我的!」
「祖父……」惊骇莫名的视线全往大老爷望去,大老爷愣住,对于整个情势的转变完全反应不过来。
「大人!事实都摆在眼前,罪证确凿,您还想包庇他们吗?」樊伯临眦目嘶吼,指节因痛苦而扭曲,紧紧抓住樊仲遇的衣襟。
被这么一喊,官吏不动作都不行。「把他们先押进大牢。」
「冤枉啊!」
「我是被陷害的!」以大老爷的声音最响亮,但敌不过官兵的压制,一个一个陆续被押走。
直至此时,樊仲遇终于懂了,大哥设这场筵席的目的是为了将樊家主权人物定罪,让他们永远都无法东山再起。
这个发现让他既愤怒又震惊。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都要赢了,这些人都不足为惧了,为什么他还要赔上自己的命?太不值得了!
「还能救,放开我。」樊仲遇咬牙怒道,时间越是耽搁越是让他心急如焚,偏偏兄长紧抓住他,强力抵抗的举止让他没有办法将他带离。
「不能救,仵作要验尸的,这样才能定他们的罪定得死死的……我毒下得很重,没救了……」樊伯临很轻很轻地说,唇畔浮现微笑,已无力站立的他靠着樊仲遇的身子软倒,但紧紧攀住的执握仍然不放。
樊仲遇被扯得必须蹲跪才能扶住他,看到兄长已开始涣散的眼神,他知道已无力回天,痛楚狠击胸口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为什么……」一开口,抑不住的哽咽就让他没办法再说下去。
「我只想为你好,我不知道会把你害成这样……」他这分诡诈的心思早该用来对付敌人,结果他却恨错了对象,造成难以弥补的遗憾,而今,他用他的生命偿还了。「别再恨任何人,包括你自己,和她好好地过吧,连我的份一起过下去,别枉费了我的牺牲……」
「大哥!」樊仲遇紧握住他的手,却挽不回他的命,那种无力感让他痛心不已,只能用力执握住那冷得吓人的手。
「答应我,快!」一股强烈的疼痛使得樊伯临将指甲掐进他的臂肉里。他已快撑不下去了。「你要让我死不瞑目吗?」
「我答应你,我答应……」樊仲遇在应允的同时,难过的泪也滑落脸庞。
「这就好,告诉她,我将你让给她了……」樊伯临手上的力道渐渐松开,痛苦纠结的脸也缓缓地趋于平静,扬起微笑。「这辈子……从一出生就是个错,我总算可以摆月兑了,来世别当兄弟……」
声音渐渐微弱,终至无息,樊伯临气绝于他一声期盼却无法如愿的怀抱里。
樊仲遇紧抱住兄长的尸首,失声痛哭。
孟海心完全没想到当她再踏进樊家,竟是为了奔丧而来。
自进到大门,一路上,以往四处可见奴仆的长廊冷冷清清,主子们自顾不暇,奴仆们为求自保也纷纷离去。
高墙大院的屋宅依旧,却有种说不出的没落感,悄悄诉说着樊家的气数尽了。
走进大房院落,白幡飘扬,看到穿着麻衣的身影跪在神桌前,孟海心不由得红了眼眶。
再待走近,她看到神桌上有两座牌位,一个是她从未谋面的公公,一个是记忆力总是念着沙包口诀的童稚大哥。
听到脚步声,樊仲遇没有回头,而是起身点了燃香,默默地递给她。
孟海心接下,闭眼诚心吊唁,将燃香插进香炉里。
整段过程中,樊仲遇都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
孟海心迟疑了下,缓步走向他,握住他垂放的手。
「我回来了。」她低语,感觉他的手微微颤抖,而后用力地反将她的手执握于掌中。
「一切都结束了。」樊仲遇哑声说道。他从没想到,当期盼多年的这一日到来时,那结果竟是苦涩的。
「我知道。」明白他心里的痛,孟海心不禁哽咽。
樊家人为争财相害的事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由于是在官吏面前行凶,现场还有其他人证,官吏无法粉饰太平。
于是以大老爷为首,六人全被关进牢里。
但总算是平常疏通的钱财起了功用,虽被定罪,仍获从轻量刑,只是短时间里是出不来了,而樊伯临的尸身因残留毒性太强,已在昨天火化。
