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梦真泪 第十章

作者 : 亦舒

像外公,你为何要扫我母亲出门;像外公,你为何任她在外自生自灭;像外公,如此讲条件的父爱算不算是父爱;像外公,你明明可替她承担部分痛若为何弃而不顾。

不过韶韶没有问出口,对于一些人来说,个人爱恶可战胜一切,外公就是这样一个人。

韶韶站起来,“我打扰太久了。”

她外公说:“走近一点。”

韶韶并没有那样做,她同舅舅说:“我要走了。”

姚照昌无奈地看向老人。

姚茂鑫说:“让她走吧,脾气也同香如一模一样。”

姚照昌送韶韶下楼。

他开口:“不要恨他——”

韶韶立即打断舅舅,“他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为何要恨他。”

韶韶回到旅馆休息。

睡到半夜,电话响了。

是舅舅的声音,“韶韶,你外公在一小时前停止呼吸。”

韶韶一怔。

舅舅叹口气,“韶韶,谢谢你赶来。”

韶韶放下电话。

现在,母亲可同外公见面了。

父女见面,说些什么呢?

在他们那里,可还有怨怼、愤恨、不平?

母亲从来不对韶韶透露任何消息。

她转过头来的时候,永远是一个愉快的笑脸。

也许是母亲伪装得好,也许她真的不是不快乐。

在她的中晚年,她成功地避开了一切令她不愉快的因素,独与爱女共处,也可能她是真的已经忘记从前令她伤心的人与事。

韶韶站在酒店的窗前良久。

天-亮之际,舅舅来了。

他的仪容一丝不乱,一贯有礼。

“你外公有纪念品给你。”

“我不要。”

舅舅忽然笑了。

韶韶一怔,讪讪地不好意思起来,同舅舅相处这么久,她的姿势口气十足似一个赌气的小学生,不!不要!不稀罕!走!去!

韶韶忽然有点惭愧,关舅舅什么事呢?他只不过是个中间人,拉拢了他们祖孙二人,他有什么好处?

于是韶韶改了语气:“我不需要任何纪念品。”

舅舅说:“听说你改了姓姚,收下这套首饰,也是很应当的。”

姚照昌掏出一只丝绒扁盒。

韶韶打开来,那是套不知何年的首饰,但是宝石不论岁月,依然闪闪生光,韶韶认得是蓝宝石与玫瑰钻。

舅舅说:“这是我母亲结婚时用过的首饰,她在九月出生,所以喜蓝宝石,你的妈妈也是九月生日,本来项链与耳坠都属于她。”

韶韶不语。

她也是九月出生。

“当是你母亲送给你的吧。”

韶韶忽然说:“我还有个妹妹——”

“我想,那会另有安排。”

韶韶把盒子握在手中。

“我还有事待办,顺风,韶韶。”

“再见。”

回程长而苦涩,飞机上座无虚设。

有一个年轻英梭的男子不住地在韶韶面前收拾手提行李,把所有东西一件件取出,又逐件放好,过一刻,又觉不妥,再重头来一遍。

韶韶被他烦得闭上眼睛,索性睡了一觉。

口干醒来要水,那人还在收拾那只行李袋。

长途飞机航程永远像个恶梦,在飞机上碰到的人全不像真人,韶韶不想睁开双眼。

下了飞机,涌出通道,过海关,韶韶只想看到亲友的面孔。

“韶韶!”

韶韶看到的是奇芳。

奇芳替她拿起手提行李。

“邓志能今夜当值走不开,请你见谅。”

韶韶紧紧握住她的手。

“车子在这边。”

两姐妹上了车,奇芳才问:“外公怎么样,同母亲长得可像?”

韶韶看着窗外,“在天国,除下躯壳,人人一个样子。”

“啊。”奇芳无限感慨。

韶韶掏出首饰盒,“这是外公给我们的,你先挑,要耳环还是项链。”

盒子一打开,奇芳探头一看,不太感兴趣,“这是整套的,拆开了可惜,我不喜欢蓝宝石,总有点黑沉沉的,你留着吧。”

韶韶没奈何地笑。

奇芳说:“我爱祖母绿。”

对上一代的感情,奇芳比韶韶更淡漠。

“外公很富有?”

