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引金声 正文 第五十三章 泪冷忧困

作者 : 沙棠

虽算得上晋封,孙绰的心情是必然无论如何也好不起来的。从六品良华,怎么听都像个巨大的讽刺,就算这尚宫局女官并不近身服侍谁,可毕竟是作出成果为高妃贵嫔所穿戴使用的,在内廷之中难免被人视为卑贱。孙绰倒是不甚惧怕这一点,她本就出身商贾世家,所谓士农工商的说法,她也从未觉得自己是什么数一数二的门第,只是不卑不亢地坐稳中宫,自然无人挑刺寻事。可如今,当然是大不同了。

孙绰清楚地知道,内廷多年,就算有什么闲言碎语随风入耳,她多为不在乎,从不会自己看扁自己。她想知道今天自己为何这样低落之极,看着徐尚宫和明有金在前,明知要打起精神来,将这明日就要“下马拜印”的女官要预备之事处理停当,不该让人看出端倪心思来。只是,她只枯燥地坚持了几分泰然,就发觉浑身酸软,心中更是一层苦涩挥之不去,那酸仿佛缠着全身,动弹亦难。

她微微斜了斜肩,用手肘拄在引枕上,一手覆着另一手,用舒和地嗓音给徐尚宫和明有金赏下座位,此时菱角在侧,水杏亦站在门口,靛星堂的秋风落叶之气中弥漫着一股严肃之气,仿佛各人都是静静等着。

“良华娘子。”徐尚宫揣揣不安地打破了平静,她本等着孙绰寒暄几句,再顺着话茬接下去,可不想孙绰几乎无意开口,只是拿眼光在她与明公公之间前后扫视,让人颇有几分不寒而栗之感。于是她指望这趟差事早些成了,也只好靠自己了。她面上有几分得体而不真实的尚宫该有的微笑,缓缓道:“请良华娘子先收下月俸银。”

徐尚宫所带的无品宫人着暗褐色的宫装,头上不饰珠翠,面上不上丝毫粉妆胭脂,低眉顺眼地捧上蒙着明黄闪光缎的托盘。徐尚宫使了个眼色,那宫人不知从哪里暗一用力,缎子便滑进她的手心里。孙绰只抬眼望了望,她最认得银子不过,只是这银子几乎不需认,不过是一锭十两银罢了。

孙绰点头轻吟一声好。她心下冷笑,所谓从那极有可能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宝林”变成变相,并且承认失宠,要靠变卖手艺才生上半格的“良华”,为的不就是多出来的几两银子么?这倒也算得上如愿了,还没上任,钱先来了。当真好买卖!杜骄瞳你是个讲信用的。

徐尚宫颔首却定睛偷偷注视孙绰,她面色皎洁,沉静如水中圆月一般。她正纳闷着,仍不挪开视线,却被菱角看见,狠狠瞪个正着。徐尚宫忙开口掩饰道:“这俸银,奴婢每月此时必会亲自交给娘子。余下份例中常用之物么,紫云宫目前贵姬娘娘交代仍有明公公统领,所以这余下之物,奴婢会打点给明公公,再请明公公交与紫云宫。”

明有金听此话到自己身上,忙抬头望向孙绰,想递她一个放心的神色。他原本在中宫为总管,佩服且亲近孙绰,不愿意见她落难受苦,能帮之时必要伸出援手,方不负良心,更何况自己刚刚回宫之时,袁公公已明言嘱咐教训过一番不可攀高踩低才是生存之道。可是,他这神情,却没有得到回应。孙绰面色沉出几分她极少有的冷艳之色,她明白地冷笑了一声,嗓音越发的柔婉清甜,她道:“徐尚宫此言差矣。既然升了这般份例,我这紫云宫里要的可不是‘常用之物’。而是份例之物,一样都是不能少的。徐尚宫须要知道,我这里不是精打细算,从没糊涂账。徐尚宫,烦劳稍后写一张份例应得之物的详单交与我收着,日后什么少了什么缺了,我自会亲自向尚宫局要去。”

孙绰停了停,嘴角带笑轻快道:“我倒不是说徐尚宫有心克扣,只是提个醒罢了。这事情早些说的明白,日后才省事。”