因为樊家动荡,所以爹娘一直瞒着她,直至今日才告知,一得知此事,她立刻赶了来。
望着握着自己的手,樊仲遇心里感慨万千。
他以为可以撑得起一切,可以保护兄长,可以当成她的依靠,结果到最后,是兄长保护他,而她那细细小小的肩头,却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兄长临死前逼他允下的承诺,其实是在释放他。要他真正地把樊家抛开,别再被这些仇恨束缚,兄长用生命换来他的自由及解月兑。
「大哥要我跟你说,他将我让给你了,他希望我们连他的份好好地一起过下去。」樊仲遇轻吁了口气,而后又继续说道:「他一直都知道我们的事。」
孟海心一怔,随即明白这句话里所隐藏的涵义——大哥并没有痴傻。
难怪她一直觉得他有事没告诉她……突然间,更强大的顿悟震住了她。
自过门后大哥对她的冷淡举止,那句要他转告的话,还有那日特地差人送来的信笺——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汝胜矣
困惑多时的孟海心终于明白,原来明珠指的是樊仲遇,那两句诗,是樊伯临对自己的感叹及懊悔。
一思及此,孟海心也想通了为什么自己怀孕的事会那么快传出去。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可以透露出去却没让那些人起疑,但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了。
在他眼中,她成了夺走樊仲遇的罪人,他信上那三个字,代表他曾行动要将人抢回,结果却输了,他干脆用自己的生命成全他们。
发现他就是害自己这么痛苦的凶手,孟海心只觉得同情。明明爱着一个人却不能爱的感觉有多痛苦?而他最后也牺牲了自己,这教她怎么恨他?
看到她瞬间僵凝的神色,樊仲遇明白她察觉到了。
他以为兄长是对复仇执着,直到兄长临终前的倾吐,他才知道原来有些事他一直都没有发现。
「忘了好吗?让一切到此为止,好吗?」樊仲遇将她拥进怀里。
或许兄长曾使过什么心计,但现在那都已不重要了,他只怕她会介然于怀,将他们受尽教训终于懂得放开的仇恨重新背回身上。
「嗯。」孟海心用力点头,欣喜地落下泪。
她好怕大哥的死会让他心上的伤更加受创,如今听到他愿意放开,她只想感谢上苍恩泽。
「我们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快乐地活下去。」她紧紧回拥住他。
「会的,我们离开京城,永远地远离这些丑恶。」樊仲遇在她额际轻印一吻,随即放开她,对着香案合掌膜拜后,取出一条包袱斤将父兄的牌位细细包妥。
「我们……会有机会再看到我爹娘吗?」她愿意跟他走,就算必须从此见不到父母她也可以忍受。
但她希望能让她好好拜别,不孝的她让父母担太多心了,至少让他们知道,她会过得很好,除此之外她已别无所求。
「我还怕他们不认我这个女婿呢,又怎敢就这样将你带走?」樊仲遇扬笑,她那强忍不舍的义无反顾神情,让他心疼又感动。「这段时期,我已经帮孟记的生意做了安排,就算少了樊家这个大主顾,你爹也不用担心,看他要怎样才能愿意让我带走他女儿,有什么条件都尽管开吧!」
原本担虑自己被老家伙整到入狱,大房的产业易主,一直以来和大房交易的孟记也会受到牵连,于是他透过虚设的其他身份帮孟记引介了不少客户,这样即使他没办法再保护她,她也不必再为了家里的事担心了。
看到那抹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孟海心好感动,扑进他怀里喜极而泣。
她知道自己终于等到了,一个可以看透她、理解她,而且贴心解人的好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