“初到美国可能有点钱,生活费用昂贵,他又长寿,后来就不怎么样了。”

奇芳自嘲:“你看我,多么庸俗,净讲钱。”

韶韶不以为然,“不讲钱,讲什么?”坦荡荡。

“韶韶,你就是这点可爱。”

“现在这样可爱的人已经很多了。”

“韶韶,你不问我该如何处理我的生活吗?”

“你以为我是生活专家?非也非也,我这只工蚁在母亲去世后感观也自不一样了,你快乐吗,如不,请努力追求,这是我的忠告。”

“我一向比你懂得享受。”

“看,”韶韶温和地笑,“应该由我向你请教。”

“邓志能说你打算移民。”

“我有点累,我想休息。”

“我同燕和会来看你。”

“谢谢你们。”

韶韶像是恢复正常生活了。

这次回来,她被调到一个很奇怪的职位,负责政府印务,专门打电话催印刷厂起货及其他联络。

很明显,她失宠了。

早一年来说,这堪称奇耻大辱,但在今日,她一笑置之。

她个人卑微的事业遭遇算是什么呢,况且,这里亦已非她久留之地。

山高皇帝远,她用午膳的时间不妨略长,五时正大可下班。

时间忽然经用了,薪酬又一文不少,退一步想,看开一点儿,不知多舒服。

有空努力学习烹饪,无甚天分,胜在用功,真是学问哪,煮白鸡蛋不爆壳都不容易,蛋黄要刚熟,没有黑圈。

煮完后逼小邓给吃下去,不一会儿就喂胖了邓志能,大叫吃不消,韶韶却说:“狗瘦主人羞,夫瘦为妻羞。”

小邓困惑地答:“我知道这年头男人不好做,但没想到会艰难沦落到这种地步。”

韶韶喜欢吃百叶结烤肉,千方百计学做,可是百叶不是泡得太烂,就是太硬,不好吃。

邓志能说:“首先,你要知道百叶是什么东西。”

“是黄豆的一种制成品吧?”

小邓大吃一惊,“黄豆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同粉皮由绿豆制成一样,还有,肠粉是米糊所制,喂,你懂不懂?”

韶韶像是已经放弃了她那伟大的新闻事业。

那样勤力做,不过是为了母亲,如今母亲不在了,还拼什么死命。

在办公室心思缜密,在厨房却粗枝大叶,成绩远不如上班作业。

真是,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姚韶韶已把她一生最好的光阴奉献给写字楼。

说也奇怪,在印务局一做大半年,一天假也未曾告过,尽忠职守。

就在母亲去世一周年那日,上司召她回总部。

“韶韶,听说你改过自新了。”那负责分配同事的洋人开玩笑地说。

韶韶唯唯诺诺。

“调你回京如何?”

韶韶笑笑,不语。

“你又可得回一间向海的办公室,我帮你一个忙可好?”

韶韶不置可否。

此刻她的小房间没有窗户,全靠房顶一盏冷冷的日光灯。

韶韶的思潮飞出去老远。

她开头上班的时候,只在老板房门口一张写字台工作,暗无天日,连挂外套放手袋的地方都没有,做得近视与脸疱都加剧了。

母亲一直问,“韶韶,韶韶,带我到你工作地点去看看。”她以为亮铮铮的大学生,工作地方也必定闪闪亮。

但是满街满巷都是大学生,哪里去找那么多亮晶晶的办公室。

韶韶一直没敢把母亲往写字楼带,直至她自己拥有一间房间为止。

较年轻的她心花怒放,拿着照相机把房间每一个角落都拍照留念。

“韶韶?”

韶韶微笑,摊摊手,“能够调回来,当然高兴。”

洋人说:“在银行区,你们这些太太又可以逛名店坐文华咖啡店,唉,真羡慕你们。”

韶韶没忘记千恩万谢。

算来算去,算资本主义最厉害,把人人教训得一点儿骨气也无,净会向钱看,鞠躬又鞠躬。

韶韶已经不在乎,但是她仍在这个环境内找生活,太过与众不同也是不行的,装也要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来。

她早已学会谋生的全褂子武艺。

晚上,邓志能讶异了,“还调来调去干什么,你不告诉他们,你已经申请移民?”

