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引金声 正文 第一章 春尽酷夏来

作者 : 沙棠

暮春的矮牵牛悄然攀在朱红的窗棂之下,被山中清莹的月光笼着,说不出的雅致羞怯。

早上那朵最大的蓓蕾,已经绽出粉紫的花瓣,恬然地舒展着,并且已经漫过了窗口,搭着书案的边缘。随一声清脆的轻响,花儿从藤上被折下。

孙绰托着花萼出神,半晌才又摇了摇头,淡淡叹了一声。她颔首不语,指尖捻着花瓣的弧度稍一用力,花瓣便被撕了开;平平铺在桌上,小指上的宝石微微几划,娇女敕的粉紫已是七零八落。

孙绰放了那已然零碎的牵牛,又深深叹了一声,斜靠在桌案上闭目,云鬓未散,花钿犹在,月影下柔颊皎皎,柳眉婉转。

两个丫鬟犹立在外间的珠帘畔,那叫缃玉的侧脸问:“绯玉,方才是几更?”

绯玉略一探头,还未启口。孙绰却接了口:“三更了,一慢两快,今夜的更听得格外的清呵!”

绯玉低头抹了抹泪,强作欢颜走来:“小姐,适才奴婢炖的燕窝只陪了些牛乳和蜂蜜,绝无半点药味,小姐好歹喝两口吧……”

缃玉捧了小小的青瓷盅上前:“小姐……小姐好歹也要保养身子才是……“

孙绰凄苦一笑:“父兄只怕在这世间已去日无多,我保养了又何用?不如泉下相逢……”

话音未落,泪水簌簌。

两婢女亦随之而泣,满室苦痛。

饮泣过后,抬眼望月,却见月儿越发盈满明亮,无限愁闷。孙绰重重一叹,颤声吩咐再将那圣旨取了来,昏烛之下明黄刺目。

孙氏一族结党营私……权谋贿赂……私卖公田……苟且外官……大不敬……

孙绰眉间欲裂,长长一卷,皆是罪不容赦;一条一桩,皆是架空皇帝,一手遮天,祸乱朝纲,呼之欲出的忤逆谋反……他不曾明文落下,是否已是感之旧恩,顾之夫妻之情。

孙绰合上那圣旨,后文如铭刻在心,不必一看。娘家如此重罪忤逆,孙氏女儿怎能母仪天下,这结果,不知世间百姓,是否若戏台上那般奸臣倒台时那般称快。孙绰自嘲,大悲之时,充溢心间的竟是这些不着边际的念头。

他念在她为后几年无错,且出宫祈福之期未满,罪人祈福怕轻薄神明,他没有将她打入冷宫,只是降为宝林,七品宫嫔。

孙绰掩面摇头,她发觉自己不能把这些从天而降的罪过与眼前的净月羞花连在一起。一月之前,他的书信还悠悠而来,信封上行书飘逸:绰卿芳鉴。

孙绰伸手拔下玉簪,步摇一晃而跌落桌上,玲玲响成一片。

孙绰在乌发下瑟瑟发抖,喷涌的情绪不知名为何物,家族的哀恸,亲人的思忧悲苦,荣极而落的无辜无奈,这些都清楚而痛彻心扉;然而,对那薄情君王,却没了声音。孙绰知道,自己跪在地上接旨之时,便知该恨;枯坐半夜,却仍不能恨之入骨。往日如海的的感情,即使转了性,却难以化为怨恨,反而更似变作无垠的失望。

几近疯癫的宝林娘子撕去花钿,猛然仰头,脖颈皓白如雪。

绯玉凝了心神强走上前,却不能言语。眼看着昔日的皇后娘娘痛苦地攥着胸口的明紫色的宫绦,眼角泪光犹闪着烛光,却不多新泪。半晌,孙绰才缓了些,那丝绦被手心的汗渍得皱成一团,孙绰无意识地松了手,脸颊上一抹,拂去了泪水,抬眼望向绯玉,摇头道:“我只觉心中绞痛难忍,却仿佛泪尽了一般宣泄不出……”

此言口吻轻颤,语音若有似无,虽说得流畅,却叫听者欲泣,听来这哪里是泪尽了,分明是气要尽了!

一旁的缃玉却忽地起身,三步两步奔到门口,撩起珠帘便骂:“这奴才都哪去了!哪个烧了纸,你们就赶着抢去了?我家小姐今日不好,你们也甭琢磨着今后捡高枝飞去!若是娘娘有罪,你们一个也跑不了!小姐如今是宝林娘子,你们是什么东西?明日说不定就下旨,皆是你们挑唆,各个杀了卖了干净!”

孙绰听她一番喝骂,心思挪了些,反倒清醒不少,将缃玉止住了。外间有丫鬟杨桃儿端茶进来,孙绰见那雨过天晴的茶碗,再看那银红洒金短衫的丫鬟,沉静道:“缃玉说得很是,今后,也的确没这些金奴银婢的使唤了。”

绯玉站的远些,瞄见那小丫鬟略一抬头,眼稍带着惊恐,被缃玉喝了出去。

孙绰轻抿一口茶水,茶沫也不曾撇去,只是沾了沾嘴角,自言好了些。绯缃两人忙服侍着歇下了。

绯玉在绡帐外的绣墩上才坐下,听帐中又是那般气息犹存的轻叹:“不日若是回宫去,你们两个,也要离我而去了吧。”

门口的缃玉也听闻,月兑口而出:“我只跟着小姐!”

