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云 第二卷 有匪君子 第三十七章 采茉莉的小姑娘

作者 : 轻小罗

“嫂嫂!”林溪晚握住王闰之搭在塌边的手,轻轻摩挲着,情感戏总需要感情的酝酿。

她的手丰腴柔软,握在手里很舒服,林溪晚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那带着善意的眼睛,温柔又温暖,就像此刻这双手带给自己的感觉一样。林溪晚不由又轻轻叫了一声:“嫂嫂——”声音里已略带哽咽。

手里的手动了一下,却并没有抽出。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林溪晚心里渐渐有了谱。

“嫂嫂,”林溪晚缓缓开了口,“……我被叔叔卖掉那年才七岁,真是又委屈又害怕,好在遇到了您。我不懂规矩,说话做事经常出错,您只会轻声细语的指出来,从来不骂我;我力气小,干活慢,您就鼓励我……如果不是您,哪有今天这个又大方得体又懂规矩知进退的我?”

她身子略倾了倾,小脸微微仰起,眼睛里隐隐有一层水光,却又努力忍住的样子,黑葡萄一般的眼眸里有慕濡,有撒娇,有小心翼翼。

王闰之没有开口,嘴角几不可见的弯了弯,却带出了一丝叹息。

“嫂嫂您别笑我,我这可是实话。”林溪晚将脸放在她的手上蹭了几下,似是有些羞涩,“那时我就想,您对我这么好,我一定要好好报答,哪怕是需要我去偷、去抢。咱们第一次来汴梁,先前的夫人身子弱,迈哥儿年纪又小,一大家子的事情都落到您一个人身上,我替您着急,又帮不上什么忙,就拼了命的想那些听说过的食谱,看过的花样子,读过的小故事……这些但凡能帮上您一点,我就欢喜不尽。后来周姨娘又是弹琴又是跳舞,为了大哥不被她狐媚住,您不嫌我粗鄙,和我一起探讨那些酸诗腐文,拽起了书袋……本来想消遣一下,又当不得饭吃,当不得日子过,谁想大哥却认了真……”

“所以你也活泛了心思,有了往上爬的想法?”王闰之冷笑道,“别说什么探讨不探讨的话,那些个诗词都是你写出来的,你可以怪我一时贪心,盗了你的名字,却不该背着我做这种事!”

“嫂嫂您听我把话说完。”林溪晚把她的手放回夹被盖好,说道,“我记得那一天下了大雪,纷纷扬扬的,您瞧着高兴,说大哥早上临走前就说了,等雪停了,到院子里看梅花去。我依您的吩咐,中午回到自己屋子里默了几首写梅花的诗词,墨汁才干,翰林院的李编修夫人就来了。我用一张未用过的宣纸盖了那张写字的宣纸,上面压了镇纸,这才净了手服侍您招待李夫人。回来却不见了那纸,四下里寻过,也没有找到,就以为是您派人取了去。”

“我何曾取走,那天好像是老爷回来就已然喝醉,哪里还想到踏雪赏梅了?若不是你,谁还无缘无故的把这个泄露出去?”王闰之回忆道。

林溪晚苦笑道:“这么久了,我一直没有弄清楚究竟是谁取走了它。两天以后,大哥忽然派人叫我去外书房,说醉墨跟他求娶我,问我愿意不愿意,我自然是拒绝了。大哥站在那里,手指轻轻扣着桌案上的一张纸,上面可不就是那天我默的那些诗?只是已经重新誊写了一遍。他问我这些诗写的如何,我想着这诗自然是嫂嫂您交到他手上的,就说夫人向来文采斐然,作的诗自然差不了。他让我好好看看,我又顺着这个意思赞了嫂嫂。他神色古怪的笑了笑,就挥手让我走了……”

“不错,那天老爷曾经拿出几首诗,问我可知是谁作的,我见它们都眼生的紧,想来是时人新作,就说不知;老爷又问我这些诗意境如何,我说能入得老爷眼的,自然都是好诗。他忽然哈哈大笑,说果然都是好诗,难得的好诗,哈哈哈……如今一说,我也觉得那天他笑的古怪……”王闰之说着,和林溪晚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一丝了然和震惊。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有人取走了那几首诗,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交给了大哥,大哥另誊了一份,分别问了我们两个人,阴差阳错的,就造成了如今的局面。”林溪晚总结陈词。

“就是这样?”王闰之追问道,“既然你是无意,又为何早不跟我说明?”