这话说的与宫中贵人们一向出手大方,从不斤斤计较之言相差十万八千里有余。明有金虽然震惊了一下,可想往日孙绰治理中宫时便是仔细明朗,此刻她心下不爽快,想来刻薄也是可理解的。他不言语,只等着徐尚宫说话。

徐尚宫确确实实被这话震了,这升了半格的孙娘子,与那日说话全然不同,竟是抓了一个词便这般咬紧不放。她言语刻薄,绕了明有金,将那苗头直至尚宫局,可你竟是挑不出她的错来,这“提个醒”又将前头那番好像尚宫局克扣了什么已经坐实了似的话圆了回来。徐尚宫只得赔笑道:“尚宫局必然尽心服侍娘子,不敢怠慢。”

孙绰只是一笑,开口唇边已经冷了道:“那便是最好。”

徐尚宫这回不再马虎,本想好生劝慰孙绰几句的心也随之淡了。她一板一眼地讲明了这良华的职责所在,要根据尚宫局的需求,制几副新技法的成品以供制作师傅演习参考,另外每日要进尚宫局去,指导要学此技法的宫人几个时辰。这两者通常要同时进行,那份辛苦不言自明。

孙绰仔细地听着,时不时地提问些时限,验收者为何人这般的问题,徐尚宫一一答之,她亦不反驳和质疑,只点点头而已。徐尚宫被问的一头汗,虽并没有什么为难她之话语,也没有苛刻难题叫她难看,可这良华娘子对细节之关心让人错愕,赶忙细细地回忆规矩,再谨慎地禀明。

孙绰最终问完,叫了槟榔,赏了两把钱给徐尚宫。孙绰淡淡道:“明日我就去尚宫局,徐尚宫费心了。”

徐尚宫有些讪讪的,行了礼去了。孙绰坐的直些,视线才落在明有金的脸上,语气缓和了不少道:“你也来了。是因为这宫里需要改换些什么?你只自己瞧着办就是了,不必问我,只是这坐垫引枕之物,缎子绫子旧了方柔软,你不要给我换成一水儿的挺括新料子,让我不舒服。”

明有金跪下磕了个头。孙绰一惊,忙道:“你这是做什么?”

明有金抬起身子,道:“侯才人的事,亏得娘子提示奴才。皇上有意彻查侯才人失胎,且不出多久人也没了。若不是娘子那日命奴才第一时间通报给皇上和太医院,奴才恐怕早已被搅进去了,也亏得娘子以往教导奴才万事巨细,皆要有准,奴才这才说的清楚。”

孙绰听了这般描述,有几分纳罕皇上深查侯才人之事,类似事件又不是第一回发生的,怎就有了兴头?她还是先命菱角将明有金扶起来落座,这才从冷冷的神情中略显出几分疲惫:“你还是年轻的,只是多学着办事,哪里就阴差阳错谢我呢?”

明有金摇了摇头,诚挚道:“娘子不可这般谦虚。奴才此时不能多停,奴才有话说与娘子,这嫔妃女官可能甚是辛苦,娘子虽问得清楚,可保不齐会有变动。娘子定要仔细拿捏,不是事事都光明的。”

孙绰听在耳中,知晓了他的意思。明有金自有风声可听,不必怀疑。他今日前来,显然是报这个信的,恐怕有人想借孙绰这“职务之便”做些悄无声息地文章出来。疲劳,辛苦……孙绰下意识地抚了抚小月复,这几日已经能觉得稍有些鼓鼓的不甚明显了。

明有金再拜了一拜,道:“若是娘子有不妥,叫哪位姑娘来知会我一声……”

孙绰见他表情越发凛然,知道后头要说出些赌咒发誓的效忠话来,赶忙就止住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

明有金这才放心些,孙绰一样放了赏钱给他,才放他去。待这几拨人都走得停当,紫云宫恢复了该有的安宁。孙绰才伸手取了那锭银子,怔怔望着,少顷竟然泪盈满眶。菱角惊了一跳。她家孙娘子始终是荣辱不惊之人,升次任又有准备,断不该流泪,更何况是对着一锭银子流泪啊。她赶忙上前去,拿了柔碧罗帕捧给孙绰拭泪。

孙绰亦无心瞒她,泪中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从六品女官一月不过十两银,天青那不入流的太医院生徒,不知被苛刻成多少,又怎样养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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