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云 第三卷 烟雨江南 第四十七章 女人的议定

作者 : 轻小罗

连日赶路本来就让人困顿,在王闰之和史氏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话桑麻声中,苏晚眼皮渐感沉重。史氏这话却让她心尖儿一颤:讨人?难道是讨自己?可是……没有理由啊!

苏晚很喜欢苏辙的温婉包容,史氏的俏皮灵动,跟他们一起生活,苏晚并不反感。只是这些年来苏晚一直跟在王闰之身边,想当然觉得自己一定也要跟她去杭州,况且已经向杭州这个地方走了这么些天,忽然让她留在陈州,就像一辆按轨行驶的列车被改了道一般,有几分意外和不适应。

“你要跟我讨什么人?”王闰之似乎也来了兴趣。

“嫂嫂就看在你这些侄子侄女的份上,将任妈妈给了我吧!”史氏放下茶盅,紧紧看着王闰之的眼睛,脸上带着七分笑意,三分认真。

苏晚心中暗哂,原来是自己多情了,还好方才并未表现出什么。

任妈妈是苏轼兄弟的女乃娘,深得苏轼敬重,算是苏家仆从里甚有身份的元老级人物。王闰之做为继室,年纪又轻,却未必喜欢这么“尊贵”的下人。是以嫁过来主持中馈后,就将缚住了自己手脚的任妈妈派去打理外院。任妈妈沉稳干练,又对苏轼有舐犊之情,一切以苏轼的利益唯上,竟将外院打理的一板一眼,张驰有度,这无心插柳,任妈妈成为王闰之的有力臂膀。此去杭州,带的人本就不多,只怕还要多方倚仗于她。

而自打苏轼兄弟踏入仕途,多是各自为官,苏辙又成亲多年,家里哪能少了得力的妈妈,怎么忽然提出讨要任妈妈的事?

王闰之颇为犹豫:“这事怕要问问任妈妈的意思。”

史氏闻音知雅,说道:“自然,自然。任妈妈不是一般仆妇,应该先问问她的想法,若她不允,便只叫她在这里待个一年半载,咱们再将她送去杭州也可。”任妈妈再尊贵,也只是下人,只要两房主母同意,哪里有不允的?这话自然是说给王闰之听。

王闰之奇道:“二婶留下任妈妈所为何来?”

史氏看了一眼碧纱橱,里面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史氏听了一会儿,叹道:“我们夫妇奔波的时候多,安定的时候少,孩子跟着受苦不说,像二姐儿都这么大了还像小孩子似的娇纵顽劣,需得找个沉稳的妈妈教一下厨艺规矩,这思来想去,任妈妈最是胜任。”

王闰之摇了摇头,不甚赞同:“任妈妈虽说女乃大了两位爷儿,忠实可信,可这教养女孩儿的事,却未必上手。”

史氏笑道:“嫂嫂只知其一。任妈妈除了给爷们儿做女乃娘,还教养过咱们家的八娘子。”

王闰之显然头一回听说这个:“你是说嫁到程家的八姐姐?”

“不错!我听我们老爷说,咱们这个姐姐只比他大一岁,端的是聪明伶俐。厨艺,女红,性子,模样无一不是上佳,又知书达理,很得老太爷宠爱。除了诗文和女红,都得任妈妈指点。”说到这里,她忽然看向苏晚,对王闰之笑道,“二爷还说,溪儿妹妹剔透识理,很有几分八姐姐的仪采,更比八姐姐练达呢。”

被点到名的苏晚再次清醒,心里恍然明白了点什么,嘻嘻笑道:“练达什么?”

史氏看她的样子,关切道:“瞧你这迷糊样儿,可是困了?竟不如那几个皮猴儿精神。”

苏晚端起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指着茶盅说道:“怨不得我这么困,二嫂有好茶却不舍得拿与我提神,您瞧瞧这汤色,这味道,不知道才放了几片茶叶呢!”眼睛眨呀眨的,满是戏谑。

史氏指着她笑骂道:“你这小猴儿,这个也拿来说嘴,若不是你,你二哥怎再也不肯吃从前添了米粉果子煮的茶水,说它破坏了味道,偏要单用几片叶子泡茶吃?你若真想吃,我便叫丫鬟酽酽的煮一大碗来。”

王闰之说道:“这丫头被我宠的没大没小,二婶可别惯着她。不如这样,打明儿起,就叫溪儿和二姐儿一起跟着任妈妈学规矩吧,学得一些是一些,等我们走的时候,单瞧姑侄两个谁学的好,就先出师。任妈妈跟着另一个,再行教导一番。”

