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跟那些收尸的人说过话。可都是他们告诉我的。他们才一百多人，几乎全城的守军将他们包围在里头。后来皇上的亲兵也都闻风而来，若再有活口，那便是连老天爷都不相信了。”陈掌柜正说着话，转眼却看到叶曼脚下一软，不由惊愕道：“姑娘！”
“不要再说了！”叶曼身躯一颤，扶住了门框，心中早已如惊涛骇浪。
她寻找秦昭的下落却许久寻不到，心中早已有不祥的猜测，然而没有亲眼看到秦昭的尸体，心中多少存着几分希望。此刻她听到陈掌柜这话，心中那希望已是破灭了一半，却叫她这些天压抑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心中难受之极，好半天都难以喘出一口气来。
陈掌柜见她怔在那里，许久没有说有一句话，面上无一丝一毫的表情，眼圈却隐约有些微红，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有些惶恐道：“叶姑娘，这是……”
“没事。掌柜的，我……”叶曼深吸了口气。道：“我就跟着他们出城吧。”
“跟着他们？”初听到这话，陈掌柜不由一怔。
“不错，就跟着他们！”虽是那些尸体让她发憷，然而迫切想知道秦昭下落的心情却战胜了她的恐惧。“掌柜的，还劳烦你帮忙……”
见陈掌柜略有犹豫，她又加了句道：“时间刚好，况且官家又不盘查，省去许多麻烦。银钱之类的不是问题，只剩掌柜费心安排……”
“银钱不需要姑娘操心。”陈掌柜叹了口气：“只是小的担心姑娘一个女人家……既然姑娘执意如此，那小的也只好照姑娘的意思去办。请姑娘静候消息便是。”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然而在看到出城的运尸车时，叶曼还是忍不住胃中一阵翻腾。
一溜儿十余辆马车，每辆马车上堆积了十几具用破烂席子席卷的尸身。因暴尸时日太长，虽是冬日，那尸身上还是有阵阵难闻的尸臭味。
叶曼跟着陈掌柜的走过去，一路看过那些马车，那些尸身上的衣服确实她所熟悉的——那晚随着秦昭进城的那一百多壮士，的确都是如此打扮。
胃中顿时酸的让她想呕吐，强烈的刺激让她鼻子一阵发酸，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然而眼泪仍是忍不住簌簌而落。
路边停着一辆大马车，相对那些运尸马车，这辆马车显得异常宽阔华丽。
此刻一个身材矮小的汉子一脚挎在这辆马车上，一脚踏足地上，叉着腰向来往的伙计吆喝道：“车都套好了！马都吃足料！别磨磨蹭蹭耽搁时间，这种晦气事，半夜出去。还得赶着天明回来！”
“叶姑娘，这是负责运送的刘师傅……”陈掌柜带着叶曼在旁，直等那汉子骂骂咧咧地说完，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说话。
“这就是你提的那位姑娘？”那汉子斜眼扫了叶曼一眼，漫不经心道：“看起来是个挺齐整的，这么着吧，再加些钱，一个姑娘家的，就不必跟那些死尸厮混了。还缺一个伙计。去车队前，找小三儿领套伙计的衣服吧！”
叶曼正不知是何意，陈掌柜却是大喜，道：“这样最好，多少钱也使得。”却是赶忙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来，塞到了那汉子手里。
那汉子握着沉甸甸的，心中也颇为满意，向那车队前吆喝道：“小六儿，来了个新伙计。交由你负责了！”
前面有人应了声。
陈掌柜带着叶曼找到那叫小六儿的伙计，却是个二十出头的愣头青小子。
那人正在忙着套马，看也不看她一眼，扔了套破破烂烂的衣服过来。也不知被多少人穿过，叶曼接过来便闻到一股浓浓的男人汗臭味。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
陈掌柜忙是一拉她，笑道：“多谢这位小哥儿了！我这位亲戚本是来上饶探亲，如今跟着你们出城，还劳烦你一路上多加照顾。以后上咱店里，小的请你喝酒！”
那小六儿听他这话，不由回头多看了叶曼一眼，闷声闷气道：“老哥放心。”
“本来我该是亲自送你出城，只是小的出了城，再回城却是有些困难。”陈掌柜搓了搓手，面有愧色。“这一路上，你自己要小心……”
叶曼穿上那破破烂烂的衣服，虽是阵阵难闻的汗臭味让她有些窒息，然而穿上这个毕竟比躺在死人堆里好好上许多。
她回头看了陈掌柜一眼，不想看他内疚，笑了笑道：“陈掌柜安心，我知道照顾自己。还多谢陈掌柜这段日子的照顾，以后若是有机会再来上饶，定会亲自上门道谢。”
“小的实在惭愧。”陈掌柜黯然道。
看着叶曼上了马车前面的那辆大车，陈掌柜才略微安心地离去。
