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悦圆 正文 六十六、秦衍(二)

作者 : 陈小丫

秦衍看着她的动作,似乎怔了一怔,淡漠的眼眸中暗起波澜,随即移开视线,慢步向前走着,轻声说:“风雨过后才能见彩虹?或许罢。只是,为了见到彩虹,在风雨中付出的代价,有时会沉重得让人难以接受。”

程悦沉默了,她想起了程家,一朝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也是沉重得令人难以接受。

前面有一棵大树,树荫如盖,密密匝匝的树叶在微风下一阵阵沙沙着想,树下是厚厚的落叶。

秦衍说:“累了吧?歇歇罢。”程悦点头同意了,两人在树下相隔一尺处,比肩而坐。

秦衍说:“我已多年没有与人提起我的母亲了。你愿意听听吗?”。

程悦点点头,眼神暖暖地看着他,只希望能用自己的微笑和暖意,化解他眼中隐含的戾气,她直觉秦衍的母亲,那个美丽的花魁,结局却不美丽。

秦衍凝视了她的双眼片刻,淡淡地将目光投向远方:“我半夜爬起来偷婆子吃剩的馒头,被我娘发现了。我吓呆了,以为依她的脾性会怪我、骂我、对我失望,可是她没有,她紧紧地抱着我,紧得我快喘不过气来,可是我一动也不敢动,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我的肩上,由烫变冷。抹干眼泪后,她对我说:‘衍儿,娘不会再让你过这样的日子。’

第二天,她将一个白玉牡丹佩拿了出来,我认识那玉佩,我娘说那是爹送给她的信物,在进秦府前,她经常捧着玉佩看,可从爹绝了抬她为妾的念头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拿出来看过,连眼眸里的神采都暗淡了,无悲无喜。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哀莫大于心死。当她拿出玉佩,我问她是不是想爹了,她没有说话,只握在手上看了一眼,便走了出去,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那块玉佩,但那些婆子对我们母女好了一些,还替娘送了些上好的胭脂水粉和衣物进来。

那是一个春天,有一天有个婆子对我娘说:‘二老爷正在花园里游玩。’我娘对镜理妆,站起来向我笑着:‘衍儿,我弹琵琶给你听可好?’我很高兴,我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听过我娘弹琵琶了,因为秦夫人说别让青楼的轻浮糜风污了秦府。

我们小小的院子里别无它物,只有一棵开了花的桃花树,我娘就坐在那棵桃花树下弹起了琵琶,弹着弹着,她抱着琵琶旋身起舞。在明珠落玉盘的琵琶声中,我眼里只有漫天的桃花纷飞,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娘亲,广袖舒扬裙裾飞舞,恍如仙子,美得如幻如梦,美得惊心动魄我回过神来之时,便见到我爹站在院门口,他静静地看着我娘,眼神如痴如醉。

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饿过肚子,我爹还常来看望我娘,我觉得我娘越来越漂亮了,但是她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她的眼神不再平静温柔,带着灰暗的阴冷,对这样的娘亲,我隐约地觉得担心害怕,又觉得心酸。

你刚才说风雨过后,彩虹才漂亮,可是,很多事情却是风雨过后,只留下一地泥泞。我娘引起了我爹的注意,下人们开始对我们笑脸相迎,可是却得罪了一个人,一个在秦府二房里唯一能和我爹比肩的人——我的嫡母秦夫人,无论我娘怎么努力,只要时机合适,她都可以一个指头让我们无法翻身,这就是身份

一次,我爹离府办差,我娘病了,府里二房便由秦夫人做主,她请了大夫替我娘看病,但我娘的病情却一天重似一天,渐渐的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我求所有的人救救我娘,但所求之人不是摇头叹息,就是麻木冷淡,直到遇到一个七岁的小姑娘——燕秋凝。

她是随着燕府中人过府游玩的,我为了娘的病情坐在桃树下垂泪,她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我娘病重,我要找人救她,却没有人帮我。

我还记得她那时的神情,她轻轻松松地笑着说:‘我帮你。’我本是病急乱投医才与她说的,其实并不信一个小女孩儿能帮上我的忙,想不到,她竟然做到了。

婆子悄悄地带了陌生的大夫来替我娘看病,问切一番之后,他将我娘平时吃的药汤拿来闻了许久,越闻脸色愈变,只说以后这种药汤最好不要再喝了。他开了一个方子,一再吩咐我按新的方子煎药给我娘吃,原来的药再不能吃了。我那时已经11岁,心知有异,缠着大夫问原因,那大夫却只是摇头不答。我悄悄地模到厨房,将原来的药渣偷了一些出来,包起藏好。后来,我拿着燕小姐请的大夫开的药单和原来的药渣到医馆查验,才知道了,我娘的病没有诊错,可秦府给的药汤里多了一味不该出现的药,量极少,却会让吃下去的药慢慢要了人命。”

程悦心中一紧,问道:“那伯母……?”