“当时嫂嫂恼了我,处处冷着我,我心中害怕;况且时至今天我依然说不清事情的始末,说出来自己都未必肯信,如何说与嫂嫂听?再者,这事我有月兑不了的干系,没有保管好那些诗在先,又没及时跟您说明情况在后,已是万分对您不住,怎敢到您面前讨嫌?”林溪晚的声音软软的,带着一丝小心与讨好的味道,王闰之有几分意动,却仍不肯松口:“现在呢,怎么肯说出来了?”

这事如果不说个通透,她始终不能释怀。她看起来心肠软,性子懦,遇事好说话,真正执拗起来,却很难转圜。

林溪晚站起身来,从靠北墙而放的雕祥云团龙的松木长案上取过温着的燕窝,试了试温度,说道:“说了这会子话,润润喉,——小侄子也该饿了。”

王闰之就着她的手吃了,林溪晚拿帕子给她抹了嘴,这才说道:“嫂嫂也知道,这多半年来,我多多少少见了一些外客,若我是个攀附的,只消动些心思,吟几首酸诗,也能混个才名。这京城里有的是权贵之后,也不乏附庸风雅之辈,依着这名声和我如今的身份,只怕早有人逐了过来,讨去做妾做小也不是不可能,说不定我还能挑拣一番。可是嫂嫂自当清楚,在他们面前,我一向是一问摇头三不知,拼着被他们耻笑为‘木讷、无趣、粗鄙不文、木头一般’,也不肯松了口风。对大哥更是能躲则躲,实在躲不开,也是问十句答三句。俗话说,日久见人心,时间一长,毋需我辩白,嫂嫂也会明白我的心思。是以今日才敢大胆向嫂嫂说明。”

阳光透过窗棂映在她微微仰起的小脸上,细细的绒毛微微闪着光,五官虽然还没有完全长开,也有一番难描之姿。王闰之半阖着眼睛,思忖了一会,脸上的神色又软了几分。她转头看着林溪晚,脸色又沉了下来:“就算你没这心思,老爷还不定怎么想呢。否则,怎么自那事以后,你就成了他妹子,我却是日益不受待见?真要为你撑腰,也没有必要作践我,好歹你也是我这里出去的。”

看着王闰之的目光,林溪晚忍住要掐自己脸的冲动,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的这个身体已像尖尖小荷一般,虽还生涩,也称得上不语亭亭,而王闰之因为怀孕,身材日渐臃肿,又忧苏轼的前程,又怕丈夫恩宠不再,脸色就有些不好,难怪她会有这样的想法。

林溪晚低下头,弱化这青春的身体对王闰之带来的冲击,说道:“我这个小娘子是怎么来的,别人不清楚,时至今日,嫂嫂您还不知道么?大哥恼极了我舞弊骗他,偏不好越过您处置我,就随口说了这么一句。只是我一直不肯认罪,他又是君子,不会打我骂我,只拉我去见外客,我出出丑,他也就痛快了。大户人家的女子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真要给我做脸,怎会如此?嫂嫂却不同,您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他一时拉不下脸,心里却是在意的,前儿丹青还说,大哥特意叮嘱她,您想吃的,不拘是什么,都要做来,可见他一直紧着您。依我说,大哥这招可真损,离间了我们之间的情分,我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服侍您,他又不待见我,说什么体面的小娘子,还不是哥哥不疼,嫂嫂不爱?”

你可怜,我就要比你更可怜,林溪晚吃定了王闰之心软的性子。况且这番话多半也是事实,只是被她略加修饰,娓娓道出,余韵里带着一点点欲掩饰又似掩饰不住的委屈。

果然,王闰之将这话咀嚼了一番,颇为意动,喃喃道:“老爷他……真的这样吩咐丹青?”

“自然是真的!”林溪晚信誓旦旦,“丹青一向和我要好,怎会拿这个骗我。若您不信,可以把她叫来问问。”

“这有什么好问的?我信你就是了。”王闰之拍拍她放在榻上的手,“如此看来,是我错怪你了?”

“说不上错怪,是我没办好事,连累了您才是真的。”林溪晚忙道。

“也不能全怪你。我也曾痴心妄想——第一次尝到甜头,忍不住会想第二次……往下就由不得自己了。常在河边走,那能不湿鞋?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掩不住的怅惘从王闰之的叹息里倾泻出来。

“我们就不要互相检讨了,说来说去,天都要黑了。”林溪晚劝道,“真要找个定罪的,还得是大哥,谁叫他喜欢那些个劳什子诗词?”

