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南京之行（中）
第二天上午，白若林带着白薇去了黄桥旅社。白天齐找来的商队一共是五十多人，外加白天齐的两个多年随从朴硝与硫磺，商队的人很不错，一个个看起来精明能干又饱经沧桑的样子，大多数都不太年轻了，大概三十以上的年龄吧，此去路途遥远，的确是稳妥的人才行。领队的叫苏螚，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肤色黝黑，眼光锐利，一看就是个有主意有阅历的人。
又看了一下他们的马车与马，也都是上好的。二人对商队很是满意，就领着大家去了附近的饭店，叫了五六桌子的菜，让他们同吃痛饮一番，又怕主儿家在场他们拘得慌，便付了酒钱饭钱悄悄出来了。
明天就要上路了，按规矩是要让他们痛快吃一顿饭的。
二人出来，明晃晃的阳光耀眼，白若林开了车。没走几步，发现前面有一家新开的菜馆，门前看起来很热闹的样子。
本来也没打算进去，可当白薇看到那家菜馆的名字居然是“百草园湘菜”。就很有些兴趣了，以前在安国她最喜欢去吃湘菜了，正好也饿了，本来已经开出去十几米了，又让白若林掉头回来。
好在人虽然非常多，里面的厅堂却也很大，楼上的包厢是没有了，厅堂里却还有个临床的位子。
二人叫了几个湘菜的招牌菜诸如剁椒鱼头之类，味道还算不错。最好的是他家味道做了改良，辣味便比较轻了，白若林吃着也觉得十分好，心里也不由畅快些，便叫了一瓶花雕上来。
花雕属于那样温润的酒，酒劲儿并不十分大，连白薇也忍不住喝了几杯。
这顿饭吃了有一个多小时，二人有些醉醺醺地回到车上，白薇觉得自己必须要躺一会儿才好，就对白若林说，“若林，咱们不去铺子了吧，回舅舅家！”
本来说好的看了商队就带着白薇去南京百草堂总号看看。
白若林吃了半斤多酒，头也有些突突的，就答，“也好！只是去舅舅家不方便。不如仍去扬子饭店吧，咱们的房间还没退。”
白薇想了想，也觉得这个样子被母看见不好，就点了点头。
十几分钟来到扬子饭店，白薇去洗了手脸，感觉脑子稍清醒些，却觉得浑身乏的很，出来再看看白若林，已经躺在大沙发上睡着了。
也许他昨晚也没睡好，白薇心里想，也没叫他，而是扯了一条毯子与他盖上，自己则在里头大床上很快睡着了。
白薇是被外面的敲门声惊醒的，她睁开眼一看，白若林已经起来了，但还没有穿外面的衣服，正坐在床的一侧看着她呢。
她有些意外，但也只是笑笑问，“外面怎么这么大的敲门声，你去看看！”
白若林点点头，匆忙穿上长衫。
很快便回来。道，“敲得是咱们对面的门！不知怎么回事……”
对面？不就是高小姐的房间吗？
并没听说她在南京有什么朋友呀。
白薇心里觉得奇怪，就从箱子里翻出一件洋装裙子飞快地套上亲自出去看个究竟。
他们的行李并未全部放到上官公馆，有一部分留在了这里。
白薇轻轻推开门，意外地发现敲门的竟是两个警员。
尽管他们并没穿警服，但白薇还是很快看出来了，而且似乎有点面熟，好像见过一两次，是舅舅的手下。
便把门再打开一些，对他们说，“高小姐不在！”
那两个人也觉得白薇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了，便不客气地问，“你认识高小姐？那快告诉我们，高小姐去了哪里？”
白薇心里犹豫着，这二人分明是舅舅派来的，要不要说高芙蓉的情况呢？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不说。
二人间白薇不回答，还以为里面有什么隐情，就露出本相，其中一个恶狠狠地说，“我们是警署巡捕大队的，知道什么不许隐瞒！跟我们走一趟！”
白若林子里面已经听到动静，连忙推门进来，站在白薇的前面，笑着说，“两位下先生不要误会，这是在下的太太，同对门的高小姐是在来南京的路上认识的。今天早上高小姐就出去了，我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要不这样，她的行李应该还在房间里，肯定会回来，若回来的话，我向她转告一下二位来过如何？请问二位尊姓大名？”
另一个巡捕是个有颜色的，看出面前这对夫妇气度不凡，不似普通人家，便拉着兄弟的手，笑道，“这位先生客气了，好，麻烦转告一下高小姐，就说一位上官先生来过！”
白薇心里直打鼓，忍不住问了一句，“敢问二位谁是上官先生？”
谁知那二人都笑了，先前那位恶狠狠的人神情也放松了许多，抢着说，“我们二人都不是！整个南京城姓上官的人不多，警署局长也就一个！”
白薇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不甘心地问，“你是说上官局长找高小姐？”
二人点点头就走了。
白若林扶着她的肩进去。
白薇只是脸色变了些，却也并不说话。
因为涉及到他舅舅的事情。白若林不便过问，只是体贴地为她倒了一杯茶。
