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永康五年正月初二
今天天很冷，天微微亮的时候，汪敏就在睡梦中被冻醒。进入寒冬以后，她一天比一天浅眠，最最上乘的补药，也挽救不了她一天比一天苍白的脸色。
好不容易熬到了十八岁，而发现如今的每一个寒冬，都对她来说是那样的难熬……
她住的这个大宅子没有任何的用人，一切吃穿用度，都由刘瑾亲自打点——西厂的探子无所不在，朱见澈现在谁都不敢轻易相信，把她困在这里，是唯一可以让他稍稍心安的一件事。
然而，百密尚有一疏，今天是正月初二，皇上大宴朝臣的日子。刘瑾现在也算是稍微有身份点得人了，在这个日子，他绝对月兑不了身来看住她。这是一年中她唯一可以离开这个牢笼的机会，然而事到如今她反而胆怯了——
她想到了那日朱见澈离去时寂寥的背影，那依稀有些不灵便的腿……
他到底是放掉了李东阳，即使放得那么不甘心，即使背上了偏私的罪名得罪了汪直
抹了抹眼睛，她傻傻的看着手中的湿痕——看来她当年的设计依然没让自己死心的彻底，明知道注定不可能有交集的，却依然还是会依恋甩甩头，捏着手中准备多日的纸鸢，她毅然爬上假山。
一阵风吹来，纸鸢随风飞扬，一直飞到围墙之外……
京城?御书房
朱见澈痴痴的望着手中的手炉，思绪早已经飘到了京城那个遥远的角落——今天真的很冷，不知道敏儿那样的身子，今天可吃得消这样的寒气……
“臣李东阳，谢皇上不杀之恩，皇上肯信微臣所言……”不管在之前他吃过多少苦，光凭皇上最后真的肯相信他的话，顶着汪直一党的压力让他官复原职，他也只有感激涕零的分更何况，这么重要的日子，劳累了一天的皇上，居然还在百忙中抽空召见他，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恩惠
只是，皇上现在的精神，真的……“皇上，皇上……”壮着胆子，他轻轻的唤了两声：“皇上为国劳心伤神，臣恳请陛下多保重龙体”大着胆子偷看了一眼龙颜，他吓得立刻将脑袋埋在地上——奇怪，为什么陛下的左手小指会带着那样奇怪的指套？
“哦……”李东阳会说什么，他不用听也能猜得到，无非是一些感谢的话之类——他其实不用感谢他的，要不是汪敏，他现在早就被他碎尸万段。可也就是因为汪敏，他其实已成为他在这个世上最最不想见到的人
见皇上出声，李东阳更是趴在地上不敢出声，脖子上的香囊坠了下来，一直拖到了地上……
“她送给你的吧？”敏儿，其实你用不着这么算计，知道他是谁之后，用不着用这个香囊来宣誓，他自然不会为难这个书生
“什么？”身子抖了抖，第一次面圣他自然紧张的不得了。见朱见澈没有回答，心里疑惑了很久，但是他到底没有勇气去追问一个皇帝同样的问题。
这个书生，怎么就这么胆小，怎么就只有这么点出息心中一阵火往上窜，他只能依靠不断的吸气来压制自己的妒火，心在呐喊：“敏儿，你到底看上了他什么？”，脸上，却又必须装作和蔼大度的样子？
“官场险恶，这件事虽然朕不再追究，但绝不只是偶然。”这个书生，书读得太多，想东西也想的太天真，真的不适合在官场里打滚。他不怕他死无葬身之地，但他害怕敏儿会为他操心：“这一次你能活着回京已算侥幸，不如朕安排一个闲职给你，一来可以少些是非，而来，你老父年迈你也可以回家多多尽孝……”
他跟敏儿的事情，敏儿到底跟他说了多少？知道也好，他要笑就笑吧，他总算对他是好心就行
“臣但愿能为陛下分忧解难”大丈夫当马革裹尸，他虽然为一介书生，但当日朝堂之上阉党们处处为难皇上实乃他亲眼所见。皇上如此尽力救他，他岂能丢下陛下于不顾？
朱见澈一阵皱眉，正要发作，刘瑾抢先在旁骂道：“陛下是一片好意，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难不成，汪敏是看上了他的又臭又硬？
李东阳看了一眼刘瑾，立马一个哆嗦——他还记得他折在他手里的恐怖经历，身体本能的开始发寒。“臣，臣只想为——为陛下、陛下尽忠，死不足惜……”
“刘瑾”朱见澈喝道。
好一个忠心耿耿的人啊，朝廷不正需要这样的热血男儿吗？可是，为什么他的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会，一遍遍的在心里为汪敏不值？