王闰之忍不住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照你这么说,这些个劳什子诗词才是罪魁祸首咯?”

林溪晚拍掌:“不错,不错。我和嫂嫂真是想到一处了!自那事以后,我就发誓,再也不碰这风花雪月的东西。像嫂嫂这样性子好中馈好女红好的,才是女子的极致,我好好跟着嫂嫂学才是正经。”

“再也不碰这些东西?”王闰之眼神闪烁,有惋惜,有欣慰,复杂的很。

林溪晚肯定的点点头。这世上有许多聪明博学之人,她在他们前面舞弄那些偷来的半吊子,一不小心露出破绽,可就自寻难堪了。这才是任苏轼如何逼问,她始终不肯漏半点口风的真正原因。

王闰之惋惜了一阵子,究竟没有再劝,转而说道:“收了性子学学中馈女红也不错,别的不说,你的女红总也不见进步,绣个简单的香囊荷包勉强可以,复杂的就应付不来了。至于老爷那里……等孩子生出来,我再慢慢劝他。再有错,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

“大哥待我如何,我才不在意呢!”林溪晚轻轻摇着王闰之的胳膊,“只要嫂嫂待我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王闰之一怔:“什么傻话!”

林溪晚向她眨眨眼睛,笑道:“我的卖身契还在嫂嫂手里,自然要听嫂嫂的,紧紧抱住嫂嫂的大腿,就万事无忧啦!”

王闰之脸上颇有尴尬之色:“老爷当时也没提,我险些就忘了这茬。这就叫石榴开了箱子,拿了给你吧。”

林溪晚看她的神色,暗叹了口气,有没有卖身契,自己总要在她手底下生活,何必这时候要过来惹她不快,徒再添芥蒂?一百步已走了九十九步,也不差这一步。于是按住了她,说道:“嫂嫂这时就要打发了我?怎么也要等我找到了如意的婆家,再给我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的送我出门子!现下给我我也不接,我还指望它给我勾来一份满意的嫁妆呢。”

王闰之撑不住笑了,剜了她一眼,恨道:“这是什么嘴哟,也没个把门的。婆家长婆家短的,没点害臊的样子,哪里像个小姑娘?”

笑了一会,又说:“你刚被卖到我们家的时候,我就曾答应过你,等你出门子那天,必不会少了你的。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一直记着呢。只是打明儿起,你也不能闲了,上午自是来我这里帮我处理家事,眼看我这月份越来越大,能不操心的就不操心了,索性都交给你;下午嘛,乖乖躲在房里做针线——女孩子针线不好,容易遭人诟病。至于花啊茶啊什么的,偶尔为之,消遣可以,切不可沉迷了。想要风光的嫁妆,就得出力。现在不紧着些,总有你绣嫁妆绣的昏天暗地的时候。”

女红要练,花茶也不能丢。林溪晚暗想。

“可有为难之处?”王闰之问道。

“没有,我方才在想,我是先绣枕套呢,还是先绣被面。若是先绣被面,是绣百子千孙好呢,还是绣百年好合好。”林溪晚说得一板一眼,一副难以取舍的样子。

“你呀!”王闰之恨得牙痒痒,忽然又想了什么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嫂嫂笑我,我跟你说正经事呢。莫非这两个都不好?那绣花开富贵怎么样?”林溪晚眉头微颦,右手食指轻轻扣着脑袋。

王闰之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上个月李侍郎家的儿媳妇来咱们家,悄悄问我说,你们家那个采茉莉的小姑娘在哪里。我还愣了很久,她跟我解释了半天,原来外面许多人在传,说咱们家有个会唱很‘特别’的小曲的小姑娘,他们私下里就叫采茉莉的小姑娘。”王闰之斜眼看着她,“我忽然想到,你给他们唱这个小曲儿的时候,是不是也像现在这一本正经的样子?”

采茉莉的小姑娘?这是哪里跟哪里,怎地从未听说过?林溪晚惊的忘了扮深沉,疑惑的看着王闰之。

然而,更让她心惊的,是王闰之眼睛里那浓浓的求知欲,她正想着找个理由开溜,就听王闰之说道:“左右也是无事,你就给我也唱一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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