“未成事实,不宜宣布。”

“噫,把机会让给别的同事呀。”

“我为什么要替别人设想?”

“韶韶,我很意外。”

韶韶说:“自私自利有何不妥。”

邓志能看妻子一眼,“原来你尚未痊愈。”

韶韶沮丧地说:“我这一生的欢容到此为止,我将永远不会再笑。”

“听听这是什么话。”

韶韶假装看报纸,不去理他。

第二天一大早,韶韶在喝黑咖啡。

才七时十分,电话已经响了。

邓志能大叫:“找区小姐。”

“来。”

那边传来陌生的声音。

近年来韶韶已习惯与陌生之声打交道。

“你们找到他了!”

“是的,有好消息。”

“他在哪里?”

对方避而不答,“他会在星期三用电话同你联络。”

“为什么还要那样神秘?他到底身在何方?”

“区小姐,你自己同他说好了。”

韶韶叹口气,“谢谢你,也替我谢谢华先生。”

“不客气。”

星期三?韶韶算一算,还有四天。

她不打算为这个无名电话告假,不过提早一点下班回家等。

一直到凌晨,电话不来,她才焦急生气地上床。

小邓安慰开导她:“也许有什么不方便之处。”

星期四天才亮,电话铃忽然响了。

韶韶蓦然惊醒,思维证明,郑健并无食言,他的星期三即东方之珠的星期四,他忘记计算时差,叫韶韶空等了一晚。

韶韶抢过电话。

“区小姐?”一个年轻的声音,呵果然是他。

“我是。”

“区小姐,请设法告诉我妈我很好。”

“你寄张照片来。”

“不必了。”

一阵沉默,对方像是知道她想什么,故笑了,“助人为快乐之本。”

韶韶刚想再说几句,电话“卡”一声截断。

小邓在一旁松口气,“满意了?”

韶韶点点头。

小邓笑笑说:“你们家真堪称革命世家,人人很神秘。”

谁知韶韶却没接受他这次幽默,忽然拂袖而起,指着就斥责,“邓志能,你说话小心点,革命还不是为了你这等庸人,不然你现在还拖长辫子穿马蹄袖,为你流了热血抛了头颅你倒在讲风凉话!”讲到最后两句,声嘶力竭,双目通红。

邓志能不语。

新婚至今,他忍辱负重,已忍完再忍,他娶的韶韶不但换了姓,且像换了一个人。

也许她说得对,得知身世之后,她再已做不回自己。

邓志能忽然也疲倦了。

他取过外套,“我是永远支持你的,你几时准备再世为人,几时给我打电话。”

他静静出了门。

韶韶这才掩住了嘴。

这些日子来,她亏欠了小邓。

母亲肯定已经永远不会回来,切莫把小邓也赶走才好。

她不能再逗留在母亲已过去的生命里。

韶韶立刻抓起手袋赶出门。

她一拉大门,差点与一个人撞了满怀,定睛一看,那人正是邓志能。

她泪盈于睫,紧紧与邓志能拥抱。

原来他没有走开,他在大门口等她。

在他高贵的性格里,赌气是不存在的一回事。

韶韶在热泪中发誓要善待这个人。

她真正的改过自新。

姚韶韶把悲哀降到心之底部,埋葬它们,欢天喜地做回从前的区韶韶。

她再一次把厨房扔到爪哇国,努力工作,邓志能不用做填鸭,真松了一口气。

韶韶又恢复了本色,在工作岗位中,发挥能力。

一日下班,喉咙都哑了。

小邓惊问:“你干吗?”

