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宫仍旧是长庆宫。仪云殿仍旧是仪云殿。只是物是人非，过去的那些旧人，却早已踪迹不见。“本宫的那些婢女们……如今却是在何处？”
站在旁边暂时掌管各宫大小事务的大太监常公公在旁低声道：“回昭仪娘娘的话，贼党乱宫之时，宫人们四散，不少的奴婢都私逃出宫了……”
“私逃出宫？那我的那些个贴身婢女呢？她们总也不可能私逃出宫吧？”叶曼质问。
“这……”常公公面有难色，一时却答不上来。
叶曼见他两鬓略有风霜，倒是一副忠厚的样子，也便到此为止，不再为难于他，放缓了语气道：“本宫瞧你甚是面生，此前你在哪一宫伺候的？”
那常公公忙是恭谨道：“回娘娘的话，老奴是太后宫里的掌印太监常得海。因老奴拙劣，不会讨主子欢心，又身有腿疾，是以很少在宫中走动。”
“难怪本宫不曾见过你……”叶曼又看了他一眼，见他确实如他所说，右腿似乎与左腿有些不一样，虽是站在那里，还是明显看得出右腿骨节处拐到一边，看起来甚是别扭。
她沉吟了下。问道：“本宫回宫，见宫中处处冷清，却不知本宫不在京都之时，这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常公公既然还在宫里，应该对宫里的事故知道得清楚？”
“唉……老奴老了！这乱党来了，老奴跑也跑不动，于是老奴只把心一横，把两眼一闭，乱党来就来吧，可老奴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宫里。可没承想，老奴躲过了这一劫，没死成。不过，这宫里发生了什么，老奴却看得清清楚楚。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她死得惨啊……”说起宫中的事故，这位两鬓风霜的老太监不由拿起袖子拭起了眼泪。
“太后……太后她死了？”叶曼一怔。
她才回宫，一路上却并没有人告诉她这个消息。在聊城时，龙飞只告诉她李世沉溺于江南温柔乡中不愿回朝。她一心思全在李世身上，却没料到，一回宫竟然会听闻到这个噩耗。
“是啊，死啦！那些贼党妄图玷污淑夫人的清白。淑夫人死了，赵夫人也走了，宫中份位高一些的妃子，都是死的死，走的走……太后看不得后宫受辱，又不愿被贼党逼迫，皇上给驸马都尉禅位的诏书。这才绝食自尽的。饿了五天才断气，当时老奴就守在身边，却没有一点法子去劝她老人家……”常公公说着，禁不住老泪纵横。
“淑夫人……淑夫人也死了？”叶曼虽是对淑夫人并无好感，然而听到这个消息，还是不由心中一震。
“是啊，死得很惨！那贼兵的一个统领，在搜宫时看到了淑夫人，见色起意。淑夫人不堪受辱，用金钗插入自己的咽喉里，自尽身亡。却真真是一位烈女。宫里的那些妃嫔们，也有不少被乱党所辱，有的跟从了乱党，有的却效仿淑夫人，以死保住了名节。”
常公公摇了摇头，叹道：“只有赵夫人算是幸运，事发当日，她虽是跟皇上走散，但好在她的父亲赵乐师素日里人脉甚广，在他父亲的帮助下逃出了京城，在郊外平安的生下了一位小皇子。后宫的嫔妃之中。也有些家里有些门路的，算是躲过了这一劫。但大多数，却是无法幸免……”他越说，声音越是嘶哑。
叶曼却是听得心中越来越沉。
昔日她在宫中，宫中妃嫔虽是争风吃醋，然而却也是一团锦绣，无论内里斗得如何，外表却亦是和和气气。如今宫中大变，偌大的后宫之中十宫空了九宫，处处冷冷清清，空旷萧瑟，叫她一想起曾经那些熟悉的面孔，便不由得背脊骨都生出凉意。
“那么，还在的……还有谁？”她好半日才开口道。
常公公从衣袖中抽出一份名册，昏花的老眼中满是哀切的喟叹：“九嫔当中，李昭训、明顺华、陈宣明还在。二十七世妇，还有林正华，华明淑、王芳华，孙艳仪等八位世妇。八十一御女，只剩十九名。另还有才人，采女十余名。兰太妃已被镇国公羁押在昭狱。余者太妃仍旧是老样子。赵夫人即将携小皇子回宫。如今宫中最高位份的，只有左昭仪娘娘！”
叶曼正环视着自己的仪云殿，听着这话，心中却是一阵凄然。“常公公！”
“老奴在！”
“本宫……本宫想去宫中各处走走！”
一切都是老样子。虽是冬日，然御花园中各色花草仍是开得正艳。虽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然而丝毫不影响那些奇花异草的争奇斗艳。
