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服司的卢司衣抱着五六套橘红锦鲤夏披肩裙，坐在孙绰理事房的坐炕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着嘴唇盯着胡司计手上捧着那本计表。胡司计站在书案旁边，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转过脸向孙绰道：“娘子，要不改一改计表吧？”
这就是惯常的操作套路，计表算是白纸一张，尚服司随意行事，多出的衣裳用了内廷的支出，卖给谁饱了各司自己的金库。等到年底收尾的时候，司计司的人忍气吞声地听着人家的意思将计表改得稳妥归档，大家继续歌舞升平。孙绰决心打破这个格局，并不理会胡计司的话，只是挂着半幕笑容向卢司衣道：“司衣你说呢？”
卢司衣还算聪明人，眼珠转了转，低声道：“请司计司挂在补表内销帐吧……”
炎炎午前，说着这话卢司衣的冷汗都流了下来，可见其窘迫。胡司计也很惊讶，哪里有人用如此恭敬的口吻“请”司计司做事呢？在她还没想到常规的回答前，孙绰早不愠不火地接了口：“我看不成，补表是年底因计表中短缺才补物的记载，哪里有年中就写出一笔的道理？何况补表要详细写明为何补，何时补，为何人补，现在有一样能说清楚么？”
卢司珍哑口无言。孙绰再道：“司计司的职责是预计一年的计划安排，司制司奉计表缝制，司衣司领走成品管理分发。这司计司是一切源头，计表补表，一个年头一个年尾，一笔都不能改！”
卢司衣哪里还坐得住炕沿，慌张地滚了下来，赔着强挤出来的笑容面对孙绰一句比一句击中要害的疾言。孙绰骂过，又复了水似的温柔，再道：“不过是第一回，也就罢了。正临选秀，保不齐有新人新事，若是用了去，就一笔勾销吧，若是没用去，年底再想办法吧。”
卢司衣本以为要抓人做法，想自己必要倒了大霉，轻则降至为奴婢，重者发去暴室的。哪里想到孙绰又这样恩威并施，帮她挡了一道。一时热得心慌，一时吓得发冷，此时赶紧跪地行了个大礼，连滚带爬地走了出去。
外头的亭子里聚集着尚食、尚服、尚寝三大司的女官，司级的有十二人之多，大家一起被叫来，一个一个被叫进房中，正门进，偏门出，人人都只看到同僚们失魂落魄地出来，却没人宣布什么降命，更加手足无措，又不能通气。
孙绰在房内浅浅饮了一口花露酿蜜，目光灼灼向胡司计道：“你可看清楚了？你们司本该是压着她们的，怎么就心甘情愿受人欺负，你手下的掌计，典计也不能抬头做人，你这上司是怎么当的？你说不会，不懂。方才已经示范了三个，你都看好了吧？如今我坐镇这里，她们绝不敢造次，司计司能不能翻身，就看你接下来了。”
这一日，孙绰没有回紫云宫用膳，直至全员审查完毕才走，那时已经金乌西沉，一片茫茫暮色温柔得笼罩这内宫了。孙绰并不吃什么饮食，只端着酿蜜小口地啜饮，润泽唇部和喉舌。她坐在书案之后，看着胡司计最初轻声细语地询问，结结巴巴地迂回，一直到趾高气昂的问话，犀利而婉转地施恩。孙绰在内心暗暗地叹了一声，自己是这出戏的观者，也是始作俑者，看着戏唱的对了，油然而生的满足感变成了笑意。
最后，孙绰在院子内召集了所有的司级，典级和掌级之人。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明艳的裙摆曳在身后，双侧的步摇闪着光辉，让她不像个凡人，而想个下凡教导众人的仙子。徐尚宫带着众人，不由自主地齐齐施下一个福礼，现场除了衣料摩擦，镯子叮咚之声外，安静的仿佛空无一人。
孙绰握住双手，端端摆在上月复上，嗓音清亮而穿透。她扫视着众人，轻启朱唇：“连日操劳，大家都辛苦了。大家的劳碌，我看在眼中，也记在心中。做的十分努力的，打赏已经握在手中，其他人也要后来居上。我孙婕妤在一日，就不会让大家空欢喜，白忙活。”
众人在施礼，口中念谢或不敢当等话。
孙绰笑了笑，柔美里裹着与大家相同的疲惫和兴奋。众宫人不禁看呆了，哪有一位娘娘甘愿与她们为伍呢？这位孙婕妤是皇上发妻，皇长子傍身，若说高贵，内廷万人不能及她呀！孙绰等众人心内唏嘘渐渐停了，放缓了口吻却严肃了许多，她道：“这一院里，都是内廷中有头有脸，最能上进的人啊！昔日许多人说尚宫局卑微，可是内廷不靠大家，吃些什么又穿些什么呢？而各位想，民间流行全全是模仿宫中，从衣物，饰品，床帐，饮食，哪有一样不是模仿着宫中呢？而这些东西都是出自各位的手啊，全国数万女子，谁又有各位这等才华和能力呢？”
看着下面露出得意或羞怯的笑容，孙绰也回报以笑容，话锋一转：“各位怎样得了现在的活儿和地位，我不需细细知道，只道大家都是当真的不容易。大家的职务既然来之不易，便请各位加倍珍惜呀！我们做出美好的东西，最好的饮食，暂不说内廷各位娘娘娘子的称赞，小丫鬟们的艳羡，就连文人也不会吝啬多记一笔啊！这便是流芳千古，这才是各位的职业尊严哪！走到哪里不是挺胸抬头的呢？”
又是一片不敢之声。孙绰清了清喉咙，收了尾：“各掌一份事务，做的万人称道。宫中还有谁能像大家这样站着天时地利呢？所以，尚宫司管人，尚服、尚食、尚寝管物，尚功又司功课，尚仪照管外事。我不求大家如何肝脑涂地，赌咒发誓，只求大家将本职做好，让后人提起便说咱们前无古人，不是大荣幸么？”
下面的人各个心悦诚服，不住地点头行礼。孙绰坦然地笑一笑，一招手让徐尚宫上来，从荷包中取出一枚小钥匙，放在徐尚宫手心中，道：“这是今日收敛各司多余之物，等年下再裁处的。徐尚宫，这钥匙我就交给你保管。这是咱们尚宫局自己的事，绝不可外扬了。”
徐尚宫紧紧攥住钥匙，眼角都有些湿润了。孙绰扶着菱角下了台阶，回眸一望，心想：我就这样赌你徐尚宫是好人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