秦衍点点头:“你猜对了,我娘就是因此病而亡。虽然燕小姐请的大夫开的药没错,我娘吃了之后,也渐渐地清醒,略有好转,但是她的病拖了太久,已是病入膏肓,无法逆转了。

我爹履差完毕回到秦府,已是两个月之后,我娘已是强弓之末,油灯将竭,但每天我娘都撑起身子,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天生妍丽,即使在病中,脸色苍白,反而美得清丽月兑俗。

每次见她强撑着病体虚弱打扮,我都心痛得紧,我劝我娘好好歇息,儿不嫌母丑,何况她从来都不丑。娘笑了,模着我的脸说:‘傻孩子,我要给你爹留下最好的印象。’她低语般说了一句:‘天见可怜,让我能等到他回来。’

我气了,大声质问:‘爹对你这样,你还只惦记着他吗?你就那么爱他吗?’

我娘沉默了许久,我看不懂她在想些什么,她的目光从悲伤到冰冷,看向我时却满是温暖怜惜,她轻轻地抱我在怀里,在我耳边说:‘衍儿,他记得最美的我,会想起我,眼里才能看到你。’

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她跟了我爹,是否后悔。

娘只是笑笑:‘这是命。’

我娘去世的那天,我的姑母——当时的皇后回府省亲,满府张灯结彩、珠宝争辉、喜气洋洋,没有人想到在偏僻的小院落里还有生命正在流逝。

我以为此次我还是会如以往一般,只要有盛大庆典、宴席,我就得呆在院子里不许出去,但这次,我爹竟然让我也去随侍凤驾。我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接受我。

但我还是没有资格到皇后面前露脸,只能缩在一旁局外人一般看着眼前那一番烈火烹油的繁华热闹。

后来,还是我们院里的婆子见我娘不好了,怕担待错处,慌慌张张地跑来寻机会悄悄告诉我爹。我爹犹豫了许久,才随着婆子匆匆离开。

我突然见到我们院子的婆子,心里发慌,神使鬼差地偷偷地随在我爹身后。

回到了自己院子时,我听见我爹和我娘在房里说话,大多是我娘在说的,她说第一次见到我爹时,他穿的衣裳和举止,说我爹为她做过的那一首诗词,说我爹与她的过往……我悄悄地趴在窗户缝上往房内看,我娘依在我爹怀里,容貌如花,水般温婉。

我爹只待了一会,就匆忙地离开了,他对我娘说皇后在席,不敢久离,待宴席散后立即便来瞧我娘。离开时,他眼里有柔情和感动。

可爹一离开院子,娘如水的目光便散了,瞬间冰冷阴沉,脸色灰败地倒在床上,如浑水的力气都抽干净了一般。我吓得大叫着跑进去唤她,娘对着我笑:‘衍儿,我好着呢,就是有点累。’

我让我娘快点歇息,但我娘不肯,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我,对我说:‘对不起,我以前一直活在自己的梦境里,忽视你了,对不起。……’我只会大力地摇头,她说:‘我不是个好母亲,惦记着自己的悲伤,却忘记了替你打算,如今娘明白了,可是太迟了……太迟了……娘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我可怜的孩子……答应娘,不要和爹爹、夫人作对……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活得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我隐约地意识到,我娘要离开我了。我喉头哽咽得难受,塞声涩口,说不出话来,胡乱地摇头、又点头、摇头、点头……我娘催我离开,让我快回宴席,生怕被人发现我擅自离开了,我担心我娘,赖了好一会,见我娘发急了,才离开。

可我没有想到,这竟是我最后一次与她说话。

后来听婆子说,我刚离开,她就倒了下来,刚才只是生怕带累了我,憋着一口气让我安心回席罢了。婆子说,娘临终前,让她转达一句话给我:‘因有衍儿,娘无悔、不悔。’”

程悦不由得动容,呆呆地听着,为了那一句“不悔”,为了一个如花女子不幸的一生,为了秦衍灰色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为他心痛,眼中酸涩,不知何时竟蕴满了泪水。

眼前模糊成一片,眨眨眼,两汗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探手入袖子,才发觉竟忘记带了。

眼前突然伸过一只修长的手,递过一条素色帕子,程悦哑着嗓子低声道过谢,接过帕子抹了把眼泪鼻涕。

过了好一会,平复了心情,看着手上弄脏的帕子,不好意思起来,低声说:“我洗干净了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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