喝完茶，白薇觉得好多了，就笑道，“咱们走吧，去铺子看看……明天商队就要出发了，舅舅派来的人还没见到，要不咱们先去一趟警署吧！”
“也好！”
上官云在宽敞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这些天的事情已经够棘手的了，没想到芙蓉又来了，前两个月他刚刚去看了她，以往她们都是差不多半年才见一次面的。怎么这次也不打个招呼就来了？
而且还是跟着白薇。
上官云心急如焚，昨晚不顾宋金枝的狐疑，很晚又去了扬子饭店，可芙蓉根本没在，这诺大的南京城，高芙蓉只认识他一个，能去哪里了？
他猜度着白薇一定知道，只不好直接问，昨天只不过多问了一句，白薇就起了疑心。
在扬子饭店外面等到很晚，也没等来高芙蓉，今天一大早他不得不拍了两个人守在那里。
谁知一点儿有价值的消息也没带来。
门口的副官一看是白薇，连忙进去通报。
上官云有点意外，但还是露出了一些笑容招呼白薇与白若林。
白薇看他精神不佳的样子，就直接问，“舅舅，商队明天就要出发了，你的人呢？”
上官云一直在意着高芙蓉这件事，倒把这个忘了，沉吟片刻，把门口的副官叫进来，说了一些人的名字，吩咐让即刻来。
不一会儿，十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员进来，可能是之前已经做了交代，上官云也不肯多说半句，只道，“这位白老板，一切事情由他安排，你们跟着商队去云南运输军需，回来我有重赏！”
白若林领着这些人出来，白薇故意走慢了几步，待众人都出了屋子，自己却往里走，一直走到离舅舅不到四五步的距离，轻声道“舅舅，高小姐在之江路教会医院！”
上官云心里大惊。怀疑白薇已经知道了事情首末，面上却还是铁青，似是解释道，“高下界的父亲是我的老部下……“
白薇第一次心里对舅舅有了不同的看法，也不耐心听他的解释，转身走了。
上官云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待要硬撑着处理公务，芙蓉那苍白的面容却在他面前一直晃一直晃。
让他心疼。
其实也不过是白薇走后的半个小时，上官云换了一身便装，也没坐局的车，而是拦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医院。
彼时高芙蓉刚刚打完营养针，吃了小半碗米粥，本来是想起来走走的，但身上还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只得罢了。
上官云进来的时候，高芙蓉正在病房里同修女护工聊天。
她看到他后大惊失色，虽然自己朝思暮想的都是面前这个已经四十多岁的男子，但真正见了面，她反而有些乱了手脚。
他脸上的表情若坚硬的石头，高芙蓉看了心里忐忑，也许自己不该来？
这么几年下来，她从来不会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都是他在合适的时候去看她。
修女护工知道芙蓉为何住院，大概也见惯了这种场面，已经不知何时躲了出去。
上官云与高芙蓉沉默相对。
他们之间不仅仅隔阂着年龄。
除了所谓的感情，其他都不合拍。
上官云仔细看着她那秀气的但毫无血色的脸，心里的戒备一点点消除，这是他的女人，不为人知地跟了他好几年，不就是跑过来看他吗，有何过错？脸上的表情就一点点软下来，特别是看到芙蓉眼底的一丝恐惧，心里就有了些歉意，先开口说，“你怎么来也不打声招呼？这又是怎么了，怎么住院了？还是肺气不足？”
一句话问的高芙蓉泪光点点，自己拿出帕子擦了半天泪，才说，“没什么，路上受了凉，明天就可以出去了！”
上官云有些怀疑地看着她，若只是受了凉，她是跟着白薇来的，这么点毛病，他外甥女开些药给她吃几日就好了，那还用费事地来住这外国人开的医院？
高芙蓉也知道他不能相信，只是却有些难以启齿，低着头一言不发。
上官云第一次给她倒了一杯水，说，“你好好养着，我先走了！”
高芙蓉还有很多话要跟他说，但看他那样决绝的样子，也没拦着。
这么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这样被动。
上官云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待要下楼回去，看到一个女洋大夫走了过来，迟疑了两秒，还是问，“高芙蓉小姐得的是什么病？”
琳达冲他摆了摆手，示意到自己的办公间谈。
琳达饿房间离高芙蓉的病房只隔了三四个屋子，上官云有些警惕地盯着那边，同时脚步尽量轻些。
琳达暗暗摇了摇头。
“先生，高小姐刚做了堕胎手术，身体非常虚弱，需要好好休息。”
上官云没想到是这样，脸色变了变。
琳达真诚地看着他，希望面前这个男人能有些担当。
谁知上官云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琳达为高芙蓉惋惜了很久。
上官云没有勇气再去看芙蓉，而是一个人回了警局。