“来了三个新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就差没陪他们上洗手间,连写字都得把着他们的手,直吼,吼得声音都沙了。”

小邓看妻子一眼。

他庆幸她的哀恸时期终于过去。

一日,他约她在咖啡厅等。

他有事,迟到了十分钟,赶到时,韶韶已经在等他,她坐在临窗的位子上,邓志能一眼便看到她,她却不知道。

独坐的她有一张呆木的脸,双目茫然,没有焦点。

邓志能不由地停止脚步,注视妻子。

呵她并没有忘记。

也许这一生她都不会忘记那个创伤,在他面前愿意掩饰,已算尽了很大的努力。

韶韶明显瘦削了的脸眉眼角添了许多细纹,她自嘲老了十年。

十年是没有,三年少不了,哀伤的心老得快。

邓志能感喟,没想到他与她真正要共患难。

他自正门入咖啡室。

韶韶见到他,马上站起来迎接,一脸笑容,判若两人。

邓志能更加心痛,竟这样迁就,何用把他也当外人看待呢?上次不该对她发话,使她警惕,真后悔。

她如常为他叫了喜爱的饮料、食品,絮絮地告诉他公司里的人事变动,还有,今年冬装的式样。

“我不会再穿短裙,少女时代已经穿够,除非穿了加薪,哈哈哈。”

邓志能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韶韶,你心中有话,大可对我讲。”

“话?什么话?”

“你知道,无论什么话。”

“大嘴,我怕你嫌我碎嘴。”

“大嘴不怕碎嘴。”

那是他客气,韶韶想,切莫当真,再要好的爱人同志也是个人,不要试验他,考验与比较都是最残酷的事。

她说:“我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

“以前我觉得你对生活充满热诚,牢骚特多,现在好似无所谓了。”

韶韶顾左右言他:“昨日我才骂了人,指着手下问他‘你妈没教你吗’,火气多大,动辄问候人家娘亲。”

“做了上司才会知道,人的资质真的有聪明愚鲁之分。”

“可不是。”

言语渐渐乏味。

忽然之间韶韶“唷”的一声,“你看谁来了。”

是奇芳笑着过来与她们喝茶。

两姐妹一母所生,一人悲恸欲绝,另一人痱子不生一颗,邓志能感慨。

韶韶太会得伤心病了。

平时已是这样一个人,某件公事略有失误,便日夜自我检讨,懊恼得吐血,电视新闻中的中国失学儿童都叫她耿耿于怀,有朋友生病,非要痊愈了才能安心睡觉……

邓志能只是替韶韶不值。

他把一口气出在奇芳身上。

他淡淡问:“奇芳可有与母亲的亲戚联络?”

奇芳抬起头来,眸子清晰地看着姐夫,脸往下拉,“阿邓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骂我忘本,还是贪图荣华富贵?”

被小姨这样一骂,小邓顿感身心舒畅,原来近日郁郁寡欢,皆因妻子不再斥责讽刺他,真是贱骨头。

邓志能认清自己真面目,咧开嘴笑。

奇芳还要加一句:“你少批判我,我已经浑身不舒服,当心我对你不客气。”

邓志能心中大叫厉害。

韶韶说:“奇芳马上会去看我姑妈。”

奇芳用手指着小邓的鼻子,“听到没有?这位姑妈可与我一点血亲姻亲的关系都没有,我是纯为着姐姐才去带讯,你没知道我伟大之处呢!”

小邓唯唯诺诺,“佩服佩服,民族英雄。”

“去你的!”奇芳笑了。

“你下星期动身吧,”韶韶说,“本来我该亲自走一趟,但要是我再告假,上司会把我喂鲨鱼,并且兔费招待我敌人来参观。”

“呀,”奇芳说,“若不是为着我们的敌人,我们生活才不会如此争气。”

小邓觉得这口气同韶韶完全一套,有乃姐,必有乃妹。

奇芳另外有事,坐一会儿便告辞。

她一走,韶韶便说:“你不该揶揄奇芳。”

“你说得对。”

“她自幼得不到母爱,不计较母亲把她扔弃,已经十分豁达,难能可贵。”

“是是是。”

“她与母亲从未相处,感情淡薄,不觉伤感,也分属应该。”

“是是是是是。”

“你还会不会说第二个字?”

“同太座讲话,不必会第二个字。”

韶韶没有笑。

她想到十二岁之前,母亲时常带她去看电影,前座票,母女挤在一个位子上。

渐渐高大了,坐不下,母亲便不再入戏院,幸而电视节目日益精彩,是项好娱乐。

等到韶韶自己赚了钱,请母亲看戏,永远买超等票。

这也是一种心理变态。

坐在母亲膝边看戏并不是难堪之事,她搂着她,一边为她解释戏文,十分温馨。

母亲喜欢尤敏。

奇芳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是的,奇芳怎么会伤心呢?