“李卿家，你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古语说得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家才有国。”轻轻的咳了咳——想他一国之君，现在居然做了一个媒婆该做的工作。“李卿家，你心中是否已有了中意的姑娘呢？如果有，难道李卿家不想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不用再过担惊受怕的生活？”
朝中党派之争，顷刻间就瞬息万变，汪敏那样的身子，他怎么舍得她日后日日夜夜替自己的夫君担忧？更何况，大多数朝廷党争，稍不留意就会连累家人，他又怎么放心让汪敏随时随地身临险境？
“臣——”双手抱拳，他心中的一腔热血突然冷了下来。
有那么一刻，李东阳仿佛又看到了她——那个在夕阳下被他从柴堆里抱下来的苍白女子，那楚楚的样子，那秋水般哀愁的眼睛……
“臣，臣的心中——”可是，那全部是假象，那名女子，居然是汪直的义女，是个手上沾满了无数忠臣义士鲜血的女魔头。更可怕的是，她居然跟那个叛贼走到了一起，似乎要对陛下不利：“臣心中唯有江山社稷、唯有陛下而已，儿女私情臣不愿再想”他要做的，是阻止她一错再错，哪怕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能让她成为不忠不义的罪人
他的心中唯有江山社稷，唯有他这个皇帝？
那汪敏算什么？
他的身上，还带着她亲手所赠的定情之物，她为了他不顾危险现身京城，难道这些——在他心中，还比不上什么虚无缥缈的江山社稷吗？
“就算是你最心爱的人，也比不上朕的江山重要？”这江山，是他家的吗？不是他家的，又管他哪门子的事？
李东阳的眼睛一阵慌张，他不明白，这不是每一个帝王都希望听到的话吗？“自然。”
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朱见澈怒气冲冲的从隆起上冲了下来——不错，他不是愤怒，他感到很委屈：“你最最心爱的人啊，你难道为了江山，可以背弃她，甚至牺牲她？”他看的比自己命还要重要的人啊，为什么要被这样一个男人糟蹋，甚至在还没面临危险之前，就这样轻易的将她甩在了脑后？
背弃、牺牲？
李东阳突然傻笑了一声——那可是魔女啊，他辗转数月更是在天牢里九死一生，还不是至今都不愿供出她？那样的魔女，那还轮到他去牺牲她？怕是早不知道换了多少种方法整死他了
“是”像是故意跟自己做对一样，李东阳答得比谁都大声。
“就算是眼看着她死去？”朱见澈现在很后悔，他应该杀了他的长痛不如短痛，要是知道他并不是如他这样爱汪敏，他宁愿汪敏恨他
“是”那个妖女，本就做了那么多该死之事，只是他心中明白——她，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去死？“如若她与陛下为敌，臣可以亲手杀了她”
“砰”
刘瑾愣住了，李东阳也愣住了，在此之前他们各自想到了皇上无数种可能的反应。却想不到，皇上的拳头居然会险险的从李东阳的鼻尖擦了过去，砸在他身后的柱子上
“你再敢说一句，你再敢说一句试试看”血一滴一滴，从他的指缝滴落下来，然而朱见澈自己还在执着于那句话：“你说啊，再说一遍，你把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
“哪——哪一句？”李东阳跪在地上全身发抖，他好害怕——他害怕不是因为皇上刚才想揍他，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揍一拳？他害怕的是，刚才盛怒之下的皇上，居然会在关键时候临时收手——放过他的脸的下场，就是皇上把自己伤成这样……
刚才这一吓，把他全部的胆子都给吓破了，要是被他那个忠心耿耿的爹知道他把皇上害的伤成这样，保不准会立刻跟他断绝关系，带着全家自杀谢罪不可——他家世代忠良，他的儿子担不起伤害皇上的罪名
“陛下，陛下，您的伤……”刘瑾赶紧站起来按住朱见澈手上的伤口。“陛下，他不过读书读傻了，您别多想……”
“你——”他刚才那些混账话，他怎么可以重复，那不成了他在教唆他对汪敏不利吗？
气急之下，他指住他的鼻子：“滚，立刻给朕滚，现在就滚”他再多待一刻钟，他保准要他人头落地
“臣遵命，臣这就滚……”这句圣旨，终于将他从不断磕头的状态中解月兑出来，不经意间，他居然看到了皇上通红的双眼。
那双眼睛，早已蓄满了泪水，那样死死地盯着他，那样的不平，不平中居然还夹杂着丝丝的羡慕——
他是皇上啊，怎么可能？居然会羡慕起他这个落寞不得志，受尽冤枉白眼的落魄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