叶曼上了车后才发现，马车最前面的那辆大车上，共挤了二十余名伙计。大多数都是长得五大三粗，腰粗膀圆，一看便是做力气活的。大车上没有一个正经的座位，伙计们或盘腿而坐，或者干脆叉起两只脚，直接坐在地上，靠在车厢上打盹。
此刻天色已是微黑，叶曼混在伙计堆中，也没有人注意到她。
小六儿从车下拿了一包东西上来。打开却是烧饼。给车中的每人发了一个，叶曼也得一个。将那烧饼在手上一捏，只觉那烧饼又冷又硬，她肚子并不饿，然而看伙计们拿到手上就着随身水壶里携带的清水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只怕别人觉得她融不进这个圈子，便也凑到嘴边跟着啃了几口。只是她生平从未吃过这种粗食，实在有些难以下咽。
小六儿坐在她旁边，见她接连噎了两口，递过自己的水。“吃不惯吧？就着这个！”
叶曼见他递过来的那水壶实在年代久远，破旧得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心中微微一怵，硬着头皮接了过来，只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又还了回去。
“吃过东西，就先打个盹。路程还远着，到了地儿，会有人叫。”小六儿将那水壶放旁边，盘起腿，靠在她身边的车厢上，用一顶毡帽遮住了自己的脸。
叶曼见他虽然有些闷，倒也是个实在人，便试探着问：“大哥。听说这车上运的尸首，都是上段日子烧粮仓的那些人？”
那小六儿从毡帽底下恩了一声，瓮声瓮气道：“一百一十七条性命，都在那车后头呢。”
“一百一十七……”叶曼念着这个数字，她记得秦昭从林朱的庄子里带了一百余人，然而具体的数目她却并不清楚。虽然对那些壮丁们的全军覆没也很难受，然而她最终想打听的人却是秦昭。她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问：“他们的首领，是不是也在这里面？”
小六儿将毡帽从脸上抬起头，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
这时旁边一个汉子有些不耐烦道：“哪里那么多话？快出城了。可悠着点！”
叶曼见那大汉看她的眼神似是有些不善，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这时见车厢深处，似乎有几个人影动了动。黑暗的车厢中，看得不那么清楚，叶曼似乎发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然而等她转过脸去看，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黑暗。
出城相当的顺利。城门处在这种时辰，仍是灯火通明。只有几个士兵拿了防风灯在车厢里四处照了照，也并没有过多的盘查，便放马车出了城。
马车驶出城的那一刹那，先前说话的那汉子忽然回过头来：“你刚才不是问后面那些尸首的首领？现在你回头，会看得比较清楚。”
叶曼一怔，一时没有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见那汉子掀开了马车后的帘子。顺着他的手势，叶曼向那上饶城的城门看过去。这一看，却是惊得魂飞魄散。
只见城门之上，灯火辉煌之处，悬挂着一具半果的尸首。
此刻马车刚刚出城，距离城门并不远，只瞧得那尸首僵硬得直挺挺的，下半身似乎是受伤过重，身上的白袍已然凝固成惊心动魄的暗紫色，两截腿将断未断，悬挂在身躯上摇摇欲坠。那死尸的头发蓬乱，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脸，但那尸身的背部，却赫然横着一个巨大狰狞的伤口……
叶曼盯着那看似熟悉的伤口，只觉呼吸一紧，好半天，脑子里只是一片空白。
“是他……是他……”紧紧抓住胸前的衣服，一种窒息感让她的脑子陷入了一片黑暗世界。虽说早已预知他处境不祥，但这一刻还是那么难受。
突然想起了他临走时对她说的话：“将来若我登了北秦大位。只要你在南唐一日，我觉不出兵南唐……”心中猛然间有阵隐痛。
那道熟悉的伤口时时刻刻横亘在她眼前，让她至此终于死心。
她苦苦寻找的那个人，原来却是这样的……
运尸车在城外停下，那刘师傅将她放了下来，她也浑浑噩噩。刘师傅见她连句道谢的话也不说，神情之间倒像是个不晓事的，心中不悦。也没嘱咐她如今到了何地。该往哪里走，便丢下她径自离开了。叶曼一个人站在无人的荒野中，此刻正是夜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