在他办公桌的中间抽屉里，有两张均上万的银票，是前年白天齐硬塞给他的，说他既然是在官场上，就免不了这种场面打点，光凭他那点薪俸哪里够？上官云坚决不要，后来白天齐搬出了沉香。
“若你姐姐活着，你还和我这样外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能收下了。
只是后来局势又没变，他反而很轻松的升上去了，这钱就一直没用，他也没给宋金枝。
宋金枝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胃口越喂越大。
他拿出其中的一张银票，自己开着警局的车去了最近的银号兑出现银来，又几乎围着南京城绕了一圈，才看中了云霞路的公寓房子。
一则这里是闹中取静的地方，再则公寓房子的私密性比较高，适合高芙蓉住。
也没怎么仔细看，就挑了一套在十一层有三个房间的，却不是像大多数人租，而是直接买了下来。
一切办妥了，才拿着房门钥匙重新去医院找高芙蓉。
刚走到楼上就意外地看到了白薇，她匆匆走着，手里小心地捧着一个粥盒。
一直到外面天色黑了白薇才从病房里出来。
上官云躲在角落里看到外甥女上了黄包车才放心地进去。
他去而复来，高芙蓉又惊又喜。
上官云的脸上也有了一点笑模样，芙蓉为自己受了真么大的委屈却也并没告诉自己。
这样的女人才值得他放在心上。
上官云把锃亮的钥匙交给她。
高芙蓉的脸色却微微变了，坚决的摇摇头。
上官云其实也想到她不答应了，只得说，“你先在这里养一段时间再说，你家里……”
高芙蓉打断了他的话，说，“我已经好多了，再过几天就可以回家了！”
上官云心里如刀绞般疼痛。
他可以保护很多人，却惟独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高芙蓉其实心里很高兴，就笑了笑说，“云，我还有些饿，不如你陪我出去吃顿饭吧？我想吃女敕女敕的牛扒！”
上官云毫不犹豫地说，“好！”
高芙蓉从床上起来，仔细洗了手脸，精心化了妆，长长的头发盘起来，穿了那件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的大红云缎旗袍。
上官云仔细盯着她。
她真的很美，宛若云霞，宛若朝花。
高芙蓉亲热地挽起上官云的手臂往外走。
上官云愣了愣，却没阻止。
首昌饭店的西餐最有名，牛扒很是地道，只是那里每晚都有舞会，会不会碰上熟人？
上官云想到了，但也不能顾及了。
他们赶到的时候，白薇与白若林刚到了十分钟，而再过十分钟，云琴同新认识的法国青年埃尔森也回来。
上官云特意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又四处张望了一下，倒是没有自己认识的人，除了白薇小两口。
白薇其实不太想来，是白若林因为她会喜欢，硬拉了来的。
二人默默吃完了牛排。
白薇用雪白的餐巾擦了擦嘴角，又端起红酒喝了一口。
白若林在对面眼睛不错的看着，说实话，他特别喜欢现在白薇身上这种心事的做派。
“若林，咱们还是先回去吧，明天商队就出发了，总要交代一下的，再把准备好的赏钱发给他们！“
白若林也喝了一口红酒，笑道，“来到这里你还想着家里的生意！放心，我已经吩咐过了，明天一早在码头上集合，大船也已经找好了！”
白薇放心地点点头，却总感觉有人盯着自己。
再过了一会儿，高芙蓉突然就盛装过来了。
白薇心里很复杂，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给她。
“高小姐也来了？”却不敢问同谁一起来的。
高芙蓉却笑得有些夸张，轻声道，“我同上官局长一起来的，你们在这里他不舒服，你们还是尽早回去吧！”
白薇的目光直直抵看着她。
但她毫不在意。
等高芙蓉转身走了，白薇叹了口气，道，“若林，咱们回去！”
白若林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苏瑾华，心里发虚的很，赶紧起身。
看来不独自己，连不拘言笑的上官云也有一笔糊涂账啊。
走到门口正好碰到了笑嘻嘻地云琴。
“小薇，这么巧，天还早呢，再玩儿会回去吧。”
白薇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不进去吧，她表姐那性子不定会做出什么举动来，进去吧更不合适。
就朝白若林使了个眼色。
白若林笑容满面地同那埃尔森交换着生意经。
白薇则把她表姐拉到暗处，手里是一张准备交给芒硝的银票。
很郑重地道，“表姐，一直没有机会给你，这是我父亲的意思，说舅舅是个死板人，靠那点俸禄过日子，没的让舅母和表姐跟着吃苦，表姐就只当零花钱吧。”
云琴这两天手头有点紧，就高兴地收下了。
白薇趁他高兴，又说，“这边儿人太多了，乱哄哄的，不如咱们去有利吃炸**，好些日子没吃了！”
云琴点点头，四人便一同去了。
坐上了黄包车，白薇重重舒了口气。