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暮色沉沉，昏暗的烛光又罩上了灯罩，只能见一两步开外的光景。孙绰扶着菱角的手，小心而勉强地下了车。她此时虽然并未小月复隆起而行动不便，却自觉很是乏力虚弱，秋夜甚冷，她站在紫云宫的中庭，无奈地望了望周遭的环境。紫云宫是座不大的小院落，才打扫出来的缘故，还有些陈年之尘的味道，孙绰心中竟升起一丝感激，幸好，幸好这土之味不使自己反胃呕吐。
她暗自苦涩，暗自嘲笑自己竟在如此破落之时还有庆幸之心。她扶着菱角的手，仍进东边厢房来，一抬头即看见明间匾额：靛星堂。此三字题匾上的字迹，孙绰见来十分陌生，想已是几代之上帝王所题。题字之下设座，坐垫靠枕皆是一色的崭新之物，硬挺挺的闪着光泽，不见一分舒适。
孙绰自下了车，见只有这东厢有灯火之色，便是明白了：杜骄瞳依旧不肯让她居一宫正殿，哪怕只是这一间小而被遗忘的院落。她此刻坐在明间里，左手不自知地护在小月复上，抿着嘴唇，望着门外高悬与天的月亮，轻轻地叹息。
菱角端来一盏滚热的清水与孙绰，试探道：“娘子要不要早些睡呢？卧房奴婢已收拾停当了。”
孙绰接了水，沾了沾唇才饮了一口，握在手中，一路暖在心尖上。她声音都显得疲惫憔悴道：“我想坐着看看月亮，稳稳再说吧。你们忙了这一日的，只值夜的值夜，旁人都去歇息吧。”
孙绰话语柔和，神情恬然，全然是真心地遣奴才们去歇息。菱角这丫头蓦然想起今日杜贵姬那副骄横的样子，不免为孙绰抱屈，朝中之是非如何暂且不论，这**之中，论及心底人品，好人竟没有好报的。她拿了件长的绫子夹衫给孙绰披在肩头，笑着絮絮道：“这连日来的，白日还好些，夜里骤然就冷了。熬过了这几日，暖手暖被的炉子就该有了，到时候就好了……南房的小厨房，奴婢先前拿东西来的时候瞧了一瞧，倒还真可用，比万欣宫的好呢……林嬷嬷已经过来了。”
孙绰笑道：“难为你桩桩件件的想着。我这一月来，又是折腾又是呕得厉害，一丝儿的心神也没有了。多亏你们。”
菱角侧立着，烛光映在她的脸颊上，她放轻了声音，吞吐道：“奴婢只怕娘子伤心难过。娘子带着小皇子，万般辛苦。又有人与娘子过不去，百般的折腾陷害。”
孙绰摇了摇头，苦笑道：“如今这能认了吧。依我看，这紫云宫也好，你们，小薛子他们，林嬷嬷。这好像秀观峰的时候了。咱们不也自在呢？”
菱角莹莹有泪，呜咽道：“娘子只管这么说。今日在巩昌宫；杜贵姬声声句句都指向娘子。奴婢挑的那两块绫罗，听水杏说，杜贵姬说熏过麝香，让侯才人失了胎……明明都是没有的事情！娘子自己带着孩子，怎么会有麝香熏的东西呢！咱们住的地方才有多大，哪有豁出自己害人的？”
孙绰饮了一口捧得温温的水，犀利道：“傻丫头。杜娘娘与我不好，又不是从今日昨日开始的。这麝香与否，咱们也不怕，咱们都知道的理，皇上必然也是知道的。怕她什么呢？”
菱角抹了把眼泪，愤愤道：“皇上对杜贵姬和颜悦色！哪有认出呢？”
孙绰垂头叹了口气，道：“皇上若是当真信是我害了，你和水杏哪里还有命回来，定然是先去了你们，再下令拿我。”
菱角也低了低头，小声回应：“娘子说得是。现在想来皇上亲身问奴婢的话，也是不偏不倚的。只杜贵姬难缠，若不是娘子平日记账，连奴婢记得自己拿了什么缎子，记着些都是错……”
孙绰点了点头，惆怅地抬起头望了望月亮，又低头饮水。半晌方再抬头，她此时的面容已从怅惘换做了敏锐的精明，她放下茶盏道：“这侯娘子断然不会莫名失胎，她恶心不适，现在想来从大检那日前就有了。这一对照，必然不是吃了什么所致，而她那是即有孕，太医竟不言。若不是昨天闹腾的厉害，明子才请了陶太医来诊出有孕，想这事谁也不知了。侯才人的月份那样小，不知不觉地打下去，太医再胡诌个理由，骗过去也不是不能。”
菱角一震，旋即下了冷汗：“娘子是说……这早就有预谋了？可‘不知不觉地打下去’，娘子是说，侯才人平日的饮食中就有毒药？”
孙绰道：“难说。想想侯才人爱吃东西，宫里人尽皆知此事。我料想，该不是平日里下毒。该是有人要在某一时下一剂狠药，打下胎来，太医再报个普通血崩症候。也就‘不知不觉’了。”
菱角沉吟一声，道：“如此想来，那毒药是下在月饼里……”
孙绰点一点头，沉声说：“我想也是。这月饼宫宫赠，人人送。侯才人一时吃下去许多，真有人发觉打下孩子来，也是桩查不清楚的案子。”
菱角抹了抹额头，颤声说：“娘子说得我一头的冷汗，这样复杂又阴险。现在还扯上了娘子。”
孙绰自信一笑：“扯上咱们，又麝香熏又处心积虑的。不过是个顺手牵羊罢了。咱们倒是不怕。”
菱角脸上露出一些笑意来：“娘子这样笃定，我也就不怕了。可是依娘子方才所说，这侯才人就如此失胎了？查也查不出了？”
“要追究出个根须全出，恐怕难些。可重要之处，要是真的查处追究，倒也能查出些来。”孙绰紧了紧夹衫，菱角忙挥挥手，小薛子将门掩上了半扇。孙绰交换抚了抚自己的手背，冷了口吻：“这关键中的关键，就是太医。提起太医……唉……”
孙绰说着，脸色暗暗的沉了下来，人也站了起来，展展微微发酸的腰。菱角道：“娘子提起太医，可是想起孙小公子么？”
孙绰苦闷一笑，缓缓踱步到门口，跨出了门槛半步，道：“天青一个小孩子家，他正正当当的，我也没什么好担心。”
菱角忙忙跟了出来，挡在风口上，好奇地问：“那娘子又叹什么呢？”
孙绰又跨了一步，越发觉得秋夜之风，凉而沁人心脾。她感叹道：“医者本是救人治病之人，想到这害人之事竟从医者起，让人不寒而栗啊。”
孙绰眨了眨眼睛，仰头望着月亮，再感叹：“自古有云：妻贤夫祸少。皇上嫔妃这样斗，也让我胆寒又心忧哪……”
菱角还未来得及接口。西北角门之处忽然传来一声清朗的赞叹：“好一个‘妻贤夫祸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