这话听的苏晚和史氏俱是一怔。

史氏不解道:“难道溪儿没有得过任妈妈教养?是了,嫂嫂自己都不知道任妈妈有这好处,怎么可能叫溪儿跟着任妈妈学过规矩。不过瞧溪儿的言行举止,真真是沉稳不过,叫人看着就欢喜,怨不得我想错。”

“二婶千万别这么说,才来的路上差点就闯了祸。”王闰之将苏晚光辉的乌龙事件阐述了一遍。

史氏闻言笑的直不起腰,几个孩子都好奇的探出头来,苏晚真心实意的脸红了一次。笑毕,史氏却正色道:“这事不怨溪儿,论起来,还是我们溪儿妹妹宅心仁厚。只是嫂嫂的提议也很好,叫她们姑侄一处学习,二姐儿也有个榜样,免得她不肯上进。”

妯娌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就将这事定了下来。苏晚只能旁听,不能附议,她认真想了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好附议的。

丫鬟上来换了茶,史氏看着细瓷茶盅里上下翻动的茶叶,忽然敛了笑容,悄声问道:“嫂嫂可曾听大哥说起过程家的表公子?”

王闰之问道:“你是说八姐姐的独生子?程家虽然是婆母的娘家,可自打八姐姐殁了,苏程两家就断了来往,倒不曾听老爷提起过。算起来,他也有二十岁了吧!”

“今年正好十九岁。唉,八姐姐也走了十九年了。”史氏慨然而叹道,“前些日子,程家忽然派人来问安,言语殷殷,陈情切切,说起表公子如何清俊,如何有才,今秋的秋试必然高中云云。又问起我家二姐儿,言语中竟透着结亲之意。二爷虽不待理会,表公子毕竟是他亲姐姐唯一的儿子,他的嫡亲外甥,就有些动容。”

王闰之明白过来:“怪道你要任妈妈教二姐儿规矩,原是为了这个。程家是婆母的娘家,我听说他们家书香门第,又是眉州巨富,家底殷实,程……姐夫任夔州路判官,自有前程。若两家重新结亲,再度联袂,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史氏却很不以为然,正沉吟间,苏晚忽然问道:“八姐姐那么年轻,因何就没了?

史氏瞧着她,微不可见的点点头,似赞她问的好,因说道:“八姐姐出嫁时是十六岁,嫁的是自己的亲舅舅家。亲上加亲按理说是好事,谁知却不受翁姑待见,在婆家受尽虐待,产下表公子后,八姐姐身子虚弱,又没得到应有的照顾,大病了一场,程家竟不给八姐姐延医问药,还恶言相向,致使八姐姐病情加重,危及性命。公爹得知后,将八姐姐母子接到苏家,诊治良久,终日渐好转,不想程家竟来兴师问罪,责备八姐姐不尽媳妇孝道,言毕又抢走了表公子,八姐姐伤心不已,旧病复发,以致含恨而亡。”

史氏说完,三人脸现戚色,沉默半晌。对于苏轼和苏辙的这个长姐,苏晚约莫知道一些,才有此一问。闻言,仍忍不住在袖底狠狠捏了捏小拳头,问道:“那八姐夫呢,那是他的妻子,就不能护着八姐姐一二?”

史氏讥笑道:“他可是孝子贤孙,自然是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姓程的一家亲,将八姐姐当了外人。但凡他肯护着一点,八姐姐何至于到如此地步?那也是人家父母从小娇养的女孩儿,到了他们成家就成了一棵草,只怕连草都不如。”

王闰之不胜唏嘘:“先前我只知道八姐姐在程家过的不好,到底怎样不好,却不清楚。只是那表公子,终究是八姐姐的骨血,兴许念着生母的情分,体恤二姐儿些呢。”

苏晚暗道: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霸道儿混蛋!

史氏摇头:“生母早逝,他还能有什么印象?况苏程交恶,两家情分早已不在。程家又家学渊源,如何能对二姐儿好?就算他真的不肖其父,我也不敢要我家二姐儿冒这个险。”说着又重重摇头,“只怕二爷也是这般想,表公子念不念旧情两说,二爷想到表公子,倒是记起来小时候的姐弟旧情,心一软就答应下来也未必。”

“怎么会呢!”王闰之轻轻把玩着精致的宜宾紫砂茶盅,“二叔为人温和,你多劝导几句。”

“他呀,看起来温和,实则执拗。”史氏的语气很是无奈,她端起茶壶,亲自为王闰之添了茶,说道,“又事关他过世的亲姐姐,我不能多劝。如今,只有一人方劝得了他。”

这人自然是苏轼。

王闰之也想到了:“你是说我家老爷?”

