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辰正时分，有婆子来请：“大少夫人请亲家小娘子过去一聚。”
王闰之看了看安婶子，安婶子轻轻点头，去厢房拿了一个包裹交给林溪晚。王闰之就带着林溪晚到了东院的厢房，婆子福了福身退下了。两人刚刚迈上台阶，就听到有女声传了出来：“……怎么又要涨房租，正月里不是刚刚才涨过？”
“赵家的管事说，京城物价上涨，房价自然也上涨。既然二少爷已去了大名任上，要不要……要不要换个房子，或者跟赵家说说，咱们只租一半？”是任妈妈的声音。
方才的女声反对道：“这怎么使得，当初咱们在凤翔三年，二爷可是为咱们留了三年的房子。那时他为了爷在任上安心当差，辞掉了自己的任命，赋闲在家，一心照顾父亲。难不成他才走，咱们就把他的房间退掉？叫他怎么想，弟妹怎么想？他们兄弟感情自来深厚，就算为了这情分，咱们也得想法子撑下去，宁可在别的地方省着点。这样罢，你让人和他们的管事说说，能不能少涨点，或者三个月后再涨到这个价。总不能他们说涨多少就涨多少，一味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京城里要出租的房子多着呐……”
苏家的房子，居然是租住的！有些光彩，不过是表面。
有眼尖的丫鬟看到了王闰之：“王小娘子来了——”一边过来打帘子。
屋子里的声音戛然而止，王闰之举步走了进去。
桌子上的三角香炉里静静的燃着一支檀香，细辨下，依旧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药味。左手边靠窗的地方有一张矮榻，矮榻前方的长案上摆着账册并笔墨纸砚等物，看来这里是女主人休息会客、处理家务的地方。
“二十七妹何时过来的，怎的不遣人通报一声？”半躺在矮榻上的女子微嗔着，正是方才的女声——看来这就是王弗了，她穿着半旧的石青色坎肩，身上搭了条毯子，毯子下面几乎看不出什么起伏。任妈妈在她侧下方站着。
“不过刚刚到，正要进来呢。”王闰之说罢就向面前的女子盈盈拜了下去，“七姐——”
“妹妹不必多礼……”王弗起身相扶，略一动，就咳嗽起来。任妈妈上前拍着她的背，丫鬟忙去倒水，王闰之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王弗摆了摆手，又咳了一会儿，方说：“不要紧，不过是看到二十七妹心情激荡，不要大惊小怪，吓着妹妹。”看到王闰之仍站在那里，就呵斥小丫鬟道：“怎么还不看座？听絮，将我日常用的锦杌搬过来，虽说快四月了，天还凉着呐。”
站在她身后的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应了一声，搬过来铺着厚厚的灰鼠皮坐垫的小杌子，王闰之就紧挨着矮榻坐下。
王弗细细凝视她，半晌才道：“几年没见，妹妹出落的这般水灵了。上回见面，还是在青神罢，你还是个黄毛小丫头，听说我要进京，抓住我的衣襟，怎么都不肯同婶娘回家。”
王闰之不依道：“七姐怎么一见面就取笑我，那会子我才多大，只怕比现在的迈哥儿大不了多少。”
“是啊，那个时候迈哥儿都没出生呐，一眨眼就这么大了，难怪我都老了。”笑的恬静淡然，让人怀疑那一丝难以觉察的失落只是错觉。
“少夫人这话真真羞煞老奴了，”任妈妈在一边接口道，“若是说您老了，那我这样的不是成妖怪了？”说的众人都笑，等笑的差不多了，又说，“等您看着迈哥长大了成亲了，喝了媳妇茶，我再忝着脸在您前面说老，您呐，虽是主子，也不能和我争这个。”
“迈哥儿的媳妇茶？”王弗有些恍惚。
“妈妈说的是，等迈哥儿取了媳妇，然后再过几十年，七姐也该回青神转转了，这叫衣锦还乡。你不知道，现在大伯父的中岩书院远近闻名，想去求学的书生把门槛都挤破了。”王闰之说的亲亲热热。
“还不是奔着你姐夫的名声去的！”王弗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来，“这么多年没回去了，也不知道青神变了多少。中岩山下的唤鱼池，里面还有鱼儿么，有没有人常常去看它们？”她悠然回忆着，“还有思蒙河上的瑞草桥，我记得我走那年，一面桥头的木头已经腐了，本来还跟爷商量，等空了就去把桥修补一下，不想被琐事一耽误就给忘了，后来就进了京……”唤鱼池，瑞草桥……这些地方曾经见证了她和苏轼少年时代的爱情罢。她说到兴奋处，握住了王闰之的手，那双手青筋暴起，骨瘦如削。苍白的脸上晕起了病态的红，犹如似血残阳，透着没落的美。
这个二十七岁的年轻女子，散发着生命里最后的光。林溪晚看得心酸。