突然一处有些破败的树木落入叶曼的视线内，昔日和李世在御花园内骑波斯象的情景不由自主地便浮现在她脑子里。
昔日为了救李世，她攀折着那棵大树，从波斯象身上月兑险的惊险还历历在目。
她出神地看着那树。不由自主地便又想起了李世。而想起了李世，再想起如今宫中一派凄凉，便不自觉地又有些心灰意冷的伤感。
忽然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乐声从远处的宫室中传来，惊扰了她的思绪。她抬起头来，眉头微微一皱，向身边的常公公问道：“常公公可听到了有人弹奏曲子的声音？
常公公拖着一条残腿，亦步亦趋地跟在叶曼身后，闻言目光却是有些黯然。“娘娘，是淑夫人的妹妹彩莹……淑夫人之死，她受了些刺激，精神上……怕是有些不正常了……”
叶曼听得“彩莹”二字，不由一怔。因着彩莹之事，淑夫人触怒了皇上，由夫人降为嫔。淑夫人由与毓秀宫迁往了红福宫，彩莹也随淑夫人住在了红福宫内。
她细听着那乐声，果然是从那红福宫方向传来。
踟蹰了一下，她举步向那红福宫走去。
比起毓秀宫的雅致精美，红福宫的规制和格局自是差得远。宫中并无毓秀宫那样秀美的亭台楼阁，然而这里的假山却比寻常宫殿要多，于是整体风格上便显得有些粗粝。
穿过层层的假山叠嶂，叶曼便见到了一个由巨石砌成的石亭，石亭四周挂着白色的帐幔，风吹得那帐幔四处飘散。配上那石头的冰冷色调，颇有几分凄冷和阴森。
一个衣着单薄、披散着头如墨长发的素衣少女背对着她坐在亭中，面前放着一把古琴。那幽幽的乐声正是从她指尖断断续续地流淌而出。
叶曼站在亭下，听着她弹完一曲，方才举步走上了那石亭。
常公公不放心，拖着那条跛腿，也跟着叶曼上了台阶。
那素衣少女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眼神中却闪过一丝茫然，有些胆怯地抱住了自己的古琴，下意识地向角落里后退了一步。
“彩莹。你不记得我了吗？”。叶曼看她双目无神，虽是面有恐惧，但眼神却是一片涣散，不由又向前紧走了两步，吃惊道：“彩莹，你这是怎么了？”
“她脑子受伤，又在宫乱里受到惊吓，这脑子……不清楚了。”常公公在旁轻声道。“每日里疯疯癫癫的，胡言乱语，只抱着这只琴，说是要弹给皇上听……”
“皇上……皇上在哪里？”听到皇上二字，彩莹涣散的目光里闪过一道光彩。她面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抱着古琴向叶曼靠近了一步。“皇上最喜欢听我弹的曲子……皇上他常夸我才情连我姐姐都比不上……我姐姐……我姐姐死了！死了！都死了！皇上也死了……”
“娘娘，您看……”常公公摇了摇头。“淑夫人就死在她面前，这次祸乱中，淑夫人一家也受到了牵连，不少亲眷都被乱党所杀。说起来，她一个孤女，也是怪可怜的……”
“既如此，以后就让她留在宫里吧。等皇上回来，本宫劝皇上给她一个封号。至少，至少她此后这一生，可以在宫中衣食无忧……”叶曼解上的披风，替彩莹系好。
“昭仪娘娘，镇国公进宫了！国公请娘娘即刻回宫！”突听一个小太监在石亭下通报道。
长庆宫仪云殿，叶曼看着坐在自己对面已有些老态微现的叶祖临，父女相见，却一时无言。终还是叶祖临先打破了沉寂：“你母亲她……”
叶曼本强自压制了自己的情绪，听父亲这么一说，顿时便红了眼圈。然而见昔日骁勇的父亲镇国公自这次宫乱后便似苍老了十几岁，整个人都憔悴许多，却是再也忍受不住，含悲泣道：“曼儿知道，只是请父亲节哀顺变，好好保重身体……”
叶祖临摇了摇头，以手轻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父亲老了。在如何保重也无用。倒是曼儿，今后娘亲不在，你……你在宫里，要替为父好好照顾自己！”
叶曼自嫁入宫中后，叶祖临一直以君臣之礼待她，却再未见过父亲如此和自己讲话，一时心中又酸又涩。两眼的泪珠便簌簌而落。
叶祖临叹了口气，用手扶住了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