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引金声 正文 第五十章 直言污秽正气争

作者 : 沙棠

孙绰出了卧室,转头之时在叮咚作响的步摇空隙望了一眼天空,太阳在云层里忽高忽低,天竟渐渐的阴霾了起来。她再叮嘱了几句屋内的槟榔和旁人:“好生服侍着。”

言罢,她扶了袁时兴的手,款步出了来明间。袁时兴侧立在卧室门口,半施了礼,脸上笑容微微,并不言语。孙绰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做回应。菱角在南边将珠帘一一卷起,让正堂豁然敞亮起来。

小薛子将坐榻挪了出来,孙绰理了裙袄坐下,窗外云越发厚了,已见不到太阳的踪影。苏文龙带着孙天青进来,两人皆穿着太医院的常服,比起大检之时的朝服轻便了许多,愈发衬得孙天青细高而瘦。他两个见袁时兴在卧室门口站着,知道皇上在室内休息。苏文龙向孙天青使个眼色,天青默默低头,跟在老师后面跪拜下去,默默地顿首,再起身来转向对面而坐的孙绰,躬身行下礼去。

孙绰右手一迎,含笑道:“免礼免礼。”

苏文龙才起身来,孙天青在老师身后偷眼瞄了瞄姐姐,见她气色难得的好。清瘦的少年那一瞬竟就明白了感情,他突然知道里间那个穿龙袍的男人,对她而言是何等的重要。即使他伤害她,他随意地剥夺了她高贵的身份。他的自私,猥琐,窝囊,天青相信,姐姐这样聪明的女人是全全看在眼里的,只是他的出现,她却仍然是那样喜悦,她爱他,爱得深入骨髓,超越了所有的一切。

孙绰如以往一样,侧头看看弟弟,眼神清澈而亲热。之后她才将目光移向苏文龙,轻快地道:“苏大人可真是神医呢。苏大人说三月后就会好些,果然不错,连日来,呕吐也少了,好了很多呢。”

苏文龙笑意盎然,和蔼道:“孙娘子谬赞了。只寻常经验,不敢当娘子的称赞。”

孙绰笑盈盈地赐坐,又道:“苏大人讲食疗之法是极好的,那秋梨,葡萄,这几日都吃得下些,自觉身体清爽了许多。”

苏文龙谦虚道:“娘子始终如此谦虚和悦,臣当之有愧。娘子有孕,反应大了,吃药也是不好,想必……娘子亦会有所顾及。好在只是人自然的反应,饮食上进补调和,最是恰当不过了。而娘子又这样信我,必当尽心竭力。”

孙绰幽幽一叹,眼角还是密密的笑意,道:“苏大人说得是。我现在都觉越是平凡的饮食,恐怕越好些。像些乡下人家,市井平民哪里吃得起什么珍奇食材,稀有药材的,孩子生下来,不是各个生龙活虎的?可内廷之中,金羹银汤,小心翼翼地尝,那孩子却带都带不住,不禁让人唏嘘啊。所以如今,我只是喜欢这些最多见之物。”

苏文龙听了此话的后半段,脸色略有一变,生出几分为难之色。孙绰已将手腕平放在小几上,苏文龙即探身诊视,鸦雀无声了片刻。

“孙娘子胎象很稳,娘子的身子也康健了许多。”苏文龙道,“天青,复一份上次的方子即可。”

孙天青赶忙接了菱角递过来的笔纸,书写得越发娴熟。孙绰只用眼稍望了望他,依旧和苏文龙聊些养生之道,又询问几句想吃的甜品可否能食用。孙天青写好了方子,苏文龙的任务已经完毕,正欲起身告辞而去。不想,此刻竟秋霖骤降,大雨倾盆。

孙绰正舍不得弟弟不曾问上一句就离去,可袁时兴在不远处,又不能留,此刻正好有了机会。她随意道:“不巧了。这雨又急又大,暂避一避吧。”

说完了,不等苏文龙推辞或客套,就命菱角再赐坐赏茶。菱角此刻又拿来以往藤子编的小凳与天青坐下。孙绰的目光直直询向袁时兴,可袁公公目视窗外,毫无半点回应,就像不曾见到什么似的。孙绰放心地转过脸向弟弟,关心之极却显得十分淡然道:“母亲可好?”

虽然与姐姐隔上十天半月就见上一面,可每次都是老师看诊,他写下笔记来,老师看完即走,姐弟俩虽面对面,可全无说话机会。天青不敢抬头,只讷讷点头道:“母亲很好,孙……孙娘子不必挂心。母亲日日嘱咐我,请娘子保养就好。”

娘的疼爱几乎就在这平淡的几字中充满心房。孙绰面上端的艰难,怕一时眼眶又热,忙再问道:“你得了俸禄,家里也宽松些?”