丫鬟又添了茶水，王弗招呼道：“妹妹自去吃茶，我因用着药，就不陪你吃了。”
“七姐吃的什么药，大夫怎么说？”问的不着痕迹。
“左不过是滋补安胎的方子，你放心，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答的云淡风轻。
“七姐已有了迈哥儿，又何苦……何苦……”停了一会，王闰之到底年轻，沉不住气，语气已有些哽咽。
“你没做过母亲，不知道这种感觉。”她模模自己的小月复，脸上有种梦幻般的光辉，“他在我这里已经五个多月了，我每天都能感觉到他在变化。他会动，会和我说话，会笑，会撒娇……只要他能平平安安的出生，舍了什么，我也愿意。”
因为瘦而显得尤为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憧憬。幸福或忧伤果然不能由旁人来评定，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王闰之和任妈妈对视了一眼，彼此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忍，气氛就有些低落。
“娘！”稚女敕的童音刚刚落下，一个小小的身子就跑进来，扑到矮榻上。
还好任妈妈手快，在后面抱了一下。
“哥儿慢点——”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跟了进来，看到方才那一幕，脸上瞬间没了血色。任妈妈沉下脸来：“你就是这么照看迈哥儿的，由着他乱跑？”
妇人战战兢兢，还未答话，方才闯祸的小人儿，苏轼的长子，年方六岁的苏迈又委委屈屈的叫了一声：“娘——我今儿背完了《论语》，先生直夸我聪明。我想早点告诉娘，好教娘也欢喜。”小心的看了下王弗的脸色，“娘是不是有了小弟弟，就不疼迈儿了？”
王弗柔声说：“是不是迈哥儿有了爹爹，就不需要娘了？”
苏迈认真想了想，摇了摇头，又点头道：“我懂了，迈儿要爹爹，也要娘；娘疼爱迈儿，也疼爱小弟弟。”
王弗笑着夸了他，又指着王闰之说：“这是你二十七姨妈，还不快来请安。”
苏迈侧头看了看，规规矩矩的跪下磕头：“迈儿见过二十七姨妈。”
王闰之侧过身子受了，又示意林溪晚递过包裹：“自己做的衣服鞋袜，迈哥儿别嫌弃。”
那妇人上来屈膝道谢，接了过去，看来这是苏迈的乳娘。苏迈看看包裹，又看看王弗。王弗手指轻轻拂过他的额头：“这般沉不住气，打开来看看罢。”妇人打开了包裹，大红色卷草文的蜀锦，衣领、袖口和下摆等处用绿色丝线绣了平安竹。
苏迈脸上难掩失望：“娘，为什么不是会飞的猴子和猪？我更喜欢那个会绣猴子和猪的姨妈。”
王闰之神色一僵。这套衣服是她在路上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挑灯熬夜做出来的。
林溪晚向前走了一步，屈了屈膝道：“小小少爷有所不知，会飞的猴子和猪你已经有过了，二十七娘子想为你绣一只会功夫的熊猫，所以才先绣了这套带竹子的衣服，否则熊猫饿了又没得食物吃，功夫可就使不出来了。”说完又觉得自己自作主张了，看向王闰之，对方轻轻点头，并无责怪之意，她这才放心。
苏迈的整张小脸都发了光：“真的？”却看着自己的母亲。
王弗哭笑不得：“会飞的猪和猴子也是这个姨妈绣的，你可安心了？只是，你还没有跟二十七姨妈道谢罢？”
“我可以等那件做出来再一并道谢么？”
“你可以晌午饭不吃，等到晚上一并吃么？”
苏迈干净利落的给王闰之作了一个揖：“谢过二十七姨妈。”
王闰之抿着嘴笑。
王弗看了看时辰，吩咐闻柳：“你去传饭吧，要厨房多加几个菜。”闻柳领命去了。
吃过午饭，王弗和苏迈都要歇晌午，王闰之起身告辞，王弗道：“二十七妹也回去歇一会罢，申初再来陪我说会子话；明儿卯初就要过来，也该要你熟悉一下家务，一来我有个帮手，二来也免得你以后……”怅然叹了口气，“你去罢！”
回到小跨院，王闰之看了林溪晚一眼：“你自去吃饭罢，不用侍候我了。”眉眼间一片疲色。
林溪晚小心翼翼地说道：“还是服侍您歇息了我再吃饭，也不急在这一时。”
“你吃过饭还要绘那个劳什子的熊猫，别夸下了海口，到时候什么都拿不出来。我只是略躺躺，一会儿起来要看的。”
林溪晚只得答应了，看她要走了，又喊了一句：“小娘子。”
“怎么？”王闰之站住身。
看着她的神情，林溪晚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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