史氏颔首:“这事还得着落在嫂嫂身上,请嫂嫂跟大伯说说,让大伯劝他,若说这世上他最敬重的,莫过于大伯。”

王闰之满口答应。

史氏私底下却对苏晚递了一个求助的眼神。苏晚想,这难道是要自己也帮忙劝劝苏轼?其实最有效的规劝莫过于女人的无敌枕边风,无论是王闰之还是史氏,只要她们充分利用,百炼钢早晚变绕指柔,史氏这么做,只怕是想让自己这边的砝码加重一些,彻底打消程家的念想。想到史氏为了女儿煞费苦心,真是又感动又羡慕,只恨自己没了父母。苏晚思忖着,悄悄对史氏点了点头。

三个女人一台戏,虽然作为女三号的苏晚只是偶尔跑跑龙套,这出戏还是圆满谢幕,孩子们也跑过来各找各妈,在丫鬟的指引下,各自休息去了。

第二天,任妈妈正式走马上任,担任起教养苏晚和苏二娘一职。

女红本非任妈妈所长,不在教授之列,厨艺任妈妈也直接拒绝,说是非朝夕之功可成。苏晚却表示怀疑,有丹青在,任妈妈怎敢展示自己的厨艺?

于是,教养之职变作单纯的教一些规矩,包括走路,站立,吃饭,睡觉,日常交际之类。任妈妈似乎也明白自己时间紧迫,因此采取了集中式训练,不断增加训练强度。例如走路的时候,为了体现大家闺秀的端庄,要如何抬头,如何挺胸,如何收月复,如何摆动手臂,如何控制裙摆,任妈妈先是细细讲解一番,然后让她们两个做好姿势足足练了一个时辰。又如使用手帕擦拭嘴角或眼角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却如何凸显出女性的柔美从容,这举帕的高度,速度,胳膊肘的角度都有严格要求,任妈妈又让她们以标准姿势站立一个时辰。训练的同时,任妈妈又从思想上进行渗透,讲解一些符合大家女子的行为规范。

苏晚实在是没有想到,农家妇女出身的任妈妈还有这等本领。据说,任妈妈在老苏夫人程氏身边服侍了三十多年,这方方面面自然来自程氏的言传身教。如此,程家这个书香门第的家族,的确有很多讲究,规矩繁复。看着一边娇滴滴的二姐儿,就算抛开八娘子的悲惨遭遇带来的负面影响,这样的人家也绝对不会是二姐儿的良配。

这样的训练下,一天下来,莫说腿脚胳膊,就是小月复都变成酸的。苏晚比较隐忍,又惯会做心理建设,倒也不觉得难以忍受,苏二娘就不行了,她从小娇生惯养,何曾吃过这种苦,训练过程中脸上常常出现抗拒的神色,一些动作也做的别别扭扭,只是看苏晚不做声,竟也生生忍了下来。

这天趁着中午小憩的空儿,苏晚溜出去透透气,放松一下。她们训练的屋子是正房的后罩房,信步走出来,没多久就到了后面的花园。陈州的地价便宜了许多,因此苏辙家的花园就比京城里租住房的花园大了许多。最奇的是,花园里鲜有花草,而是种满了桃李杏梨树,如今果实大半已被摘取,只有梨树和李树上稀稀落落的挂了几个晚熟的果子。倒是枝叶繁茂,风吹在稍间沙沙作响。虽是晌午,人行其中,丝毫不觉暑气。苏晚不禁感慨,这里真不负苏辙学官之职,果然是桃李满园。

才走了几步,就看到李玉在两棵杏树之间一板一眼的摆着把式,一张俊脸红扑扑的,微见汗珠。苏晚不觉停下脚步,才看了几眼,就没了兴趣。若说花拳绣腿,可总有个漂亮的架子。李玉的拳脚却是老老实实,古朴无华,看不出什么美感和力道。

李玉察觉,转头见是苏晚,收了动作,轻轻擦拭了下鬓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苏小娘子好,叫您见笑了,以往日日这样习惯了的,这几天在路上……”

苏晚点头表示理解:“你这功夫是跟谁学来的?”

李玉摇头道:“我爹爹教我的,算不得什么功夫,不过是摆出来壮壮胆,也叫那些坏人轻易不敢上门欺负。”

“那你的力气怎么这般大,是不是还有什么吐纳之功?”苏晚下意识模模自己手腕,心里有一丝好奇。

李玉脸上现出古怪之色,有些迷惘,有些尴尬,又有些自嘲,她轻轻伸手折了一段垂到腮边的枝条,捏在手里把玩着,说道:“这又不是说书先生讲的公案传奇,哪有那么神奇的功夫?”顿了顿,“……有一回,爹爹叫人打伤了,我找不到人帮忙,花了很多功夫,才把爹爹弄回家。打那以后,我每天都去抱一抱家里的那方小石磨,最初只能抱一下,慢慢的可以抱一炷香的功夫,慢慢的就更久了……”

苏晚无语,原来……这就是江湖。

很朴实,也很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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