孙天青轻轻地迟疑了一下,认真道:“宽松些。”

苏文龙此刻却是一叹,叹中有无限的无奈和怜惜。孙绰伸手扶住步摇的流苏,温和道:“苏大人为何一叹?”

苏文龙道:“娘子不知,太医院之生徒俸禄极少,仅够糊口,天青这孩子又是极遵守娘子教导,但凡有丝毫赏赐,全全交给臣……”

孙绰心里有几分沉,她想过,天青多一份钱,母亲就少几分压力;可是连苏文龙都出口言少,恐怕家中一样是杯水车薪。她蒙上一层担忧,脸上欢笑强颜道:“大人不该夸他懂事,不过该做之事罢了。师傅才领进门,哪有就得了钱自己得的道理呢。这俸禄少……唉,也是朝廷的规则……”

孙天青知道老师一直对太医院的俸禄十分不满,又不能提起,到底是小孩子家心直口快些。孙绰话音落了,苏文龙才要拱手,他便抢白道:“娘子,母亲每日叮嘱我,只是有这份差事便是好的,不能挑三拣四。可是,姐,太医院里正经的太医,才八品之衔,俸禄勉强够上一家人喝粥罢了。生徒便是自己都养不活的!就连我苏老师,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多少!”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孙绰忙摆手又出声止住弟弟的话。苏文龙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菱角站在孙绰后也慌忙抓了一把糖酥芙蓉球塞进孙天青手里,口中急急说:“孙公子!”袁时兴站在门口,脸色都发白了,冲着孙绰使劲地摇了摇指头。

苏文龙跪下告罪,道:“臣管教学生无方,不知轻重,冲撞了娘子!娘子恕罪!”

孙绰大惊之后,视线不由自主地停在卧室的竹帘上,好在悄无声息,槟榔也没探头来看看。她深吸一口气,用手帕抹了抹眼睛,才道:“不怪苏大人。他从小在富贵处长大,必然这样轻浮。请苏大人日后严教。”

水杏上前将苏文龙扶起,仍旧坐下来。孙绰略有疲惫,低声道:“太医院当真是如此?还是他小孩子家胡说呢?”

苏文龙又是长长一叹,道:“孙娘子既问起了。臣便明说,太医品级卑贱,人微言轻,虽做事甚多,可终不上台面。俸禄稀疏,仅够糊口,所以几多人锦衣玉食,全凭贵人赏赐帮衬。”

他言语切实,带着不甘和失落。孙绰柔和地点点头:“我懂了。若是如此,必然生出些‘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来。”

苏文龙不认也不否,只又不让人察觉地一叹,道:“世间医者,不提悬壶济世。最初苦读苦学技艺,亦是愿意助人治病的,只是生道难以维系,亦就失了良心。而这医术不同于别者,若真丧了良心,便是什么都做得出了。”

孙绰随之叹息一声,脸上带上初生旭日一样的笑容道:“苏大人所言有理。只是我还是信的,环境这样差,仍有人秉持心念,仍以悬壶济世为己任的好大夫。而这样好大夫的门生,必然是得了言传身教不会害人作恶的。这样,好大夫又成了好老师,这又是人间之幸事了。”

苏文龙起身来,一揖到地,激动道:“娘子见识非常人可比。臣必当永记娘子之言,必当身体力行,不负娘子厚望。”

孙绰款款地点头,小薛子恰到好处的打起帘子进来,跪倒道:“禀娘子,雨已小了许多,奴才已备好了伞。”

苏文龙明白此言何意,当即便带着孙天青告退。孙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菱角端来熬的葡萄羹来,孙绰用勺尖挑了些放在舌尖上,太阳穴枕着手腕理着思绪。突地,卧室的幔子被掀了开,君铎已穿戴整齐,他面孔严肃非常,全然不似方才。他望了望孙绰,并不走近,口吻凌厉了几分却不明显,他道:“你好生养身,不必操劳许多。朕改日再来看你。”

话音还未落,人已经出了靛星堂,袁时兴匆匆地跟去,全然无话。槟榔脸色有些发白,跪倒在孙绰的坐榻一侧,焦急道:“娘子,皇上几乎始终醒着,小公子的话,苏大人的话,全全听见了,又不让奴婢动作……娘子……”

孙绰心中咯噔一声,下一瞬,却忽而一片开阔坦然,真话便是这样的,你听去了就听去了吧!

她站了起来,房间里雨水之气清新之极,她冷冷道:“天凉好个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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