故此,也不能责怪奇芳。

韶韶心中存有母亲无限温柔回忆。

她到澳门去,为女儿买K金链子,配一只十字架坠子,彼时好似澳门的金子略为便宜,可是那样珍贵的东西,竟在大学时期一次游泳中失去。

要到现在才知心痛。

奇芳会有这样的感觉吗,当然没有,奇芳在另外一个环境中长大,奇芳不知生母音容。

韶韶所谓温馨的记忆可能令奇芳骇笑。

那么窘,那么穷,吓坏人。

“韶韶,你为何出神?”

“啊,”韶韶抬起头,“你看到对面桌子上的两位女士没有?同一件外套,真冤枉,好几万块一件的衣服似制服。”

邓志能不出声。

不,这不是她心中所思所想的题目。

从什么时候开始,韶韶已不再对他说老实话了?

韶韶跟着说:“奇芳真惨,连外公都不在乎她。”

“韶韶,我同你说一个故事。”

“长不长?太长的我不要听。”

“你这人太没味道。”

“还有,像孙叔敖司马光那种诲人不倦式故事,我也不要听。”

“咄。”

“你可以开始讲了。”

邓志能诉苦:“要命,我是怎么认识你并且娶你为妻的?”

韶韶点点头,“果然不出所料,开始诉苦了,结婚才一年,就忍不住了。”

“这是上帝与三个信徒的故事。”

“我听过了,”韶韶立刻打断他,“三个信徒在祷告,上帝关注第一个,只拍拍第二个背脊,但是对第三个不理不睬,人们以为他最爱第一个,可是不,第一个信心最软弱,它才特别关心,而奇芳正像第三个信徒,毋须上帝担心,所以没人理她。”

小邓白了妻子一眼。

“你看我多聪明,”韶韶说,“我派奇芳去看姑妈,正因为她同姓许的人一点儿关系也无,不招疑心。”

邓志能不住摇头。

韶韶摊摊手,“我只是想姑妈早日可得安慰。”

邓志能点头,“这才像人话。”

韶韶说:“唯一比失去父母更惨的是失去子女。”

“还有,失去相爱的配偶。”

韶韶伸手过去握住邓志能的手,“所有失落都叫我们伤心。”

“我俩好似在合作写一首新诗。”

韶韶终于笑了。

奇芳去了三天,回来的时候瘦了黑了,像是受到极大的震荡。

韶韶不解,“你怎么了,许多人经常去内地旅游经商,见怪不怪,你为何不惯?”

奇芳用手托着腮,“我们一家从来没有去过,家父已处半退休状态,他没有兴趣劳碌来回奔波,我与燕和也了解那决非旅游胜地。”

“见到许旭英没有?”

“见到。”

“她怎么说?”

“她很感激我们,可是,最终还是嚅嚅地问:‘健儿,健儿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吧’,韶韶,她不相信,她以为我们好心编了故事来骗她。”

韶韶心如刀割。

难怪奇芳神情茫然。

奇芳说下去:“我想她除非亲眼看到郑健无恙,否则终身不能释然,韶韶,我所不明白的是,为何有些人的命运重复又重复,一代一代那样传下去。”

韶韶说:“我不知道,但是我总算知道为何一些人下午三时就开始喝酒。”

“你要不要喝?我陪你。”

“奇芳,我不可以喝了。”

“为什么,阿邓不给你喝?叫他出来,我好好教训他。”

“奇芳,你快要做阿姨了。”

“什么?”奇芳一时没会意。

韶韶微笑。

“啊,”奇芳明白过来,“啊,太好了,韶韶,预产期在几时,告诉我,我过来照顾你,我来喂清晨三点钟的那一顿女乃。”

“明年七月。”

“真好,天气热,孩子什么衣服都不须穿,光着小手小腿,让我来帮忙。”

要到这个时候,韶韶才发觉奇芳比她更喜欢孩子。

可是两次婚姻,都没为她带来子女。

“邓大嘴的嘴巴笑得咧开来了吧?”