孙绰帐里强笑:“我现是正七品宝林,份例不过四个宫女便足了。你们皆是有品级的姑姑,即便不在高品级的宫妃身边,也自是尚宫局的管事……”

缃玉不甘:“即便如此,我也降了跟着小姐才是!宁可不要这皇恩浩荡!”

孙绰立刻喝住了,房里寂静了片刻。绯玉才缓缓接口:“娘娘理事后宫两年,如今宝林的份例都还记得,当时何等亲力亲为,皇上……皇上念着娘娘这份心思,也不能……”

“罢了,如今落泪何用?”孙绰悠悠而言,却稳些许。说着翻身不在言语,指尖抚过枕下,硬挺挺的信封幽幽纸香仍在。

孙绰忍下心酸,取了内页视之。字若他人一般,明亮沉稳,飘逸生辉。信末字迹越发俊美:西南战事,不出三五月便可班师回朝。吾与卿相见之期不远矣,深谢苍天,神明之厚爱。

孙绰卧在罗衾之中,夜越发深沉,寒气也漫漫袭来,苦冷难消。

眼睁睁望着帐中画龙描凤,深思怅惘,遥遥得听闻一快四慢五声更鼓,方知已是五更,才微微闭眼,仿佛一瞬,鸡鸣天亮了。

孙绰听着外间悉索之声仍若昨日,一番苦楚又停住心头挥之不去,生生便不肯出一声,也不掀罗帐,绯缃两人也围坐不曾惊动。直到过了卯时,才缓缓起身梳妆。

孙绰坐在镜前,已不似昨日苦痛,只是略见苍白。青丝随意绾起,松结发髻,其余便披在身后。身上雪青绸杉,浅浅鹅黄丝绦束着藕色长裙,裙裾柔长轻盈,再附上丁香色的轻纱,纹路全全团花蝴蝶描金牡丹,镜中望去,犹如待字闺中的蕙质女儿,不似宫妃。

孙绰细细端详一番,接了缃玉手中的燕窝粥,几口咽了,最后望着镜中人深深叹了口气,仿佛将自己抽干了一样,起身离了卧房。

见外间忙碌,不禁又是一番酸楚,接了茶水掩了面,孙绰直觉身体轻飘,魂魄仿佛都不在身上似的,仍然借着茶香命自己精神些。环视四面,发现昨日端茶的小丫鬟却不在其列,懒待问。只是放下茶碗:“如今家门突变,能在这里和大家说说话,仍是皇恩浩荡,上天眷恋。”

说着就停下来,目光送得极远,外有青山美景,也不知定在何处。孙绰出神了片刻,才自知失态,轻咳了一声才启唇:“承大家照顾服侍,也是我的福分;时至今日,福分尽了。”

语调低了些,仍是嘤咛作响,银铃一般。总管太监明有金扑通一声跪倒:“娘娘福大,是我们高攀娘娘……不敢……”

说罢便卷起袖子抹泪,身后一列宫人,亦是略有泣声。

孙绰咬唇一笑:“哪有娘娘?如今只是孙宝林罢了……日后,我也称你一声明公公方是。别来招我,这一整宿我才好些。”

待又静下,孙绰理了额前发丝:“出宫祈福,一年半已过,再过两三月,战火也该熄了。到时,这别宫也就撤了,回了宫,不知是怎样一番情景。”

明有金望着孙绰的手在茶盏上不安的轻抚,启齿:“宝林娘子……娘子不必思虑……”

孙绰苦笑摇头:“回了宫,就看各人的命吧,我已然如此,定是帮不了,反而怕拖累大家。和大家的缘分,也就这两三月,必还要劳烦你们,希望担待。”

面对一片拜倒称不敢,孙绰不耐般摇头,贝齿朱唇紧闭。

众人散了,孙绰坐回书案前。绯玉炖了姜茶,她趁着烫烫的喝了一婉,觉得浑身骤暖。窗外苍翠蔓延,这秀峰琼水,大概见不了多久了,宫门一归,再不是往日模样

过了正午,天渐渐阴霾,暖雨拂面,柔风剪剪。缃玉擎伞伴着孙绰在中庭立了片刻,绯玉提裙摆踏水而来,附耳道:“箱子已准备妥帖。”

孙绰负手进门,地面上摆着几口箱子,木头都是极好的,却因为放久了,多少有些旧了,孙绰环视一面,便命将礼制中皇后之衣物分好提出,平铺箱内。又将昔日名贵之物,首饰古玩,除去几件做闺中女儿时候的簪环,置入空匣。最后,连那未启用的上好胭脂水粉、日常进补的燕窝,人参,灵芝都一丝一毫不留,收整入箱。

宫人依言而忙,屋内渐渐素净,连卧房内昨日的帐子都取下,换了月白的山水茜纱帐。明有金看不过,劝道:“娘娘……这是为何?”

“礼制。”孙绰明言,“何必等人家来抄咱们的屋子。”

“谁敢抄娘娘的屋子?”

“你又何必装傻安慰我?”孙绰嘴角半扬。“小明子,咱们这屋里,最不缺的就是安慰;最有用的是心智。”

明有金点头不语。

“晚则明早,必会有人收走。等着就是了。”

箱匣停当,孙绰捧起绣绷,针急线忙,全无神情。

绯缃两人和明有金守在门外,除去雨点与檐下金铃,再无他声。雨止之时才过傍晚,果然有外人来:山下侍卫。

山下侍卫抬着的,是杨桃儿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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