“他还不知道。”

“你第一个告诉我?”奇芳惊喜。

韶韶点点头。

“你真好,韶韶。”

出江湖混了那么久,姚韶韶自然懂得收买人心。

“韶韶,你是超级高龄产妇,不如辞掉工作好好在家待产。”奇芳是真心关怀。

“喂!我哪里有那么老,别乱嚷。”韶韶脸色发青。

“韶韶,姐妹面前不打暗话,你今年倒底贵庚?同前朝的事前朝的人有那么多瓜葛,不会年轻了吧,生理上来说,可谓奇迹,佩服佩服。”

韶韶笑了,她们真的开始像亲姐妹了,自己人,说话何必忌讳。

奇芳忽然说:“当初母亲要是把我也带在身边,不知何等光景?”

“她没有能力养活两个孩子,把我拉扯大已不简单,况且,你父一定会争取你的抚养权,争不到手,决不罢休,她永无宁日,这事她已经过再三考虑,并无第二个选择。”

“那样的抉择,一定是痛苦的。”

“母亲一生在痛苦中度过。”

“可是,在少女时代,她是快乐的吧,外公那样疼爱她。”

“我想是。”

“还有,你与她那么亲,又那么孝顺,事事以母为先,也令她感到满足吧?”

“奇芳你把我说得太好。”

“世事古难全,母亲生前失去不少,到底也得要回一些。”

“对,奇芳,我有件东西要送给你。”

“是什么?”奇芳诧异。

只见韶韶回房去,半晌出来,手中拿着白色软纸包的小小一件东西。

“那是什么?”奇芳大奇。

软纸被轻轻拆开,奇芳看到一只小小的洋女圭女圭,约两掌高,金发、蓝眼,容貌秀丽,穿着一套格子衣裙,赤脚,看得出是韶韶幼时玩具之一。

“可爱吗!”

韶韶说:“洋女圭女圭的年纪不小了,原本的跳舞纱裙及高跟鞋均已失落,这套裙子由我后来配回,我深爱这只玩偶,它伴我度过无数快乐的时光,现在转送给你。”

“不,留给你女儿,应当给你的女儿。”

“叫你拿着便拿着!”

“是母亲买的吧?”奇芳轻轻接过。

“是,那年我十二岁。”

母女二人特地乘电车到一间新开的日本百货公司,那日母亲异常阔绰,多花两角钱,乘电车楼上头等,到了玩具部,随手一指,便叫售货员把大大的盒子取下,韶韶记得她心花怒放,爱不释手,头发可以梳,双眼会眨动的洋女圭女圭!

奇芳犹自喃喃说:“……留给你女儿。”

可是韶韶不想孩子承继她任何回忆或往事。

她愿意孩子像邓大嘴,没有个人历史。

问起邓志能的家庭往事,他只会搔搔头皮,“广东中山人,家父少年时便来港谋生,做米业,家境不错,读扫干埔官小,后念皇仁书院,升港大医科,毕业后考入政府做事。”

三句话讲完一生,这才是最理想的一生。

“这真是可爱的一只洋女圭女圭。”

“是,后来走遍大江南北,再也没发现比它更美的人形玩偶。”

“它有无名字?”

“没有,它只是我的洋女圭女圭,或是那只洋女圭女圭,因为一见它,母亲便会惊呼:‘那只洋女圭女圭还在呀’。”

“谢谢你,韶韶。”

“我一直爱它。”

“看得出来。”

“它有一只眼睛已经不会开合。”

“我注意到。”

“好好保存它。”

“这是我收到的最珍贵礼物之一。”

奇芳告辞。

韶韶独自发呆,直至邓志能回来。

邓志能一进门,只见妻子一声不响坐在露台,捧着一杯冷茶,不知想些什么。

他走到她身边说:“出来了。”

“谁出来了。”

“我申请你入籍的文件出来了。”

噫,时限总是会到。

“去验过身体,及格后一年内要做移民,准备好了没有?”

“阿邓,我也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小邓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我早已知道。”

“什么?”

“要等妻子宣布才恍然大悟的丈夫统统要打三十大板,韶韶,辛苦你了。”

“你是几时知道的?”

“当你看完医生回来悄悄哭泣的时候。”

韶韶握住邓志能的手,“瞒不过你的法眼。”

“真是,似我这般绝顶聪明,玻璃心肝的人,世上并不多了。”

“我真幸运。”

“那还用讲。”

姚韶韶坚持上班至产假开始,说也奇怪,自从怀孕后,她就不再梦见母亲,她吃得下睡得着,胖了许多,常受医生警告:“体重增加太多,并非好现象。”她置之不理,大吃大喝,强悍地站在办公厅里指挥如意。从背后看去,像一座小山,有碍观瞻,可是丈夫与同事不介意,管它呢。”

燕和随奇芳来探访她,大吃一惊,这是韶韶?她不认得她了,怜悯之余,有大仇已报的感觉,这女子何止重了三十公斤!真丑真辛苦,活该,谁叫她平日做人那么厉害。

燕和笑了。

韶韶猜也猜到她想些什么,却完全不介意。

叙完旧,韶韶问燕和:“令尊同令堂可好?”

“父亲在墨尔本做客,家母在夏威夷度假。”

韶韶忽然冷笑,“杀人放火金腰带。”

奇芳忙劝说:“何苦把我也骂进内。”

燕和跳起来,“好意来看你,却被你侮辱,下次还叫人怎么来。”

韶韶低下头,“对不起。”

“勇于认错,可是坚决不改!”燕和直骂。

“既然知道她的脾气,也不要怪她。”

燕和赌气,“祝你再胖三十公斤,而且永远不瘦回去。”对于现代女性来说,这已是十分歹毒的诅咒。

奇芳先叉开话题,“你生产后就要移民,会不会吃苦?”

“你放心,家家户户都那样做,飞机上全是幼婴,熬苦是国人本色。”

“房子买好了没有,装修呢,婴儿用品可是一件都不能缺,想想都替你辛苦。”

“一切是自愿的,心甘情愿,就不觉痛苦。”

“不要与我们失去联络。”

“我不会,母亲甘于寂寞,我却喜欢热闹。”

燕和忍不住问:“你胖了那么多,肯定不是孪生儿?”

“我从来没有胖过,自由社会,自由选择。”

“再瘦回去的时候,”燕和狞笑,“皮肤会打摺。”

奇芳不得不说:“燕和,我们走吧。”

也真巧,外公的遗产,也在这个时候发放。

由刘律师通知韶韶,是一笔接近八位数字的财产。

韶韶说:“我们不需要这笔钱,请转捐慈善机关。”

“姚小姐,考虑清楚再说,转赠也得由你签名。”

可是韶韶心念已决。

邓志能知道后,劝道:“移民后你我均告失业,两老与一小,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贪慕虚荣。”

“房子可以往大些。”

“我们不需要更大的房子。”

“孩子可进私立学校。”

“公立学校足够好。”

“可以随时往欧洲旅行。”

“附近走走好了,风景一样怡人。”

邓志能叹气,“你仍然恨恶他们。”

“不,我不认识他们。”

“死硬派。”

“我猜我是,”韶韶无奈,“我像我母亲。”

“我们得收拾行李了。”

“我已收拾好衣物入柜。”

“我是指移民的箱柜。”

“邓大嘴,统统均是身外物,看开点,能不带就不要带,生活越简洁越有益处,减至最低,也就没有烦恼,我们用不到那些钱,即系无用,贪来作甚。”

小邓瞪她一眼,“生了孩子,你的想法会改变。”

“变的时候我会通知你。”

那一夜,翻旧照片簿,看到自己一丁丁大,抱在母亲怀中的照片。

韶韶像是忽然回到儿时,什么都不懂,不识字不上学阶段,只想母亲抱抱,一小杯冰淇淋母女同吃,到浅水湾游泳没有泳衣只穿内裤,由妈妈亲手替她剪发……

韶韶热泪盈眶,一边回忆一边微笑,弄不懂时间去了何处,一切宛如昨日之事罢了。

那时母亲有浓厚的黑发,健康身体,灵活双手,总是希望接多一份工作来做,赚多些外快,好让女儿多些享受。

韶韶心如刀割。

忽然之间,痛楚变为真实,她捧着月复部,哟,立刻自回忆世界回到现实来,连忙拨电话给邓志能,通知他来接她前往医院。

百忙中她抬起头看着天空,“妈妈,”她说,“我也要做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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